那看到當(dāng)時的長公主，和還是皇子的宇安帝，會不會覺得，這是唯一生機(jī)？

    或者，長公主讓他看到了這種生機(jī)？

    聰明人之間的來往，有時候不必太多言語，就是能一眼看透很多東西，三言兩語就能明白一切——長公主雖是婦人，可她人品見地，可見一斑，長在她手里的孩子，錯不了。

    父親當(dāng)年可能是選擇了一場豪賭，賭的是自己的眼光，也是大昭的未來。

    至于后來為什么不說……

    葉白汀思索，可能是因為忠君思維作祟，他是一個底色忠正的人，認(rèn)為自己終究是做錯了事，押韻官銀的消失，他必須要負(fù)責(zé)任，在他內(nèi)心深處，認(rèn)為哪怕不得已，也是有過錯的，遂被押入獄，他不會說這段過往。

    他認(rèn)為被關(guān)判幾年牢刑，是應(yīng)當(dāng)承受的責(zé)罰。

    但他沒想到之后形勢陡轉(zhuǎn)，賀一鳴的突然背叛，讓他發(fā)現(xiàn)案子不會僅止于此，他可能會牽累家人，便想找人求情，卻已經(jīng)帶不出話去……

    葉白汀這些話說完，房間安靜很久，申姜才弱弱舉了手：“那要這么說，皇上應(yīng)該認(rèn)識葉大人啊，為什么……”

    官員就算長期在外做官，也有回京城述職的時候，要照先帝時期，那算了，先帝才沒工夫見這些人，可宇安帝自登基以來，向來勤于朝政，這種事不可能忽略，一定見過的。

    仇疑青：“那夜……皇上受了傷，是被我娘背回山上的，他在當(dāng)時是否有意識，知不知道這一切……需得問問他。”

    “或者……”

    葉白汀也嘆了口氣：“我父親在那年回家途中，誤食了東西，渾身起了疹子，當(dāng)時雖已經(jīng)吃了藥，身體好了，臉上紅疹卻未完全消失……也是會影響別人印象的?！?/br>
    且匆匆一面，皇上那時還小，長大后也未必記得。

    這夜之后，不管是因男女大防，還是事件性質(zhì)，父親和長公主都不可能再見面，甚至不會去特別打聽對方的消息，長公主很快‘病逝’，不知道父親是否經(jīng)歷了自己獨有的難處……

    但父親的結(jié)果明顯比長公主好很多，他應(yīng)該是想了一些法子經(jīng)營左右，給押運(yùn)銀的消失找到了合適理由，并沒有被問罪，直到后來賀一鳴……

    “三皇子是故意的。”

    葉白汀沉吟：“他當(dāng)時年紀(jì)也不大，或者是因為心思敏感，記得很多事，或是經(jīng)人提醒，那夜的事也忘不了，認(rèn)為存在疏漏，待日后終于羽翼豐滿，可以在京城行事的時候，他就早早盯準(zhǔn)了我家，蠱惑了賀一明……一步一步，造成這么多悲劇，給我們帶來這么多麻煩?！?/br>
    “所以那一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官銀怎么丟失的，三皇子在那個年紀(jì)，能做得了什么，為什么瓦剌人也在？”

    “我亦不知，”仇疑青仍然遺憾當(dāng)時后腦的傷，“我只記得我曾追著瓦剌人跑了一段路，他們的馬車很重，有個箱子沒蓋嚴(yán)，在顛簸中打開，露出了官銀?！?/br>
    “哼，”申姜一拍桌子，“這還用得著說，肯定是接頭唄！三皇子和瓦剌肯定在那個時候就勾搭上了，他們要搞大事，要合作造反！我說怎么青鳥那么牛逼，瓦剌八王子呢，都干不過三皇子，被人家用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還把咱們指揮使身上的毒藥都摸清楚了，和著根在這兒呢！”

    這話有理。

    葉白汀想了想，又道：“我記得……我們之前得到的線索，說三皇子早年，過得也不是很好，好像沒人照顧，三餐不濟(jì)，病了要掙扎著自己給自己熬藥，差點燒了屋子，還在身上落了疤？”

    仇疑青頜首：“是，我們從三皇子的一些習(xí)慣和心性上看，也能得出類似結(jié)論，他幼年可能并不好過。”

    葉白汀分析的也是這一點：“所以他被人送出去，并沒有好好教養(yǎng)？身邊也沒有可用心腹？”

    “可能……”仇疑青眸底微閃，“送出去的這個過程，發(fā)生了意外?！?/br>
    比如人丟了什么的……宮里的人肯定不甘心，會想找，但這件事不能正大光明的來，只能悄悄的，宮人避居皇城，看似權(quán)勢極大，可其實也被禁錮，每日能看到的僅是頭頂那一小片天，手往外伸，必定困難重重。

    所以三皇子才早年艱辛，后來發(fā)跡……造反行動也來的這么晚，因他被找到的這個過程，浪費了太多太多時間。

    葉白汀繼續(xù)分析：“人的性格形成，大多在童年成長階段就有所體現(xiàn)，不一樣的經(jīng)歷影響，經(jīng)由內(nèi)心情緒發(fā)酵，會形成各種不一樣的人格……三皇子早年流離失所，不知自己身份，過得很辛苦，可能還會有些自卑，一定不止一次夢想過，有大運(yùn)氣落到自己頭上，從而改天換地?！?/br>
    類似的情緒幻想，普通人都會有，但三皇子不一樣，他是真正獲得了的，他被找到了。

    “被找到的當(dāng)下，他一定很開心，自此衣食無憂，還有潑天的富貴，可很快，他就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之前的生活雖然辛苦，卻很自由，沒有人要求他做任何事，他可以隨意安排自己，被找到后，他一定會被糾錯，被要求改掉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毛病’，因為他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可以粗野，不可以沒規(guī)矩，還必須要學(xué)習(xí)很多東西，課業(yè)禮儀，讀史通明……而且因身份敏感，他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隨便在外人面前出現(xiàn)了，他需得藏的更深，更見不得光?！?/br>
    葉白汀想起那夜船上：“他將我騙走，穿著皇子的衣服來見我，起初端的很像那么回事，姿態(tài)優(yōu)雅，君子謙謙，若無長時間的訓(xùn)練和自我督促，絕不會那般自然，可保持了沒多久，他腰開始塌，背開始弓，腳開始翹……這些沒有刻意繃著的自然習(xí)慣，才是他最舒適的狀態(tài)，他在潛意識里，可能并不喜歡這套規(guī)矩，且在對抗?！?/br>
    “當(dāng)年他被找到，一定也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對抗過程。他發(fā)現(xiàn)天大的餡兒餅砸到頭上，可能衣食無憂，獲得了很多，但也丟失了很多，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妙，被約束，被拘束，被管束……他處在已經(jīng)懂事又不太懂事的年紀(jì)，反抗叛逆，幾乎是必然的?！?/br>
    葉白汀想，三皇子可能強(qiáng)烈表達(dá)過自己的不滿，一點一點試探對方的底線，然后發(fā)現(xiàn)對方只能督促他，動嘴皮子，卻不敢真正做什么傷害他的事，膽子就越來越大，想法也越來越偏，有些規(guī)矩他改變不了，頭頂?shù)酿W餅也舍不得推開不要，那這些東西帶給他的負(fù)面情緒，他是不是可以借別的事情發(fā)泄和化解？

    比如……做壞事。

    而他們本來就是要做壞事的，別人本來就要求他強(qiáng)大起來，聰明起來，舍棄一切不必要的心軟，這不正好走對了方向？

    仇疑青眉目沉凝：“可當(dāng)年，他還太年輕?！?/br>
    葉白汀點頭：“不錯，還太年輕。”

    如果換了今日，三皇子想做壞事，做十三年前那件事，他一定能策劃的更游刃有余，但當(dāng)年的他還太年輕，純粹是為了發(fā)泄情緒的挑釁，很多事會想不周全，露出馬腳。

    他猜，當(dāng)年三皇子一定是干了點不合時宜的事，引來了很大的麻煩，恰巧仇疑青和皇上貪玩，來到了山下，長公主不放心，出來尋找，而他和父親歸京……時間撞一起了，大家都是聰明人，難以管中窺豹，看到事件全貌，只能解決能看得出的麻煩。

    “三皇子在當(dāng)年事件里，體驗可能并不怎么好，遂記的很深?！?/br>
    “他不但想把我們都卷進(jìn)水，還想報當(dāng)年這個仇?！?/br>
    葉白汀和仇疑青你一句我一句，盡管沒有更多的證據(jù)，還是很快分析出了當(dāng)年大概發(fā)生過什么。

    申姜兩眼發(fā)直，這……你們怎么又知道了！到底有什么關(guān)鍵信息他錯過了??！為什么他沒想通！

    仇疑青已經(jīng)當(dāng)機(jī)立斷，拍板接下來的工作：“當(dāng)年之事，需得調(diào)查清楚，我不記得，還有旁人，當(dāng)年事發(fā)皇上也受了傷，我不確定他還記得多少，只能先提醒他回想，眼下之際，我們可先專注案子本身，只要破解，應(yīng)當(dāng)會發(fā)現(xiàn)很多?！?/br>
    相對當(dāng)年的事，命案收集到的線索反而更多些，若能理清這個，另一個也就跑不了了。

    葉白汀點頭同意：“當(dāng)年之事的確重要，卻不可急躁，不管我還是你和皇上，年齡都不算大，且已過去太多年，就算真能想起些什么，記憶恐怕也不會那么清晰，不如我們先查案，查當(dāng)年線索，找到大量線索，再來和記憶比對，反而不易出錯。”

    仇疑青頜首：“可?！?/br>
    申姜搓搓手：“那我來！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不就是走訪查線索，瞧我的！我來干！前面九千九百步都走了，我就不信最后這點走不到頭！什么眼下命案，還是十三年前秘事，我們錦衣衛(wèi)都能查清楚！”

    “辛苦你了?！?/br>
    “這有什么，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事！”

    申姜站起來，剛要走，又頓住了：“有個事忘了說，那個女官尹夢秋，我感覺有點問題，但她太聰明了，哪怕你心里已經(jīng)得到篤定答案，她還能恰到好處的說些別的，讓你懷疑這個篤定不對，再次動搖，她到底有沒有懷過孩子……我感覺像，但是不能肯定，我們得想辦法找點證據(jù)?！?/br>
    “嗯，”葉白汀挑了下眉，“她的確是個聰明人，此事不能怪你。”

    仇疑青：“你的感覺就已經(jīng)很有用了，找證據(jù)確認(rèn)之事，我會另派他人?！?/br>
    “那我先走了？”

    “去吧?！?/br>
    申姜身影離開，葉白汀大腦還在不停轉(zhuǎn)動，他們不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要按照自己步調(diào)，別說三皇子明顯關(guān)心這個案子，開始聲東擊西手段頻出，就算三皇子不關(guān)心，他們也要破。

    宮女蘭露棺木里多出來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尤太貴妃到底懷沒懷過胎？

    思緒未止，一抬頭，看到了仇疑青的眼睛。

    他眼神很深，如墨色濃厚。

    “怎么了？”

    他有些不解，仇疑青卻握住了他的手：“若知道當(dāng)年車?yán)锏哪莻€小娃娃是你，我一定跟過去?！?/br>
    葉白汀挑眉：“然后一起遭遇危險？”

    仇疑青：……

    葉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眉睫微垂，聲音輕緩：“從小，父親對我說過最多的話，就是不管將來選擇做怎樣的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要負(fù)的起責(zé)?！?/br>
    逃避和自我安慰，都只能讓你在那一刻沒有那么難過，并非意味著事情解決，你所逃避的，一定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重現(xiàn)，逼你正視。

    葉君昂面對危機(jī)，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若此事最終會查出來，他會覺得‘果然如此’，這是他該受的懲罰，若此事一直沒查出來，他可能會內(nèi)心有些煎熬，但——

    “他不會后悔。因為這是他的選擇，他想這樣做。”

    為了大昭的未來，也是為了他內(nèi)心的信念。

    仇疑青：“岳父……令人欽佩?！?/br>
    他在牢里不反抗不辯解，閉口不言，曾跟往年交信里隱隱透露過遺憾，他想保護(hù)什么，也很明顯了。

    他保護(hù)的是長公主和皇上的秘密，大昭的未來，和內(nèi)心的理想。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不用說話，彼此在想什么，他們都懂。

    房間安靜了很久。

    門外傳來微促的腳步聲，那是錦衣衛(wèi)的傳令兵，但凡有急事尋指揮使，葉白汀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

    “外面還有很多事忙，你先去吧?！?/br>
    “嗯?！?/br>
    仇疑青放開葉白汀的手，起身往外，他也的確沒有太多時間停留。

    可走到門口，他又大步折回來，大手撈住葉白汀的腰，傾身親吻。

    “……對不起?！彼奈侨谥柟?，炙熱也溫柔，“我會好好珍惜你?！?/br>
    葉白汀推了推他的肩膀：“走吧?！?/br>
    ……

    午后燥熱，蟬鳴陣陣，有的人睡午覺都睡不著，有的人卻沒心思睡午覺。

    葉白汀并未在北鎮(zhèn)撫司停留多久，整理完桌上的卷宗文書，問過沒有更新送過來的了，他起身去了竹枝樓。

    這樁命案，牽扯出太多多年前的往事，但知道內(nèi)情的人很少，因為被一輪輪清洗過，能查到的事實可能也有很多編造成分，他想問問jiejie，對一些事有沒有記憶，會不會知道點什么。

    “……十三年前啊，我還真有點不太記得，”葉白芍正在看新出的山貨，“我那年也不小了，翻年過來，爹娘就張羅著給我說親，不管是當(dāng)年父親和馬幫的約定，還是京城的少年郎，我都不想要，每天都在想各種辦法折騰，煩的要死，哪里有心思關(guān)注其它？”

    “咱們爹倒是偶爾會沉默，似有愁容，但他在外面做官時，遇到難事也是這個樣子，而且我不是同你說過？爹聰明勤勉，少有真正被事情難到，悶一會兒就能想出新主意了，就算在外邊很累很難，一回來，不是還有你？”

    葉白芍看著弟弟：“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會，響亮的喊著爹爹，小碎步嗒嗒嗒的跑過去，有時候還能把自己給跑摔了，也不哭，爬起來連灰都顧不上拍，繼續(xù)跑向爹爹，張開雙手，乳燕投林一樣跳到他懷里，挨挨蹭蹭又撒嬌，說想他了……爹爹說，他什么都不要，只要這個瞬間，他就立刻不累了，感覺自己還能干五百年?！?/br>
    “jiejie……”葉白汀嘆了口氣。

    葉白芍說著說著，手里動作停了，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轉(zhuǎn)過頭：“你問這個，可是與父親的案子有關(guān)？”

    葉白汀點頭，神色肅正：“我和指揮使懷疑，父親的案子，與十三年前這個冬夜經(jīng)歷有關(guān)?！?/br>
    葉白芍收了笑，也不看山貨了，凈了手，拿了文房四寶過來，坐到弟弟對面：“當(dāng)日我和娘回家的早，也都很累，很早就睡了，發(fā)生過什么意外，我是真不清楚，可在那之后，家中來的客人，或陌生或頻繁，讓我有奇怪的記憶點……能用得上么？”

    葉白?。骸翱梢栽囋??！?/br>
    “行，那我說你寫，咱們倆分析分析，有沒有對得上的?！?/br>
    “嗯?！?/br>
    第266章 我才是真龍?zhí)熳?/br>
    葉白汀和葉白芍坐在窗前，起初一人傾聽書寫，一人回想講述，后來慢慢加了討論，茶也換了幾輪，二人表情時有變化，有時皺眉不解，有時耐心分析，有時撥云見霧一般，相視淺笑，眸底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