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心中各自回味那早已遠去的自由，那扇高門以外的人世間，笑語喧嘩聲、風(fēng)聲草木聲，以及隨便什么聲響。他們還想到燈市上的人的笑臉，和暗暗向心上人看那一眼。

    有人問銜蟬：“你的燈呢？”

    “我沒有燈。”

    “我送你罷！”

    “多謝，不必了?！?/br>
    銜蟬坐在門前看著他們，她覺著這一日他們都隱隱有了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她說不清楚。她看著那些燈籠，想起了照夜。

    在燈市上匆匆一瞥之時，她沒敢想他；回來路上，沒敢想他；伺候婁擎喝酒，沒敢想他?，F(xiàn)在敢了。明明只是一眼，她好像將他看盡了、看透了。她透過他清白的眼睛看到他慈悲的靈魂，透過他樸素的衣裳看到他受苦的身體。

    銜蟬好像他。

    秋棠扶她進門睡覺，吹了燈，拉上那厚厚的帷幔，漆黑一片令銜蟬覺得安全。當她閉上眼睛那一刻起，她察覺到自己的少年欲念悄無聲息地歸來了，像那時無數(shù)個想他的夜晚，像在那破敗的屋內(nèi)與他相擁的夜晚。

    所有人都在這晚，掌了一盞心燈。

    天亮后，戒惡敲響花兒的門，問她愿不愿隨他一起進宮？

    “可?！?/br>
    “那貧僧陪你三人一起打擂?！?/br>
    “你怎知我們要打擂？”

    “那一日你們進城大方狂言，貧僧聽到了。”

    花兒意識道，并非是她們接近了他，而是他，選擇了她們。

    戒惡則道：“天下因緣際會皆有定數(shù)，不必過多揣測。若你今日請貧僧喝頓酒，貧僧便為你卜一卦?！?/br>
    “我不卜卦，但酒可以請方丈喝。左右明日才打擂，今日盡然無事，大醉一場也無妨?！?/br>
    “你身上有凜然正氣，若隨我進宮，可要不得?！?/br>
    “那我便是無賴地痞?！?/br>
    “你看人目光灼灼，令人自慚形穢，也要不得?！?/br>
    “那我便是一個睜眼瞎，眼中空無一物。”

    “你走路腳底生風(fēng)，根基穩(wěn)健，也要不得?！?/br>
    “那我萎靡些便是?！?/br>
    “在宮中要不得，在宮外也要不得?！?/br>
    花兒不言語，目光炯炯看著戒惡，這個老和尚好毒的眼，一眼就將她看透了。

    “方丈的指點，小輩牢記在心。”

    戒惡又恢復(fù)從前一樣的神情：“你還叫我老頭兒，你舍了我?guī)淄朊?，我陪你走一程?！?/br>
    “方丈何意？”

    “你心知肚明?！?/br>
    戒惡握著她衣袖，請她將手攤開，她掌心有厚厚的繭，握刀的、射箭的，都留下其痕跡。戒惡點了點，寫下一個字，花兒抽回手，沒點頭亦沒否認。

    喝酒之時反問戒惡：“你這戒疤看著倒是新。”

    “涂舊了便是?！?/br>
    戒惡問她：“你可知為何我今日要喝酒？”

    “為何？”

    “只因今日是我生死之交的滿月忌日?！苯鋹耗闷鹁茐鼐票?，走到外面去，站在天地之間，閉目念白，而后敬酒三杯。

    客棧掌柜的錢空在柜臺里問花兒：“方丈怎了？”

    “方丈要請?zhí)斓仫嬀疲瑸樽约悍e福。”花兒隨口道。

    她不知戒惡的哪位過命之交去了，看他那樣大的年歲，許是一生的交情了。待戒惡回到桌前，花兒反倒心甘情愿陪他喝酒了。兩人推杯換盞，自說自話，倒也有趣。兩壇酒下肚，竟都沒醉。戒惡并不驚訝花兒的酒量，反倒贊她是女中豪杰。

    花兒則嘻嘻一笑，并不當回事。

    恰在此時，錢空來找戒惡，他想求白棲嶺一事，想讓戒惡做個說客。原是錢空從余杭搞了一批酒，被朝廷扣下了。錢空想尋門路把酒拿回來。

    “小事。我去一趟?！苯鋹浩鹕硪?，見花兒坐那不動，就道：“你不走？”

    “你知道白府在哪？”

    “鼻子下頭不是長著嘴嗎？再說京城誰人不知白二爺住哪？”

    “那我勉為其難陪你走一趟?！?/br>
    戒惡竟奇奇怪怪笑了聲，打頭走了，錢空在他們身后跟著，生怕二人凍死在街上。

    “那二位姑娘呢？”錢空問。

    “玩兒去了！”花兒道。她飲這許多酒，頭腦仍舊清楚，一句錯話不會說，大不了就閉嘴。

    都不需打探，錢空自然知曉白府在哪，一路為他們指路。花兒這才發(fā)現(xiàn)，白棲嶺也住城北，且距離谷家的宅子很近。那他在谷翦死后，每當途經(jīng)谷府，一定會痛徹心扉罷！

    終于是到了白府外。

    錢空扣門道明來意，過一會兒有人來應(yīng)門。那門開了，應(yīng)門的老頭胡子花白，佝僂著腰身，拄了一根拐杖，清明的眼睛看清來人，看到花兒時不動聲色，但她經(jīng)過時，他的拐棍輕輕敲了她腿一下。

    花兒一瞬間難掩心酸，鼻子一堵，柳公怎么這樣老了！

    柳公提醒：“當心腳下?！?/br>
    也不知為何，一踏進白府，花兒頓覺酒意上涌，走路都有些不穩(wěn)了。戒惡回身笑她：“小姑娘，再莫吹噓自己的酒量了！”

    “二爺尚有要事處理，諸位且先在前廳喝些茶。天色尚早，待醒了酒，傍晚留在府上用飯吧！”柳公說完看向花兒：“老朽看姑娘醉了，為姑娘安頓旁邊的屋子小睡醒酒吧！”

    “去吧去吧！”戒惡道：“小姑娘站不穩(wěn)了。”

    “這樣不好！”花兒擺手拒絕，卻被錢空推走：“快些去，我們與二爺有要事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