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沒這個膽子。

    良久。

    趙高悶悶哼了一聲，只能先試著讓胡亥做更多事，以贏得朝臣的目光跟注意，同時暗中不斷挑唆扶蘇跟朝臣的關(guān)系，繼而將朝臣不斷拉攏過來，最終將扶蘇實現(xiàn)朝堂孤立，繼而聯(lián)名上書讓始皇廢儲。

    只是這般行為，耗費時間太長了。

    長的趙高有些等不及。

    ……

    輦車中。

    始皇同樣未寢。

    他同樣收到了一份文書。

    一份咸陽發(fā)出的文書，發(fā)送文書的人是嬴賁。

    嬴政平靜的看完整份文書，最終將這份文書放下了，淡淡道：“朝堂一些人的聲音很大，心思也太多太雜了，扶蘇這次處理的不錯，并未讓這些人得逞，但想讓這些朝臣推卻并沒有這么簡單。”

    “最終是要付諸于手段武力的?！?/br>
    “想求變談何容易。”

    嬴政將這份竹簡放下，長長的嘆息一聲。

    很早之前秦是施行王道政治的，王道治國也成了當(dāng)時秦國不能違背的傳統(tǒng)，即便是孝公先祖變法，依舊需尊奉秦穆公之業(yè)，明確表示是‘修穆公之政令’，并不敢直言是廢王道政治。

    眼下大秦同樣面臨著如此局面。

    大秦的朝臣早已習(xí)慣了當(dāng)下的政治風(fēng)俗，移風(fēng)易俗受到的阻力將會無比的大。

    他們不希望朝堂改變。

    而扶蘇目下求變之心太強(qiáng)烈了。

    強(qiáng)烈到朝臣不容，這是一種維護(hù)既往傳統(tǒng)跟革新求變的沖突。

    兩者本就水火不容。

    嬴政同樣感慨萬千，因為曾幾何時，杜赫等人也是堅定的求變者，只是短短十余年光景，在前面一番陣痛求變之后，這些人便不愿繼續(xù)求變了，開始趨向于保守，趨向于維護(hù)住當(dāng)前形成的傳統(tǒng)。

    原因嬴政也清楚。

    他們成為了當(dāng)下政治傳統(tǒng)的受益者。

    一旦大秦再度施行變法，重新確立新的政治理念，朝堂上的這些大臣，很多都會因不適而掉隊。

    這也是歷史的必然。

    嬴政從身下的一堆竹簡中，翻出了《商君書》，而后翻開到《商君書·更法》，里面記載的便是當(dāng)年孝公時，秦國關(guān)于變法決策的論戰(zhàn)，當(dāng)時的執(zhí)政大臣甘龍、杜摯堅決反對變法，立主維持秦國傳統(tǒng)。

    嬴政輕語道：“甘龍云：‘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據(jù)法而治者，吏習(xí)而民安。今若變法，不循秦國之故，更禮以教民，臣恐天下議君！’”

    “杜摯：‘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君其圖之！’”

    “商君反駁甘龍云：‘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習(xí)，學(xué)者溺于所聞。此兩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惡。賢者更禮，而不肖者拘焉！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制法之人，不足與論變?！?/br>
    “君無疑矣！”

    “商君又駁杜摯云：‘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也！帝王不相復(fù)，何禮制循！伏羲神農(nóng)教而不誅，皇帝堯舜制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dāng)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br>
    “故商君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

    “湯武之王也，不修古而興，殷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禮者未必多是也?！?/br>
    “君無疑矣！”

    “……”

    嬴政將這篇更法都念讀了一遍。

    目光十分清明。

    他當(dāng)初力主天下革新，其實便基于此文，而大秦立國之初，其實并未就事論事的進(jìn)行整頓吏治、休養(yǎng)生息，同樣也源于此，因為嬴政跟商鞅的觀點一致，他們堅定的認(rèn)為不對天下舊有的政治傳統(tǒng)進(jìn)行清理，只做一些表面的事務(wù)處理，根本就無濟(jì)于事。

    不涉及天下根本政道，不涉及王道傳統(tǒng)，或者保留了舊傳統(tǒng)的表面變革，不可能全面深刻，也不可能穩(wěn)定持續(xù)的強(qiáng)大，一旦風(fēng)浪涌起，舊根基舊理念便會死灰復(fù)燃，所以嬴政從大秦一開國，便始終堅定的推行大破大立，意欲盤整天下，重鑄新天下。

    只是十年的革新，并無太多建樹。

    天下過去舊的政治傳統(tǒng)依舊深入人心，而原本支持革新的朝臣，也漸漸跟傳統(tǒng)融合，形成了新的迂政傳統(tǒng)，這股勢力眼下已主宰了朝堂，大秦這十年的變法，也迅速的消于無形，整個大秦?zé)o形間又回到了天下的老路上。

    國家陷入震顫癱瘓，各種謠言人禍接踵而來。

    在整個天下趨于濃烈的迂政之風(fēng)下，其實嬴政自己也動搖了。

    只是又有些不甘。

    因而便做出了最后的掙扎。

    即焚書。

    他意圖通過這種行政手段，強(qiáng)行扭轉(zhuǎn)天下的迂政之風(fēng)，只是這種迫不得已的手段，稍見功效，便引來了天下更大的動蕩，而朝臣的反對聲愈大，也讓之前變法所積累下來的改變，被沖擊的支零破碎。

    也是從這時開始。

    大秦朝堂越發(fā)朝向迂政傳統(tǒng)。

    原本堅定革新的李斯等變法勢力，見狀也漸漸變得沉默收斂，大秦后續(xù)幾年徹底陷入到迂政傳統(tǒng)的搖擺不定，繼而給天下釀就了更大的混亂跟動蕩，而他也開始轉(zhuǎn)向通過宣揚(yáng)莊嚴(yán)肅穆的圣王德行來平息嚴(yán)酷的天下沖突。

    對于變法也變得冷漠。

    而他后續(xù)開始堅定變法，其實是源于嵇恒。

    在嵇恒身上，嬴政仿佛看到了‘商鞅’的影子，雖跟商鞅的積極進(jìn)取不同，嵇恒明顯顯得有些慵懶，但兩個人在有一個方向是一樣，便是對于變法意志的堅定，他過去看了很多遍《商君書》，對商君的一些理念早已了如指掌，在商君看來，一個國家的變法派能夠成功，取決于其變法內(nèi)容是否全面深刻，又取決于對該國政治傳統(tǒng)背叛的深刻程度。

    商鞅在秦國推行的變法。

    從始至終商鞅都無比的清醒，知曉變法的最終目的，也知曉如何是最深刻徹底的。

    而在這一點上，嬴政自身也好、李斯也罷，都達(dá)不到商鞅的清醒跟徹底，往往遇到一些需自己探索的事，便會下意識的歸復(fù)王道傳統(tǒng)，對于自身國家的體制、文明形態(tài)，也難以窺探到全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這種情況下，自會導(dǎo)致很多官員倒想迂政。

    這無可厚非，也難以避免。

    因為大秦本身對前路就很模糊，革新以來對天下治理也越發(fā)吃力。

    最終難以避免的出現(xiàn)了動搖搖擺。

    而當(dāng)日在獄中，嵇恒說到其心志是‘變國家，變治式，變生計，變民眾’時，嬴政瞬間對大秦的前路有了一些方向，只是對于具體如何‘變’，依舊很是模糊，而且他隱隱的察覺到，嵇恒之變，并非是他想要的變。

    所以他需要嵇恒引領(lǐng)，但又要時刻提防嵇恒。

    也正如他當(dāng)初跟嵇恒交談時所說，他沒有那么多時間了。

    他不可能重用嵇恒，也絕不會容許嵇恒出仕，這樣一個足以憑個人能力推動天下革新的人物，根本就不是扶蘇能掌控的。

    尤其還是商鞅在前，當(dāng)年商鞅跟秦孝公是何等君臣融洽，但在秦孝公死后，商鞅就表露出了跟變法不同的己見，便是想限制君權(quán)，而這才是當(dāng)年商鞅真正被殺的原因，眼下嵇恒本就跟大秦的政治主張有差，若是讓嵇恒出仕，以嵇恒之才，幾年、十幾年時間，就能輕易掌控朝堂。

    到時天下可就難說了。

    他不敢賭。

    也不相信扶蘇的能力。

    所以他更寧愿監(jiān)禁嵇恒一輩子。

    嬴政收回心神。

    他再度看起咸陽送來的文書，眼中露出一抹冷漠。

    若是過去，他對杜赫等人‘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并不會太在意，然既然大秦繼續(xù)堅定的走革新之路，那就意味著無論是天下過去秉承的舊傳統(tǒng)，還是這十幾年大秦朝堂形成的迂政傳統(tǒng)，都已成為了大秦革新路上的絆腳石。

    既如此。

    又豈能讓其繼續(xù)擋路？！

    他從身下取出一份空白竹簡，拿起羊毫筆在竹簡上寫下了兩個字。

    “更法?。?！”

    隨后。

    他將竹簡放在火上炙烤，便直接朝車外高聲道：“來人，將這份竹簡送到咸陽，將其交到扶蘇手中?！?/br>
    很快。

    便有宦官恭敬的進(jìn)到車內(nèi)，將這份竹簡高舉過頭頂，接了過去，而后輕腳輕聲的走了出去。

    對于扶蘇能不能看懂自己的用意，嬴政絲毫不擔(dān)心，就算扶蘇看不懂，嵇恒也一定能看懂，雖然他并不清楚，嵇恒是否真的看過《商君書》，但出于對嵇恒的政治嗅覺的認(rèn)可，他相信嵇恒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而這就足夠了。

    等將扶蘇的事解決完，嬴政再次伏案處理起奏疏。

    當(dāng)看到胡亥在衡山郡自作主張，不禁眉頭一皺，但在思量一二后，也就直接掠過了。

    胡亥的心思，他心知肚明。

    而且有胡亥在前，也不算什么壞事，至少能讓朝堂格局明晰不少，倒是能省去日后不少時間。

    車外馬車咯吱咯吱的行進(jìn)著。

    日出時分。

    始皇的巡狩行營已到了廬江·彭蠡澤。

    第300章 扶蘇唯愿延續(xù)始皇之政！

    四月下旬。

    咸陽的天氣暖和不少。

    原本人影錯落的城中，已漸漸恢復(fù)了生氣。

    春耕已結(jié)束。

    雖四方田野依舊有農(nóng)人在地上耕耘，但大多數(shù)農(nóng)人都得到了短暫的歇息，而咸陽官署也開始了照常的修筑城郭、選拔將士、修繕堤防、修補(bǔ)宮室等事務(wù)。

    扶蘇如今也終于得閑。

    他將這一日的政事處理完，便立即吩咐魏勝準(zhǔn)備馬車，隨后馬不停蹄的去到了嵇恒去處，自上月城中讖語事件爆發(fā)，整整一個多月，他都未曾去見過嵇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