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一會兒，皇帝邁著大步朝里走，脫了朝服坐在上首，靜靜看著他們兩個。

    皇帝不說話，蕭青棠也不說話，過了許久，皇帝先開口：“你就沒有什么話要對朕說？”

    “草民不知陛下何意?！笔捛嗵恼Z氣淡淡。

    “朕以為這一年在外足夠你悔改，不想你仍舊這般冥頑不靈。既如此，朕也無話可說，來人，將他二人押進大牢聽候發(fā)落?！?/br>
    “且慢?！笔捛嗵倪凳祝按耸陆韵挡菝袼鶠?，所有一切與姜氏無關(guān)，請陛下放姜氏歸家?！?/br>
    皇帝嗤笑一聲：“你為了一個女人頂撞天子，頂撞生身父親，是為不忠不孝，朕看皆是此女蠱惑，也不必聽候發(fā)落，斬了就是。”

    姜溶嚇得一抖，蕭青棠察覺，悄悄握住她的手，回：“陛下明知她什么都不懂，無非是借她敲打草民，要她的命便是要草民的命，陛下何必舍近求遠(yuǎn)，直接要草民的命就是，堂堂天子也不必如此算計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子?！?/br>
    “蕭青棠！”皇帝氣得拍案而起，“時至今日，你還不肯認(rèn)錯是嗎？”

    “陛下要草民認(rèn)什么錯？”蕭青棠緩緩直起身，也摟起身旁的人護在懷里，“要聽從陛下所言嫁娶？可草民不是沒說過，草民不娶，陛下非要草民娶，那草民唯有一死?！?/br>
    第76章

    皇帝怒目而視：“你是不是以為你是朕的兒子, 朕便會無限包容你？”

    “草民從未這樣想過?！笔捛嗵奈⑽⒋寡?，他從頭至尾都沒有這樣想過。

    “你……”皇帝有些哽咽，“你恨朕, 你要報復(fù)朕, 所以故意弄來一個傻女人氣朕，看到朕生氣了你就滿意了?！?/br>
    他眼睫微動：“從前的確是如此，我的確厭惡你們, 我囂張跋扈惹是生非就是為了氣你們, 我就是要看你們能忍我到何時。

    可現(xiàn)下了不了, 我突然明白了，你們?nèi)绾闻c我無關(guān)，我要如何也與你們無關(guān)。我不想再厭惡誰報復(fù)誰，我喜歡姜溶, 只想與她平平淡淡一生。

    我知曉自己忤逆，但與她無關(guān), 是我將她擄來侯府, 是我要娶她，是我為了她不肯另娶，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要殺便殺我，我但求一死，只求放她回家?！?/br>
    “你還是不肯低頭嗎？那好，我放她回家, 但會給她另指一門親事……”

    “你要我如何低頭呢？聽從你的安排去娶那個什么鐘家的女子嗎？可我已跟妻子承諾過, 此生不會另娶?！笔捛嗵奶а? 眼眶微紅。

    姜溶聽到他的哽咽聲，抓緊他身前的衣裳, 要抬頭看他，卻被他按回懷里：“我們之間的事何苦非要扯到一個小女子身上？她什么都沒做錯，何苦要為難她？”

    皇帝看著他：“你但求一死，無怨無悔？”

    “九死無悔?！?/br>
    “即便是她以后將你忘卻九霄云外?！?/br>
    他跪得板正，一字一頓道：“不論發(fā)生何事，我無怨亦無悔?！?/br>
    皇帝閉了閉眼，連說了好幾聲好，最后只是嘆息一聲，有些乏力：“傳姜侍郎進宮接姜家娘子歸去，將蕭青棠押去大牢，聽候發(fā)落?！?/br>
    “草民。”蕭青棠松開姜溶，俯身叩拜，“叩謝皇恩?！?/br>
    內(nèi)侍上前幾步，不敢押他，只在一旁等他起身跟在后頭。

    他牽著姜溶緩緩?fù)白?，在宮道上卻停了，道：“我等姜家人來，親手將夫人交到姜侍郎手中后，再隨你去大牢?！?/br>
    內(nèi)侍不敢不應(yīng)，垂首在一旁候著。

    姜溶抬眸看向他，眉眼間俱是愁思。

    他低頭，笑了笑，眼中卻含滿了淚：“愁什么呢？”

    “我不回家，我跟你一起?！苯馨T著嘴，淚從眼角滑落。

    “這樣久不回家了，你不是想他們了嗎？回去看看也好。”

    姜溶抱住他，仰著頭哭：“你是不是回不來了？”

    他扶著她的臉頰，垂頭抵著她的眉心，良久，沒有說話。

    空曠的宮道上車輪滾動聲傳來，驚起緋紅宮墻上蹲著的一排飛鳥，振翅聲齊響，回蕩在宮墻之中。

    他輕聲道：“跟你父親和阿兄回家?！?/br>
    “內(nèi)侍，郎君。”姜侍郎已領(lǐng)姜淮下車匆匆奔來。

    蕭青棠緩緩抬頭，看向天際刺目的白光，瞇了瞇眼，藏住其中的血絲：“去吧?！?/br>
    姜溶被推著往前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看他，只剩清淚兩行。

    那些爭執(zhí)的話她并不能全然聽懂，可隱隱能明白，蕭青棠也是無計可施。

    她扭著身子，一步步走遠(yuǎn)，被兄長推著上了馬車。

    兄長還未上，站在馬車下等他們說完話，可蕭青棠沒看他一眼，只道：“走吧。”

    車夫調(diào)轉(zhuǎn)車頭，宮墻換了個面，她急急換了另一邊車窗又探出身子去看，卻見人已轉(zhuǎn)過身。

    起風(fēng)了，好像有雪花飄落，馬車緩緩行駛，連背影都有些看不清了，只能看見蕭青棠發(fā)髻上、她做的那條碎布發(fā)帶隨風(fēng)飛揚。

    她眼淚又一下涌出，著急要跳車，姜淮慌得急忙按住她。

    “不要命了不成？莫胡鬧！”

    她抬袖擦了把眼淚，放聲大哭：“蕭青棠，我不會忘記你的！我等你回來！”

    蕭青棠閉了閉眼，迎著風(fēng)雪緩步朝前走去，眼下的淚幾乎要凝結(jié)成冰，緊緊貼在臉上。

    內(nèi)侍不敢說話，默默在前引路。

    行至大牢，二人身上皆是落了一層薄薄的雪，內(nèi)侍趕緊與獄卒交代：“快端碗熱水，拿個毛毯來?！?/br>
    獄卒有些為難，小聲道：“您來得遲了一些，方才陛下又來口諭了，叫我們不許“優(yōu)待”。”

    內(nèi)侍微愣一瞬，也壓低聲音：“毛毯算優(yōu)待，喝水不算，還是弄些熱水來，若真出什么事兒，陛下不一定不生氣?！?/br>
    “誒誒，您說得是，我這就去辦?！豹z卒趕忙倒了碗熱水，遞至牢門跟前。

    可蕭青棠卻未接，只道：“多謝?！?/br>
    內(nèi)侍皺著臉，上前輕聲勸：“陛下并非是要處決郎君，郎君何不留得青山在呢？”

    蕭青棠靠坐在墻邊，垂眸看著腰間的香囊，沒有回答。

    “其實……”內(nèi)侍看得焦急，忍不住又上前兩步，“其實郎君大可先迎娶了鐘家的娘子，只要您娶了，給陛下這個臺階下，一切都好商量不是？”

    若是從前，娶了便娶了，將人留在后院慢慢折磨就是，可現(xiàn)下不行了。

    莫說是溶寶知曉會跟他鬧，就是他有了溶寶這個軟肋，他在此事上退一次步，便會被逼退無數(shù)次。

    有了平妻這一說，便會有留一個健全的子嗣這一說，一退再退，還是要溶寶委曲求全，還不如一次做個了斷。

    內(nèi)侍見他仍舊不愿說話，嘆息一聲，將水往前放了放，最后勸一句：“郎君若是需要什么，與獄卒吩咐便是。”

    他不語，往后一躺，倒在草堆上，握著那只香囊。

    這幾日趕路，又想著后事，他一直沒怎么睡，這會兒一閉眼，便沉沉睡了過去。

    只是雖睡了，雜七雜八的夢卻多，擾得人睡不安穩(wěn)。

    雪越下越大，烤著火都忍不住哆嗦，獄卒見他睡得不安穩(wěn)，又想起內(nèi)侍的話，悄聲給他蓋了一床被子。

    或許是被褥的作用，他沒有發(fā)熱，只微微有些咳嗽。

    獄卒送了飯菜來，菜色不錯，他沒有吃，仍蜷縮著坐在角落里。

    他胃口本就不好，心情又不佳，哪怕是山珍海味也難以下咽，旁人卻以為他在和陛下置氣，皆是憂心忡忡。

    大雪下了兩三日，他未曾進食過，只喝了幾回水而已。

    很快，他咳嗽得越發(fā)厲害，手上的凍瘡也開始發(fā)作，又癢又疼，似有無數(shù)蠅蟲在里涌動。

    早起，雪停了，獄卒又端來飯菜來，照例喚他一聲，未見他應(yīng)答，也沒有多想。直至晌午還未聽見咳嗽聲，獄卒心下一慌，立即掏出鑰匙進門去看，才發(fā)覺他渾身guntang。

    “郎君？郎君？”獄卒猛喚幾聲，顫著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急忙沖出門喊人，“快去稟告！蕭郎君發(fā)熱了！”

    大殿外守門的內(nèi)侍一聽是蕭青棠生病，哪兒敢耽擱，慌忙傳話進去。

    “陛下，蕭郎君病了?！被实鄣纳磉叺膬?nèi)侍低聲傳達(dá)，偷偷抬眼往上打量。

    皇帝眼還盯著條案，手中的筆卻停了：“病得如何？”

    “早前一直是咳嗽不止，今早發(fā)熱了，昏睡不醒。”內(nèi)侍又偷偷打量一眼，“生死難料……”

    皇帝啪一聲放下筆：“傳太醫(yī)?！?/br>
    內(nèi)侍立即起身：“是?！?/br>
    “慢著，再叫人將他抬來這邊，快去！”

    內(nèi)侍一頓，又迅速退下，跑去讓人辦。

    蕭青棠被人送來時已氣若游絲，匆匆忙忙便被送進殿中，等緩過神來，眾人才就著燈光瞧見他手上臉上的凍瘡。

    臉上的還不顯，耳朵和臉頰有一些，手上的卻極其嚴(yán)重，瘡已破開，在往外冒水。

    “這才沒幾日，怎就生了凍瘡了呢？”內(nèi)侍喃喃說出皇帝心中所想。

    太醫(yī)答：“或許是曾凍傷過。凍過一回的人再凍傷總比未凍傷過的容易?！?/br>
    “可郎君一直好生養(yǎng)著，能在何時凍傷呢？”內(nèi)侍悄悄瞥皇帝一眼，自問自答，“興許是去歲在城外寺中凍傷的，寺廟后山山高天寒，難免凍著……”

    “為了個癡傻的女人違抗圣旨，他咎由自取?！被实郯欀碱^看著那傷口，低斥一聲。

    沒人敢接話，太醫(yī)挪跪至床邊，扶起蕭青棠的手腕：“勞煩內(nèi)侍您將郎君手扶著，臣為郎君上藥?！?/br>
    內(nèi)侍托起蕭青棠的手腕，那手中握住的香囊也隨之被帶起。

    香囊針腳又松又散，不必多想，便知是哪兒來的，皇帝看得惱火，怒聲道：“將他手里的破東西扔了！”

    內(nèi)侍咽了口唾液，小心翼翼掰蕭青棠的手指，卻不慎碰到他的傷口，疼得他眉頭緊皺，臉色微白。

    “要不罷了？”內(nèi)侍試探一句，“這樣也是能涂抹藥膏的。”

    皇帝未說話，已是順著臺階下了。

    內(nèi)侍識眼色，緊忙叫太醫(yī)上藥，又閑話幾句：“郎君這傷何時能好？”

    “說不準(zhǔn)，若是養(yǎng)著，不出兩三日瘡口便能結(jié)痂轉(zhuǎn)好，若是不養(yǎng)著，再嚴(yán)重一些，這雙手恐怕都不能再用了?！?/br>
    內(nèi)侍一怔，屏息凝神，分明察覺身后氣壓陡然低了一些。

    “快上藥！”皇帝急聲吩咐，往床前又走近兩步。

    “是?！碧t(yī)低垂頭顱，仔仔細(xì)細(xì)將藥膏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