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聽得外頭有人叫王mama。像是茯苓的聲音。茯苓也是之前王mama領(lǐng)來丫頭之一，原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二等，長相尋常，話少穩(wěn)重。平常除了豆綠，錦魚也會用用茯苓。另外兩個則叫她們呆在廂房里做些雜事。

    她忙把帕子放回針線簸籮里，掀了簾子出來，坐在堂屋八仙桌邊，給自己斟了一杯熱茶。

    王mama進(jìn)門，直線下頜仍是抬得老高，行了禮，錦魚讓座。

    王mama卻不肯坐，只笑道：“夫人說，明兒夫人打算讓大奶奶二奶奶看家，伺候老太太。夫人想帶著三位姑娘去給宏福寺給觀音菩薩上幾柱香，也賞賞花，閑散閑散。姑娘也準(zhǔn)備準(zhǔn)備，帶上一個丫頭，明日辰時出發(fā)?！?/br>
    宏福寺的秋海棠與玉簪花在神京首屈一指。

    每年九月十九觀音菩薩出家日都會舉辦盛大的賞花會。錦魚往年也去湊過熱鬧。

    明兒卻是十八，賞花會前就能提前去宏福寺賞花，都是京中權(quán)貴之家才有的特權(quán)。

    可她心底還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納罕，這還是她回府后，許夫人頭一回主動帶她出門。

    錦魚當(dāng)下笑道：“不過一句話的事，何必還勞煩mama跑一趟，打發(fā)個小丫頭來不就成了？”說著示意豆綠。

    豆綠忙開了螺鈿黑漆錢匣子，抓了一把銅錢遞給王mama。

    王mama將錢塞進(jìn)袖口，看看左右，笑道：“豆綠這丫頭，行事毛毛躁躁的，明兒姑娘就別帶她去了，省得叫人瞧了，說咱們侯府沒規(guī)矩。要我看，最好帶上香羅或是玉鈺去。”

    錦魚暗暗挑了挑眉，微微一笑。王mama推的人，正是她平常不愿意用的。

    香羅不用說，原是錦心的人。

    玉鈺則原是許夫人院中二等。

    王mama來這一趟，莫不是就為了說這句話？

    見她并無二話，王mama似乎認(rèn)定她同意了，便稱忙，高揚(yáng)著麻將臉得意地走了。

    王mama前腳出門，豆綠就皺著小蒜頭鼻子罵道：“這個王麻將手也太長了，姑娘帶誰不帶誰她管得著么！”

    錦魚莞爾。豆綠給王mama這綽號取得倒也貼切。

    茯苓在一旁沒作聲。

    錦魚便叫茯苓：“你去告訴香羅跟玉鈺一聲。讓她們兩個今晚早點(diǎn)歇息。”

    豆綠蹙眉，小嘴噘得能掛葫蘆。

    等茯苓出了門，錦魚才朝豆綠招了招手。豆綠忙湊上前來，她便在豆綠耳朵邊上嘀咕了幾句。豆綠聞言頓時眉開眼笑，像只開口的石榴。

    到了第二天一早，豆綠跟茯苓卯時就起了床，伺候錦魚洗漱換衣吃早飯。

    等她們都忙完了，卻仍是不見香羅玉鈺的身影。

    茯苓便要去催人。

    錦魚與豆綠對視一眼，豆綠道：“催她們做什么？若是她們到時還不來，便咱們兩個去。我悶在這屋里都要長毛了?！?/br>
    茯苓便垂下眼，沒再說話。等到了卯時二刻，仍是不見那兩人的蹤跡，錦魚便道：“咱們走吧?！?/br>
    三人一時出了二門，就見前院里停著三臺馬車。

    許夫人和錦心錦柔還沒來。

    她們便由管馬車的婆子領(lǐng)著上了第二輛車。

    過了約一刻鐘，辰時都過了，才聽外面腳步陣陣，錦魚掀開湖藍(lán)素綾的窗簾朝外看，就見許夫人帶著錦心錦柔一齊來了。

    許夫人上身是楓紅織金蝶戀花夾襖配草綠馬面裙，頭上插滿珠翠，妝容一如既往的一絲不茍。

    錦心烏發(fā)挽成一個十字髻，一只八寶金鳳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上身是鵝黃錦緞?wù)躺?，下著白羅襦裙，裙擺上繡著一叢碩大的玉簪花。身上又披了件薄薄的琥珀色緙絲披風(fēng)。整個人明艷中帶著清麗別致，顧盼生姿，意氣風(fēng)發(fā)。

    錦柔則里面穿著件藕合色對襟小襖，配一件銀紅的披風(fēng)。她小臉略顯蒼白，看上去清減了幾分，人如其名，多了幾分婉柔，越顯得楚楚動人。

    錦魚心中狐疑不定。

    她們這樣盛裝而出，莫非今天是要去見什么人？可好端端地怎么還帶了她？王麻將還特意交待要帶那兩個丫頭？

    她想著便挪到前頭，掀開簾子，叫了一聲：“母親，四jiejie，六meimei?！眳s并不下車。茯苓與豆綠兩個縮在車?yán)镆膊桓页雎暋?/br>
    許夫人臉色不虞，可看看天色，冷脧她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便帶著錦心錦柔上了第一輛車。王mama等兩三個心腹跟上。

    其余丫頭婆子都擠到第三輛車上去了。

    倒是錦魚這倆車最空閑，就她們?nèi)齻€。

    出了大門，就見十來個騎馬護(hù)衛(wèi)早已經(jīng)侯著。

    大約走了一個時辰，便上了山道，馬車慢慢前仰著，顛簸著。

    錦魚掀開湖藍(lán)素綾簾子，就見滿山的紅葉黃葉在清爽的秋風(fēng)里搖擺著，簌簌落落，落不完的落。

    夾道秋花野菊爛漫如錦。

    空氣好像透明清脆，像綿綿清冽的泉水蕩滌著人的五臟六腑。

    遠(yuǎn)遠(yuǎn)向上看去，隱約可見綠色的廟宇屋頂，好像盤龍起伏，輝煌宏大。

    再往山道前后看，數(shù)十輛各色車馬竟是蜿蜒如巨龍盤山一般。

    錦魚不由更覺得奇怪。想不到提前一日能來的人竟然這許多?？磥斫裉焖吕飼藵M為患。不過也沒細(xì)想。

    馬車又費(fèi)力地行走了約小半個時辰，終于停住。

    這才聽外頭有人道：“到了到了。”

    她忙戴了帷帽，系好半舊的月白色緙絲披風(fēng)，下得車來，就見車正停在寺廟前院青石板地面上。

    再看時，就見早已經(jīng)停了數(shù)十臺馬車，黑青紅綠等各色，角上俱掛著銅鈴鐺，有的是四只，有的是八只。不少車棚前柱上都烙著徽章。她也不認(rèn)得都是什么府邸

    正想問茯苓知不知道，就見王mama朝她們沖過來，臉嘴難看：“怎么是你們兩個？香羅玉鈺呢？”

    豆綠道：“她們睡得死死的，叫都叫不醒。怕耽擱了時辰，只好我們來了。”她可是特意起早半個時辰，悄悄給她們屋里點(diǎn)了盤安息香。這會子她們大概還在打鼾。

    王mama張口結(jié)舌，半天咬咬牙，眼角抽了抽，跑回許夫人身邊，跟許夫人耳語了幾句。許夫人皺了皺眉頭，掃了她們一眼，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王mama這才又往她們這邊跑來，擦了擦汗，道：“今兒廟里人多。夫人怕你們不熟悉，回頭不小心沖撞著什么人。叫老奴跟著伺候姑娘。”

    錦魚只得笑笑。不明白為什么叫她來，還防她如賊？

    便由王mama引著，跟在許夫人等人身后，一起入了山門。

    先去了后頭禪房放置行李包袱，喝茶歇腳。

    這才出來到大雄寶殿上香。上完香已經(jīng)到了午飯時間，便又回到禪房用餐。

    一時餐畢，眾人正坐在一處喝茶，就聽外頭有小和尚來道有客求見。

    錦魚眼眸一亮，什么客來得這么巧？！忙抬眼去看許夫人跟錦心。

    就見許夫人臉上的笑意像滿出來的滾水，錦心卻是垂首低頭，雙手繞著裙帶，粉臉通紅。

    錦魚心中終于雪亮一片，不由莞爾。

    第13章

    接著就有丫頭問是什么客。

    果然就聽那小和尚童聲童氣回道：“是敬國公夫人與公子也正好來上香。聽說夫人與姑娘們在此，欲請諸位到白萼禪院一聚。”

    看來敬國公夫人跟許夫人是早約好了的。

    之所以帶她跟錦柔來，大概為了掩人耳目，畢竟只帶錦心實(shí)在太過著跡。傳出去叫人笑話。

    錦魚小巧的嘴角不由秀彎如月。許夫人想讓香羅與玉鈺來，防賊般防她，是怕她跟小公爺見了面，說些不該說的話吧。這真叫“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又想，難怪許夫人終于把脫籍的事辦好了。若一直對她虛與委蛇，她還真保不齊會鬧個魚死網(wǎng)破，一怒把事情抖出來。但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辦妥，許夫人又怕沒了拿捏她之處，所以才對她嚴(yán)防死守，不敢放松。

    她忖度片刻，盈盈一笑，道：“母親，我時才有些暈車，吃了東西，這會子有些不舒服，可否不去拜會敬國公夫人？”

    許夫人雙眼猛地一睜，右嘴角高高挑起，臉上笑意更盛，聲音格外慈愛，道：“可憐見的。就叫王mama陪著你去西屋歇一歇，也好養(yǎng)足了精神，呆會兒好看看秋海棠玉簪花?！?/br>
    等許夫人帶著錦心錦柔走了，錦魚叫豆綠跟茯苓伺候著，重新梳洗換了衣，一時完畢，才笑對王mama道：“我們?nèi)ハ茨毓涔洹！?/br>
    洗墨池與白萼禪院正好在宏福寺的東西兩頭。洗墨池邊上有個小亭子，正好可看繞池而種的玉簪花，景致十分宜人。今兒寺里人多，那里是必游之地，人必不少。去那里賞花樂景倒是其次，最要緊是找機(jī)會結(jié)交幾個貴女。

    錦心搞什么同日成親的把戲，想踏著她的尊嚴(yán)炫耀揚(yáng)威。她想反擊，在京里卻一個相識沒有，根本孤掌難鳴。有了幾個自己的朋友則不同。既可以戳穿錦心和許夫人的一面之詞，又可以有出門的機(jī)會，讓她從容籌謀，在成親當(dāng)日叫錦心與許夫人灰頭土臉。所以剛才她才順?biāo)浦?，不跟許夫人一道去白萼禪院浪費(fèi)時間。

    王mama臉上變色，尷尬道：“姑娘不是身子不爽利么？何不在屋里好好歇歇？”

    錦魚拿眼白她，冷笑：“我這會子又覺得好了。不如去找夫人她們？！”

    王mama：……

    *

    這時已是下午未時，秋光正好。

    藍(lán)晶晶的天上飄著軟綿綿的云朵，都像被水好好洗刷過一般，不帶一絲塵埃。

    她們一路走到洗墨池，就見那池子曲折圓潤如一粒花生，中間窄窄的地方，建了一座白石拱橋。照在鏡子般的水面上，又生出一個月洞門來，天上的朵朵白云倒映下去，好似滿池子都盛開著白色的牡丹。

    池邊碧葛牽籮，種滿了一叢叢碩大的金邊玉簪花兒，白白的花朵，一莖莖地開放著，像一朵朵小小的白合托在鑲了金邊的綠色碧玉盤里，再叫池水一映，真真是美若仙境。

    而此時，橋上正站著五六位少女，遠(yuǎn)遠(yuǎn)看去，珠翠滿頭，錦羅奢華。

    錦魚心中大喜，想必都是貴女，急趕數(shù)步，定睛一看，不由愣住。

    雪白的花，翠色的葉，碧色的水，灰色的橋中，居中一人，明艷如盛開的琥珀色芙蓉，十分醒目。

    竟然是錦心！錦心不是跟著許夫人去白萼禪院了么？怎么會在這里！

    正驚訝不已，胳膊叫人狠狠一掐。她回頭就見王mama一臉的驚慌失措，連聲嚷道：“五姑娘，咱們回去罷！”

    錦魚蹙眉，用力想甩開她，王mama的雙手卻像螃蟹鉗子般，抓得更緊。

    豆綠見狀上前拉扯。茯苓在一旁低聲勸阻。

    正糾纏在一處，卻聽得一陣琴聲響起。眾人都是一愣，錦魚循聲而視，卻見洗墨池邊醉筆亭中，幾個錦衣少年，或坐或站。中間一位少年，烏發(fā)紅衣，傲然神飛，正輕輕撥動琴鉉，一曲《鳳求凰》回響開來。

    錦魚頓時明白過來。若是敬國公夫人與許夫人在場，大概小公爺跟錦心也只能眉目傳情?，F(xiàn)在這樣，又非獨(dú)處，還隔著半片池水，橋上的姑娘，亭中的郎，借琴傳情，真是既全了相思意，又叫誰也挑不出個錯來。

    難怪今日那么多的馬車，敬國公夫人也真是寵子至此，竟然找了這么多家一起來湊這個熱鬧。倒是便宜她了。

    這才聽王mama做作頓足道：“哎呀，我家四姑娘怎么在此？想必是偶然遇到了?！?/br>
    見王mama如此作戲，錦魚掰開她手，一面笑，一面道：“有四jiejie在，我自然更不用回去了?！?/br>
    王mama伸長了脖子，一臉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模樣。

    她們在這里糾纏，早驚動了橋上的姑娘亭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