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君素只哭著不語。

    他當(dāng)然也知道“憑什么”，也問過自己“憑什么”。

    但他就是一個對楊廣愚忠的人，知道錯也要這么做。

    堯君素對屬下道，等河?xùn)|郡支撐不下去，就砍掉他的腦袋去投奔他人，但他不會去。

    他知道大隋已經(jīng)滅亡，大隋皇帝早已經(jīng)失去了民心。

    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他做不到。

    現(xiàn)在李玄霸把一切撕開，他本心想殺了李玄霸泄憤。

    是啊，他知道現(xiàn)在殺了李玄霸一點用都沒有。天下共主是李世民，李玄霸只是李世民的弟弟。現(xiàn)在李世民大勢已成，李玄霸已經(jīng)無足輕重。

    他殺李玄霸只是單純泄憤，只是單純不希望這個“jian臣”能繼續(xù)活下去。

    可李玄霸卻出現(xiàn)在他面前，斥責(zé)堯君素才是jian臣，而李玄霸自己才是大隋的真正的忠臣。

    他勸過諫立過功救過駕，即使在楊廣死后，在李淵已經(jīng)反叛的時候，也沒有舉起背叛大隋的旗幟，而是為大隋守住邊疆，一邊抵御突厥，一邊剿滅中原趁勢而起的喪心病狂之賊。

    李世民和李玄霸可以摸著良心說自己對得起大隋對得起皇帝，也對得起天下百姓。

    連大隋小皇帝都認為李世民和李玄霸對得起他，在城破前頒布圣旨將天下托付給李世民。

    洛陽朝廷的朝臣同意小皇帝頒布這個圣旨，就說明他們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都認為李世民能夠成為隋朝的繼承人，就像是漢承秦制的漢高祖劉邦一樣。

    現(xiàn)在逆天下大勢的自己，真的是大隋的忠臣，而不是大隋的逆臣嗎？

    堯君素原本對自己忠于先主的思想很堅定，現(xiàn)在他卻動搖了。

    他真的不是jian臣嗎？真的是為了大隋和大隋皇帝嗎？

    堯君素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被血和淚完全遮?。骸皶x王殿下，你為何要冒險進城勸我？你應(yīng)該在城外等我自取滅亡?！?/br>
    李玄霸越過因為敲了堯君素滿臉血，嚇得手足無措呆立的楊道玄。

    他半蹲半跪在堯君素面前，用袖子替堯君素擦干臉上的血，讓堯君素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與自己對視。

    “我真不在乎你的死活，但我在乎河?xùn)|郡百姓的死活?！崩钚岳淠?，“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河?xùn)|郡百姓為了先主的好大喜功和奢侈享樂已經(jīng)付出了一切，丁夫死盡丁婦也死傷大半，城中只剩下老弱，所以河?xùn)|郡這么多土地，你卻連糧食都不足?！?/br>
    李玄霸起身，拂了拂半是血的衣袖：“你要為大隋殉死請隨意，但河?xùn)|郡的百姓不能跟著你一起死。為此，我可以單刀赴會身陷險境。這也是我對大隋最后的忠誠。你呢？”

    堯君素沉默良久，磕頭道：“我……”

    額頭上的傷口很痛，但堯君素居然只感到了麻木。

    “愿降。”

    他的臉上再次滿布血淚。

    李玄霸淡然道：“好。”

    楊道玄恍惚了一下，在李玄霸的眼神示意下，慌慌張張把刀一丟，將堯君素扶了起來。

    堯君素神思恍惚，面有死意。

    李玄霸這一席話，斷絕了他想要拉著更多人為大隋殉死的心，但堅定了他自己為大隋殉死的心。

    仿佛只有這樣，他一直以來堅持的理想才不會崩塌。

    如果堯君素為了河?xùn)|郡百姓投降，自己卻為大隋赴死，他將來的名聲，大概會比原本歷史中那位“大隋最后的忠臣堯君素”更響亮。

    但李玄霸不是個好人，他向來不喜歡給人虛名。

    活著很痛苦，死了不但輕松還有名聲？哪有那么好的事。

    正因為堯君素是大隋死忠，所以將來不會投靠任何勛貴，只要堯君素還沒做出害民的事，李玄霸就不會讓他死。

    高老師所說的把大隋宗室捧起來成為朝堂勢力之一的策略，也需要堯君素這樣的“大隋死忠”添磚加瓦。

    李玄霸走到堯君素身邊，低聲附耳：“楊侗楊侑都已經(jīng)被我救下，隱姓埋名在張掖生活，將來會以弘農(nóng)楊氏子弟的身份入朝。他們都將有新生活。但我擔(dān)心會有野心家利用他們，打破我和二哥好不容易為他們謀取的平靜。你如果真的對先主有虧，就好好活著，護住先主的最后血脈?！?/br>
    堯君素臉上的死氣散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李玄霸。

    楊道玄：“……”他現(xiàn)在覺得李玄霸救下楊侑和楊侗，可能不純粹是好意。

    李玄霸在唇前豎起一根手指，然后推門而出，準備以晉王的身份接下河?xùn)|郡。

    堯君素艱難地扭頭看向楊道玄，好像他是一個木頭人。

    楊道玄微微頷首，聲如蚊吶：“秦王和晉王確實是大隋忠臣。”

    堯君素淚如雨下，哽咽不止。

    他將手從楊道玄扶著他的手臂中抽出，緩緩但堅定地下跪，朝著李玄霸離開的方向狠狠磕頭。

    一下，兩下，三下……淚如雨下，血流如注。

    “下官愿降！下官愿降！下官、下官愿降！”

    “謝晉王殿下，謝秦王殿下?。　?/br>
    “謝謝、謝謝……謝謝嗚嗚嗚……”

    堯君素哭得癱軟，楊道玄嘆息不已。

    沒想到還真的有人忠于楊廣，為了楊廣愿意殉死，也為了楊廣愿意茍活。

    楊廣這種刻薄寡恩無情無義的昏君暴君居然也有死忠之臣，這還有天理嗎？

    楊道玄腹誹，只是很唏噓，一點都不感動。

    堯太守糊涂，楊廣真的不配??！

    但堯君素一生都蒙受楊廣施恩，他認為楊廣很配。

    李玄霸一番怒罵后，堯君素感激涕零地投降。

    河?xùn)|郡的將士百姓都松了口氣。

    大隋已亡，連洛陽城都破了，他們真的不想與大隋同死。

    只是堯君素確實是個很好的太守，對兵卒和百姓都不差，在這亂世中是一股清流。所以如果河?xùn)|郡沒到山窮水盡，易子而食的程度，兵卒和百姓都不愿背棄堯君素。

    原本歷史中也是這樣，河?xùn)|郡在楊廣死后，城里糧食吃盡，兵卒和百姓相互而食時，下屬才砍了堯君素的腦袋投降。而在那之前，堯君素和下屬提過自己為大隋赴死，讓下屬砍了他投降的事。

    堯君素對楊廣確實是仁至義盡，所以被大唐朝廷褒獎。

    但李玄霸可不想讓河?xùn)|郡為了堯君素的忠義而變成人間慘景。

    后世張巡在睢陽之戰(zhàn)中“吃人守城”，堅守睢陽十三個月，背后是中原和江南。他不堅守，就是數(shù)百萬百姓生靈涂炭。

    睢陽城數(shù)萬人，張巡只有不足七千兵卒，守到最后城里生還者數(shù)百，麾下卻無一人背叛他。他“吃人”，城中存活的百姓卻仍舊隨他死戰(zhàn)到底。這是悲慘，也是悲壯。

    對張巡之舉，后世人罵他也敬他。

    但堯君素“吃人守城”卻毫無必要。

    他守著的河?xùn)|郡既不能挽救大隋，面對的還是比大隋皇帝更加仁義的明君，守城只是他個人的“忠義”，于天下于百姓都沒有任何益處。

    李玄霸可不想褒獎這種人。

    “三郎君，如果堯君素真的殺了你怎么辦？”宗羅睺哭得身體抖得像落了水的鵪鶉，凄慘極了。

    他覺得，等主公回來，自己會被主公倒掛在樹上。

    至于陳鐵牛，估計又要被人問“你是不是戰(zhàn)亡”了。

    李玄霸道：“我確定他不會殺我。他既然是大隋忠臣，怎么會殺比他對大隋更忠義的我呢？我在河?xùn)|郡安插有很多眼線，他一直很敬佩我和二哥，把我和二哥當(dāng)偶像?！?/br>
    李玄霸嘆氣：“只是看著冒險，但真的一點都不險。所以不準給二哥告狀?！?/br>
    宗羅睺繼續(xù)哭。我不信！

    無論宗羅睺信不信，無論匆匆趕來的陳鐵牛的臉色有多難看，李玄霸都無所謂。

    他現(xiàn)在是主將，告狀信一封都傳不出去，宗羅睺和陳鐵牛只能等他二哥來了當(dāng)面告狀，那時候都過了時效性，二哥也不能太生氣。

    再者，河?xùn)|郡已經(jīng)投降，去往太原郡的道路已經(jīng)打通。他不日就能躲在母親身后，二哥不足為懼。

    花了一日時間理順河?xùn)|郡的事，能者多勞，李玄霸將河?xùn)|郡后續(xù)事宜交給了楊道玄，自己領(lǐng)兵前往太原郡。

    河?xùn)|郡離太原郡還有一段路程。李玄霸北上太原郡的時候，沿路什么絳郡、臨汾郡、龍泉郡、離石郡紛紛開城投降。

    龍泉郡和離石郡的郡丞還挺委屈。

    當(dāng)初李世民掃滅梁師都后南征北討，已經(jīng)攻克了延安郡，離龍泉郡和離石郡就隔著一條黃河。

    當(dāng)時兩個郡的官吏豪強就已經(jīng)做好了投降的準備，誰知道李玄霸跑到前線把他二哥拽了回去。

    龍泉郡和離石郡的官吏豪強那時還很矜持，既然李世民沒來，他們也不會厚著臉皮主動獻城。

    李世民的父親李淵還在太原郡待著，給他們?nèi)欠饬艘磺Ф鄠€官職，他們都沒有幫李淵。李世民都不給他們好處，他們怎么能直接投降？

    現(xiàn)在他們又后悔又委屈。

    那一千多個將來肯定不會兌現(xiàn)的官職，哪有早早跟隨未來皇帝，成為半個“元從”重要？

    當(dāng)初李世民快要打到他們城下的時候，李世民還只擁有隴西，關(guān)中都沒有完全投向李世民。自己若是投向李世民麾下，那就是半個元老級人物。

    李世民怎么就被李玄霸給拽跑了呢！

    現(xiàn)在……唉，聊勝于無吧。至少天下還剩下一半沒打下來，自己還有機會跟隨新皇帝建功立業(yè)。

    當(dāng)李玄霸離開離石郡，前往與離石郡比鄰的太原郡時，李世民已經(jīng)占據(jù)齊魯之地，正在捅南下的竇建德老巢的戰(zhàn)報傳到了山西大地。

    離石郡的新太守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還好自己這次投降得夠快。比齊魯降得快！

    “接下來天下大部分郡縣都該是聞風(fēng)而降、納頭就拜，二哥要打的硬仗不多了?！?/br>
    李玄霸在心底謀算了一番，據(jù)守燕地的羅藝是個投機者，等二哥再勝幾場，他肯定會主動來降；宇文士及打不過竇建德，末路近在眼前；杜伏威交給了李靖，想必“大唐軍神”不會令人失望。

    至于劉武周、魏刀兒等零零散散向突厥稱臣的割據(jù)反王，都是小菜一碟。

    唯獨竇建德……嗯，現(xiàn)在竇建德的仁義之名還不如已經(jīng)“出海”的王薄。王薄義軍新的領(lǐng)袖是魏徵，魏徵歸順二哥，仁義之名也就被二哥繼承。有魏徵撫民，二哥搶在竇建德回來之前捅掉竇建德老巢問題不大。

    可憐的竇建德，希望他能識時務(wù)，快點投降，說不定將來還能成為大唐名臣之一，和大唐眾多驕臣悍將內(nèi)卷。

    這么一想，唯一的麻煩……

    李玄霸下馬作揖，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