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衛(wèi)呆呆地聽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此前他對吸血鬼的印象全部來源于電影小說，里頭的角色各個英俊美麗，好似全無憂愁苦厄，最大的煩惱是如何隱藏在人類社會中，跟美麗的少年或少女談一場戀愛。

    被襲擊那晚褚衛(wèi)開始覺得吸血鬼可怖，是披著人皮的惡鬼，以人血為食的野獸。同時他意識到人類在吸血鬼面前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不堪一擊，讓人心生戒懼。但是此刻，在陸初景的描述中，儼然揭露了吸血鬼的另一面。

    “生活在黑暗里會讓人感覺這個世界那么冰冷，好像一場沒有盡頭的寒冬。時間久了就會覺得，活不活著似乎并不重要。”陸初景微微垂著頭。

    褚衛(wèi)被話里的內(nèi)容震住了，沒有注意敘述者的表情。郁晏的視線卻一直落在陸初景身上，他發(fā)現(xiàn)講述這些時陸初景的表情是沉凝的，眼睛向下，目光投射在餐桌上，似乎在看倒映的燈光。

    可仔細一瞧就知道，陸初景的眼神是散的，沒有聚焦。這說明他并不是在進行有組織的陳述，而是單純的回憶。

    他的措辭也說明了這一點，省略了主語甚至采用“人”來代指，但實際上所有的“讓人覺得”都可以替換為“讓我覺得”。

    郁晏心里一慟。他明知道自己沒有心跳了，卻感覺胸腔輕微地顫動，像被一把鋒利的刀剖開，里面流出微酸的、苦澀的液體。

    非常難受。

    這是郁晏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情緒，人魚的基因讓他與一切人類情感產(chǎn)生隔膜，幸福無所覺，痛苦無所覺。而現(xiàn)在，他知道了一種全新的，由陸初景賦予他的情緒。

    他從模擬、推測情緒，變成了親身體會。從一個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

    “直到電燈普及之前，沒有壽命很長的吸血鬼，其實大部分還不如人類?！标懗蹙罢f。“他們大多數(shù)死于自殺，為了結(jié)束沒有盡頭的黑暗生涯，也為了最后看一眼太陽，會選擇在晨曦或者正午，一步步走進陽光里。二十世紀以后，吸血鬼的壽命才大幅度上升?！?/br>
    褚衛(wèi)愕然，繼而有些不可思議：“那、那你的意思是以前的吸血鬼們因為見不到光亮而不愿意活下去？吸血鬼們的心理會這么脆弱嗎？”

    陸初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重點了。你覺得吸血鬼是什么，特異的物種還是超級賽亞人？”

    “我沒想過。”褚衛(wèi)撓了撓頭。

    “本質(zhì)上，吸血鬼還是人類，只是身體被強化，但心理上一如既往。”陸初景說。“人類害怕黑暗、恐懼痛苦，吸血鬼一樣；人類趨利避害、耽于享樂，吸血鬼一樣。不論身體變得有多強悍，你的心始終跟人類一樣?！?/br>
    褚衛(wèi)聽不太懂，覺得有些懵。

    “可我確實是變成吸血鬼了啊。”他迷茫道。“那天在巷子里，你也跟我說過，作為人類的我已經(jīng)徹底死亡……怎么現(xiàn)在又說我跟人類一樣呢？”

    陸初景頓了頓，一時感到有些心累。

    褚衛(wèi)多少有點一根筋，對他而言命令似乎比教導(dǎo)更有用。與其讓他理解，不如直接告訴他規(guī)則。

    “你只需要知道，別刻意把自己和人類做區(qū)分。我在巷子里說的話，是為了讓你清楚自己客觀上來說確實不能算人類，但你不能因此覺得吸血鬼是更加完美的物種，也不能因此認為人類是劣等生物——我見過太多變成吸血鬼之后唾棄人類的例子了。”陸初景說?！澳愕糜涀∧悴皇侨祟?，但要把自己當做人類?！?/br>
    “這話聽起來有點繞，我不是很明白。”褚衛(wèi)皺著眉。“可我永遠不會覺得人類是劣等生物，我mama是人類，我怎么會認為她不完美？況且……我還是覺得我就是人。我一直都是人?！?/br>
    陸初景啞然，隨后無聲地微笑。

    “你這樣很好?！?/br>
    這句話里有明顯的贊許，褚衛(wèi)一下子愣住了。此時此刻，他忽然窺見了眼前這個人內(nèi)心的一角，滿含悲憫與痛苦，這些情緒被不斷消化，掩蓋在平和的表象下。

    褚衛(wèi)先前對陸初景的恐懼被消解了，他安靜片刻，問出一個問題：“我以后會傷害別人么？像那個怪物一樣？”

    陸初景：“我沒有辦法肯定地說會或者不會，因為這取決于你想或者不想?！?/br>
    “那我當然不想了。”褚衛(wèi)松了口氣。

    他不再害怕陸初景，舉止也就大膽起來，一雙眼睛在對面坐著的兩人之間瞟來瞟去，臉上寫滿了欲言又止。

    郁晏情緒淡漠，別說是有人盯著他看，就算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都不一定回個眼神，因此視若無睹。

    倒是陸初景，敲了敲餐桌：“看什么呢？有話直說?！?/br>
    “我想問個問題……”褚衛(wèi)小聲道。

    陸初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話快說。

    “您今年貴庚？”褚衛(wèi)聲音虛弱，并且越來越小。“我該叫您哥還是叔??？”

    他實在沒辦法判斷這兩人的年歲。要說視覺年齡，面前這人看起來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大，但對方行為舉止甚至語氣神情中無不透露出飽經(jīng)世事的平靜，并非腐朽的暮氣，而是任何事情都無法動搖的堅定。

    陸初景笑了笑，神情促狹：“要是你愿意，正兒八經(jīng)該叫我祖宗?！?/br>
    褚衛(wèi)：“……”

    “你之前說的最年長的吸血鬼該不會就是你自己吧？”褚衛(wèi)道。“接近兩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