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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山青卷白云:女翻譯與王維在線閱讀 - 第150章

第150章

    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那個女子,確乎是一位仙人。

    我打散頭發(fā),依著記憶里的感覺,用這把梳子梳起頭來。王維默不作聲,全程只在我需要的時候及時遞上發(fā)繩。

    我綰好了發(fā),凝視鏡中人,竟有幾分恍惚。

    “畢竟不如那年好看……我總是學(xué)不來,這雙鬟望仙髻到底如何梳,才能雅致天然?!蔽翌j然說。

    王維張了張口,又復(fù)靜默。過了許久,他低低道:“她向我說過,你的臉,最襯雙鬟望仙髻……還教了如夢怎么梳。”

    我回頭,深深望著他。

    “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清她的容顏了。她在的時候……我還年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彼f。

    “你忘記她,實則是為了忘記年少時的自己?!蔽艺f出來就后悔了。

    那個“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自己。那個曾對時局抱著熱情,矢志報國的自己。

    我并非不愛現(xiàn)在這個沉靜憔悴的他。但——但偶爾夜觀星河流轉(zhuǎn),我也會忍不住懷想,某一顆已漸漸遠(yuǎn)去,越發(fā)微渺的星子,曾經(jīng)有過多么明燦的光芒。

    王維別過頭去。我看見他鬢角的白發(fā)在燭影里閃爍。

    我隱隱感到喉頭發(fā)哽。我捂住了嘴,咽下淚意,才柔聲道:“我買了好些脂粉。焦煉師叫我施了妝給你看?!?/br>
    他回頭,臉色已恢復(fù)平常,笑道:“今日晚了,燈下只怕看不真切,拿捏不準(zhǔn)顏色。明日我休沐在家,可以陪你?!?/br>
    第二日我醒的時候,他已坐在妝臺前,逐一檢視那些妝粉唇脂。他低著頭,側(cè)臉顯得格外認(rèn)真,仿佛手中拿的不是脂粉,而是什么精深的墳典。我早說過,他這人極獨(dú)特的一點是,不論做什么事,總能做得好像這就是此時此地最該發(fā)生的事情,毫無違和感?!热绠?dāng)年在黃花川的青溪畔吃蒸餅。

    事實上,以他流露出的氣質(zhì),就算干了焚琴煮鶴的事,只怕也能讓觀眾點頭附和:“是啊是啊,木料就該燒來取暖,禽獸就該給人果腹,難道還有別的用途嗎?”

    可是……

    可是他起得真早啊。

    走向衰老的人,睡眠比年輕時更少……是嗎?

    我凈了面,揩了齒,用過朝食,坐了下來,伸手取過一盒妝粉。他一按我的手,遞過另一盒粉:“涂這個?!?/br>
    “為什么非要用這盒不可?”我疑惑。

    他抬起手指,徐徐在我的臉龐上滑過。他慣彈琵琶,按弦的指尖有層薄薄的繭子,擦在肌膚上,粗糙的觸感如細(xì)小電流,令我心頭輕顫。共處多年后,他這般舉動,仍能帶給我酸酸甜甜的歡喜。

    就像初夏的楊梅。

    他目光在我面上逡巡,終于道:“如今春末夏初,血虛風(fēng)燥,易感癮疹。”

    “癮疹”是“藥王”孫思邈對過敏類癥狀的統(tǒng)一稱呼。換季的時候,我臉上確實常常有些泛紅。他緩聲道:“你迎著天光瞧這盒妝粉,是否透著青綠之色?”

    我凝眸細(xì)觀:“呃……也只有你們畫匠目力敏銳,才看得出來?!?/br>
    他笑道:“你肌膚微紅,若要敷粉掩之,當(dāng)用這一盒。輕紅疊加淺綠,其色則趨于潔白?!?/br>
    我在21世紀(jì)時仗著皮膚底子好,不怎么涂粉底,因此對底妝色調(diào)的選擇所知甚少。此時乍一聽聞,不由大是好奇。他令我手執(zhí)菱花鏡,自己則以絲綿蘸取少許妝粉,輕輕在我左頰上拍了一層:“你瞧?!?/br>
    我看向鏡中,只見左臉上那塊泛紅的地方變得清透勻白,確已看不出過敏痕跡。他手法巧妙,只選了幾個地方點涂,其余只是淺淺一層,不曾掩蓋肌膚本身的光澤。

    我嘖嘖稱奇:“那為什么不能敷這盒?”隨手在先前那一盒中蘸了些粉,涂在右臉上對比,果然右臉膚色似乎多了點慘白。但這區(qū)別甚是微妙,尋常人未必看得出。

    他笑道:“這盒粉微微泛紫,宜于遮蓋黃色。若是肌膚較黃的女子用在臉上,最是合適不過。依我看來,這盒粉……買的人只怕最多。但你肌膚白皙,卻是不必用了。”

    我瞠目,這盒粉還真是妙泥她家店里的爆款。唐朝女性們沒有防曬霜用,膚色偏黃的人確實是大多數(shù)。

    可這種色彩理論,分明是后世的光學(xué)研究達(dá)到一定水平后才有人提出的,王維一個唐朝人又如何知曉?他知我困惑,一指案上的幾張紙:“女子肌膚泛紅、泛黃者較多,因此我在紙上薄涂了朱砂和雌黃兩種顏料,再分別疊上這幾種妝粉,試了幾回?!?/br>
    “哦!”我失笑。他身為著名畫家,對色彩光影都極為敏感,又常常使用顏料,比較不同的顏色配比。所以,他具備這種實驗精神……我倒也不意外。

    當(dāng)下王維又揀了三四種唇脂。此時的女性們涂嘴唇偏愛大紅色,他的選擇卻迥然不同,挑的盡是一些低調(diào)的梅子色、豆沙色之類,更襯得膚色皎白,且又顯得人溫文婉麗。他又拿起一枚小鴨形狀的花鈿,在我眉間比了比,自語道:“唇脂顏色既不艷麗,花鈿倒不妨取個奇巧的?!?/br>
    彩妝界的慣例正是“臉上的妝容只能有一個重點”:若是眼妝濃重,唇妝就必須淺淡,而唇色鮮艷時,眉眼就要輕描淡寫。這人竟然還無師自通了這個理論!他若是穿越到21世紀(jì),除了做畫家之外,恐怕也能去哪個大牌化妝品公司的研發(fā)部門做個彩妝調(diào)色專家,再不濟(jì)也是個頂尖的化妝師。想著想著,我隨口冒出一句:“你不許為別人做這些?!彼⌒牡赜媚z將小鴨花鈿貼在我額上,聞言愣了片時,唇角上揚(yáng)的弧度越發(fā)明顯:“那你也只能做我的醍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