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獨處時，林湘會暗暗計算著時日。離八月越來越近，看著紙上那輪月亮，她提筆往上頭又添一抹色彩。

    日子一點一點向前，漸漸快到了拜月宴那天。

    這中間其實發(fā)生了很多事，比如，書店的招牌在柳大夫的勸說下最終沒有更換；又比如，尚黎光不知道用什么辦法，還是找上了柳大夫。

    林湘親眼目睹了他們在藥鋪門前分別時的場景。

    那時，剛好是她每日要去集秀班的時刻，她掀開竹簾，抬袖去遮正午的日頭，等眼睛適應(yīng)了屋外的光線，她才注意到，街上停了一駕一看就很貴的馬車，而隔壁藥鋪門口，站著幾道很熟悉的身影。

    她頓住腳步。

    尚黎光似乎是要辭行，正極鄭重地向柳大夫屈身行禮。他今日難得未戴錐帽，衣衫也穿得低調(diào)，向個來求醫(yī)問藥的常人。日影下，那張顯露在人前的面容雖然病氣難掩、蒼白依舊，雙眸光華熠熠，明慧如若辰星。

    尚黎光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向來以端莊羸弱的高門公子形象示眾，沒想到，到了柳大夫跟前人倒是精神了不少。

    正訝異于尚黎光的變化，對方卻突然轉(zhuǎn)眸看向了她，沒有說話，只是唇角揚起笑容。

    不同于前幾日的寶劍錚鳴、躍躍只待出鞘，今天他笑得很乖，不，是笑得很大家閨秀，文雅，卻又不顯得疏離，仿佛他們是關(guān)系尚可的熟人似的。

    坦白來說，林湘寧愿尚黎光對她橫眉冷對，也不想假惺惺膈應(yīng)彼此。

    勉強牽動嘴角回應(yīng)，林湘試圖用眼神和柳大夫交流：被他找到真的不要緊嗎？

    四目相對，柳大夫笑了，點點頭，他坦然自若招手喚她。知道這是在讓自己過去，林湘暫時壓下心中的種種疑惑，徑直走到柳大夫身旁，剛站定，就聽他向尚黎光介紹：

    “九郎想必已經(jīng)識得了，這位是林湘，我的友人。她在此處開了家書舍，做些小本生意，與我的醫(yī)館為鄰，日子過得倒也清閑自在。小湘，這一位是尚家的兒郎，在族中行九，你喚他一聲尚九郎便好?！?/br>
    在林湘聽來，柳大夫說話的嗓音平緩溫和，一如往常，除了那句顯得過分熟稔親昵的“小湘”外，沒什么不對。

    然而，尚黎光卻好似聽懂了什么，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漫畫一樣，瞬間黯淡了神采。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只有聰明人才能聽懂的話里機鋒嗎。

    看看面前的尚黎光，又瞄瞄身側(cè)平靜如常的柳大夫，林湘覺得，自己還算湊合的智商中了一萬劍。

    沒等她去思考他們兩個人究竟在打什么啞謎，尚黎光沖她一禮，道：“林姑娘?！?/br>
    來這世界后，林湘一個人自在慣了，很少遇上要過分講究禮節(jié)的時刻，從原主的記憶里撿回規(guī)矩，生疏地回一禮，她客氣地喚聲尚九郎，忙道：“尚公子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喊我林七都可以，千萬不要客氣——”叫什么都好，只要不叫林姑娘。

    平日里不是沒人叫她林姑娘，但那些都是普通人，語氣也生活化，而尚黎光言行舉止都循世家大族之風(fēng)，這種畫風(fēng)下的林姑娘，她是真的當(dāng)不起，會出戲到紅樓夢頻道的……

    哪里配呢。

    “林姑娘是柳先生的朋友，九郎怎能失禮?！鄙欣韫馔窬埽旖切σ馊岷?。

    身為人精中的人精，他要是沒發(fā)現(xiàn)自己抵觸“林姑娘”這個叫法，林湘就跟他姓。

    這家伙絕對是在報復(fù)她背了他的詩吧，絕對?！澳蔷碗S尚公子好了。”郁郁在心里抱怨一句，林湘懶得反駁了。他愛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自己欠他的。

    “柳大夫，你們先聊，我還有事，先走了?！辈[眼看看天上的日頭，她請辭離開。

    目送林湘的騾車走遠(yuǎn)，柳硯青最后望一眼尚家九郎，轉(zhuǎn)身離開前，只有一句話相贈?！靶∠娌幌材隳菢訂舅?，不要有下次?！?/br>
    少年郎的目光更動搖叁分。

    “柳先生！”沒等他走遠(yuǎn)，對方出聲挽留。

    柳硯青停步。

    尚九郎體虛氣弱，是天生一具病體，此刻站久了，一張臉更是白得沒有血色，全然靠一口心氣兒強撐。但縱然如此，他的儀態(tài)仍挑不出錯來。

    這般逞強……

    行醫(yī)久了，柳硯青見不得他人身體有損，嘆一口氣，他態(tài)度明顯軟化了些，“兵者言謀定后動，這個道理你要明白，尚家九郎，你身子不好，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br>
    尚九此次登門，行的是晚輩的禮節(jié)，敘的是兩家的交情，并未多談它事。但少年人的傲氣與志向，哪是避而不談就能遮掩住的？

    對方的聰慧、識見，莫說是于郎君之屬，就是在柳硯青半生見過的諸多人杰中，亦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蒙塵無人賞識，確是人間憾事。他若有求，柳硯青不介意幫上一把，可少年耐性很好，一直忍而不提。

    ——卻偏在最后挑了小…小湘往日出門的時段辭行，然后目光坦然地投諸過去，將她的存在拉到二人眼前。

    不得不說，很大膽、很冒進的一步棋。

    小湘身份特殊，她是穆城王林沅的庶妹不假，卻眾所周知的與林家關(guān)系不睦，只和林家八女一人交好。是個既同林家有所勾連，又不會受朝堂關(guān)注的人物。

    如若自己真的參與了穆城王受封一事、如若林湘真是他和林家聯(lián)系的一枚棋子，他會收尚九郎做個副手。尚九既有察覺暗局的敏見卓識、又有當(dāng)面挑明、毛遂自薦的孤勇膽略，是從政的好苗子。

    可惜，這只是個巧合。

    尚九郎太急了，急則遮目。

    “您的話九郎受教。只是，柳先生……”尚黎光壓低了聲音，困惑不解：“您真的打算于此處行醫(yī)救人，再也不管帝京的是是非非了嗎？”

    對于天下的男子而言，俞鶴汀這個名字就是一段傳奇。世人傳他的智謀才略、頌他的至孝淡泊，可尚黎光以己度人，卻時常想：俞鶴汀當(dāng)年謝絕官祿、離開帝京，未嘗不是自保之下識時務(wù)的選擇。因為朝中群臣與天子都不會容忍一個男子的光輝蓋過她們?nèi)ァ?/br>
    總有一天，他當(dāng)然會再入帝京，續(xù)寫他未完成的故事。若是留于此地行醫(yī)，未免……太可惜。

    “行醫(yī)也很好，不過是人各有志罷了?！泵媲?，外表普通的醫(yī)者語氣平靜。

    人各有志。

    在心里輕念對方給出的答案，尚黎光沒再追問什么，果斷、又鄭重地道：“既然如此，那么，柳大夫，尚九告辭了?！?/br>
    沒再目送他的背影遠(yuǎn)去，尚黎光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走在正午的街道里，沒有下人攙扶的腳步在日曬下不免緩慢虛遲，卻始終不曾停下。

    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他尊重俞鶴汀中途放棄的選擇，自己卻還是要繼續(xù)走下去。

    ——不管前路有多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