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來的意歡，感覺渾身懶洋洋的，明明是宿醉，倒也沒怎么頭疼，渾身還有一種紓解后的輕松。

    她昨晚偷喝的是什么酒？

    竟有如此奇效。

    改日她得找機(jī)會給自己多備上幾壇才好。

    林嬤嬤領(lǐng)著宮人過來給她洗漱更衣，用完飯后，嬤嬤便提起她昨晚醉酒有多危險，知她心里不痛快，但也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殿下，別怪老奴絮叨，實在是您昨晚放縱過了頭。王后當(dāng)初生下您有多么不容易，連遠(yuǎn)在天邊的我都知道，如今咱們還能活著，也是得故去的先王后庇佑，您怎能如此將自個兒的命當(dāng)兒戲！”

    昨晚是真的將林嬤嬤嚇壞了，回宮后，又有楚韞在她身邊守著，沒聽見吩咐她也不敢進(jìn)去，也不知昨晚公主有沒有難受，好在今日看著人還算清爽。這一放下心，便忍不住想要嘮叨幾句。

    意歡今日心情好，哪怕聽著嬤嬤的嘮叨，她也覺得爽快。唯獨提及她的母后，她便不愉，心里沉重起來。

    她拉著林嬤嬤坐到內(nèi)室，低低道：“嬤嬤，你給我講講以前的事吧?！?/br>
    林嬤嬤一驚，臉上的笑有些維持不住，僵硬道：“殿下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嗎？宮里宮外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這些個陳年舊事又有什么好說的呢?！?/br>
    “嬤嬤是在怪我嗎？”意歡低落道。

    林嬤嬤只瞧一眼便知，此事怕不就是公主昨晚醉酒的心結(jié)。她嘆了口氣，撫摸著殿下的發(fā)頂，道：“哪個會怪您呢？這些往事，即便殿下知道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誰又會特意告到您面前呢?！?/br>
    “我就是想了解母后是怎么與楚王相識的?！?/br>
    “殿下想知道什么，老奴直說就是?！绷謰邒呖畤@道。

    她知公主性子執(zhí)拗，便也不再繞圈子，索性從頭說起。

    大約快有三十年了吧，在去到王后身邊伺候前，她也聽說了不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流言惑人心，她當(dāng)時也就公主這般大的年紀(jì)，便真當(dāng)宮里來了個手段過人的狐貍精。

    等到真去了王后宮里，她才知道，那個美麗的女子也同她一般是個苦命人。

    在眾多捕風(fēng)捉影的話里，唯有一條關(guān)于王后身世的傳言是真的。

    王后從小生于鄉(xiāng)野之間，隨著年紀(jì)漸長，容貌清絕的名聲不知怎么傳揚(yáng)開來。七八歲上，鄉(xiāng)里來了一位富商，那富商指名要見王后，初一見面，便覺驚為天人。那富商以為奇貨可居，便以百金相易，將人買了下來。

    王后在那富商家里被雪藏了七八年，期間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在十六歲那年被送往郡守府里獻(xiàn)藝，甫一露面，她的姿容便已令眾人傾倒。時值年節(jié)，郡守正不知該給上司送什么禮物才能在一眾同級里鶴立雞群。

    王后的出現(xiàn)恰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富商得了郡守的許諾，家里的子侄會在明年被舉薦為官；郡守有了舉世珍寶，在上司那里得了青眼，來年會被調(diào)往更富庶的郡。聽說，王后的老子娘也在鄉(xiāng)下起了大房子，還給王后的弟弟娶了一房好媳婦。

    只有王后，被一次次轉(zhuǎn)手，最終被送到了楚王面前。

    “這便是王后與楚王的相遇，并非公主所想的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一見如故，兩心相交。”

    意歡被林嬤嬤一語道破心思，非但不覺輕松，反而更加沉重起來。

    “那后來呢？母后在楚王宮過著怎樣的生活，又是怎么二嫁于我父王的？”

    王后在楚王宮的日子還好說，但是二嫁于秦王的事，林嬤嬤不知該怎么開口。

    “王后在楚王身邊一直是椒房獨寵，后宮里也只有王后一人，二人頭一年便育有一子。其余，倒沒什么好說的了?！?/br>
    “并非奴婢有所隱瞞，而是那年隨侍王后赴秦的只有楚王身邊的人。奴婢也是后來才知道……王后再也回不來了。”

    意歡半晌不語，遲疑道：“他們……恩愛嗎？”

    林嬤嬤搖搖頭，道：“不。楚王對王后一直寵愛非常，王后對楚王倒是一直都淡淡的?！?/br>
    不僅對楚王淡淡的，連對那位小世子也不怎么上心。不知是否有此緣故，漸漸的，楚王對那位小世子也不再多看一眼。

    意歡沉默了。

    她想起了那個記憶中總是對她笑得十分燦爛，卻會背著她和父王望著明月寂靜出神的年輕女人。

    “嬤嬤，母后是不是很懷念楚國的故鄉(xiāng)？”

    林嬤嬤詫異，“殿下怎么這么說？”

    自她到了秦國，她從未聽過王后提過關(guān)于楚國的一句話，哪怕是小世子，也就是楚韞，也從沒聽她問過只字片語。她從楚國帶來的家書，在柜子里都擱置到落灰了，也沒見拆開看過一次。

    她倒沒覺得王后有多懷念楚國，只是王后每每獨處的時候總是惆悵寂寥的模樣。她也曾問過，但王后只是搖頭不語，或是莞爾一笑。

    意歡眸光一黯，道：“因為我從未見母后真心地笑過。她在楚國的時候會開懷大笑嗎？”

    她知道母后是愛她的，可她從沒有覺得哪一刻母后心里暢快過。

    她會抱她，會哄她睡覺，會教她讀書認(rèn)字，會給她講故事……會在她沖過去的時候敞開懷抱接著她，會在她看過去的時候揚(yáng)起最燦爛的笑……可是，她不快樂。

    最初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小意歡沮喪極了。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表現(xiàn)的不夠好，總是調(diào)皮搗蛋，捉弄宮人，所以母后才總是不開心。于是，她央求父王跟著上書房的哥哥們一起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騎馬打獵，得了夸獎或是彩頭，總要當(dāng)即派個人去告訴母后。

    她會在腦海里想象母后捧腹開懷的模樣，然而，當(dāng)她偷偷潛入母后的宮里時，她周身的孤寂一下子讓她啞然無語。那些彩衣娛親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只能靜靜地陪伴她。

    后來，她會想，是不是因為父王女人太多的緣故。于是，她會揪著父王的耳朵不讓他去這個娘娘的宮里，也不能去那個娘娘的宮里，坐都不能坐，茶也不能喝?？墒?，滿宮里最小的孩子就只有她。自她之后，宮里再沒有一個孩子出生，那些嬪妃們個個都如同擺設(shè)。

    她深信父王是愛極了母后的，所以諸事都顧及著母后的心情?？伤?，或者說是她忽略了，母后愛不愛他呢？

    昨晚的宮人說楚王郁郁而亡，母后其實愛的會不會是楚王呢？是父王做了那個橫刀奪愛，強(qiáng)取豪奪，棒打鴛鴦的惡人。

    可這些話，她不能對任何人說，只好從林嬤嬤這旁敲側(cè)擊地打探一些除她之外已無人可知的陳年舊事。

    林嬤嬤的嘴角扯出了一個五味雜陳的笑，她沒想到一向坦率分明的公主也會藏著如此細(xì)膩的心思。

    仔細(xì)想來，王后在楚國好像從未笑過。即便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樣，也引得楚王傾心不已。

    林鵲枝第一次見到王后的笑，是在公主剛滿月的時候，那天她也是才到秦國。小世子聽說王后有孕了，便找到了她，托她去秦國照料王后的身子，又托她每月寄一封信回去，要事無巨細(xì)才好，以慰他思親之情。

    恰是這一封一封的信，葬送了公主的未來。

    林嬤嬤心下憂慮不已，只得按捺住，眸中含淚道：“殿下，有您在，王后便不會不開心的。她每一次對著您的笑難道不是出自真心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再怎么揪著不放，也是徒勞。奴婢只知道，王后給奴婢留的最后一句話便是要您好好活著。

    ……

    “殿下，王后一直都對您寄予厚望呢。雖然奴婢不明白，但是王后說，總有一天，您會實現(xiàn)她做不到的愿望?！?/br>
    林嬤嬤絮絮說了許多，唯有最后一句讓她不再傷懷。

    愿望？

    意歡絞盡腦汁地回想，母后的愿望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