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有些發(fā)暗，床頭的電子鐘顯示現(xiàn)在是六點(diǎn)三十分，但到底是早上還是晚上，我卻有點(diǎn)分不清。

    窗外霧蒙蒙的，復(fù)古的路燈散發(fā)著點(diǎn)點(diǎn)昏暗又有些慘白的光，讓繚繞的霧氣顯得更加陰冷，就像阿茲卡班的攝魂怪正在附近游蕩，伺機(jī)吞噬他們看中的獵物。

    灰白。

    冰冷，生硬，淡漠。

    從上方的天花板到身側(cè)的墻壁，從身上的被子到身下的床單，從窗內(nèi)的房間到窗外的世界，都是這種毫無生機(jī)的灰白，讓我從靈魂深處感到冰冷，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頭頂?shù)谋O(jiān)控儀發(fā)出了單調(diào)的嗡鳴，我抬手動了動胸前黏貼著的幾根線，嗡鳴聲戛然而止。剛才的動作讓幾根線的接觸出了點(diǎn)小故障，現(xiàn)在好了。

    對不起，最近我的身體出了點(diǎn)小問題，不得不住進(jìn)了醫(yī)院，還被用上了生命監(jiān)控儀這種東西，24小時不停的靜脈注射讓我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的，時間的流逝于我來說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沒關(guān)系，不用擔(dān)心，我想，這副身體不可能比現(xiàn)在更糟糕了，我還能在電腦上打字，給各位講講故事就還不錯。

    窗臺上的黃色郁金香是這個房間里唯一的色彩，在溫室效應(yīng)的催化下，它開得正旺，花香彌漫了整間病房，讓人心曠神怡，濃郁的生命力散播著，和侵蝕著病房的清冷抗?fàn)幹?/br>
    若它敗了，我的生命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

    這讓我有點(diǎn)像歐·亨利筆下的瓊西，一個將自己的生命和一片即將墜落的樹葉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可憐女人。

    金發(fā)碧眼，身材高挑的女護(hù)士和壯碩的男醫(yī)生推開房門，急匆匆走到我身邊，仔細(xì)檢查了一下，長出了口氣，囑咐了幾句什么，我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們說的是荷蘭語，大意是狀態(tài)不錯，注意保持。

    慢慢等死，這是他們沒說出的話。

    “簡，不要悲觀，我們的實(shí)驗(yàn)室研發(fā)了一款新的藥物，完成動物實(shí)驗(yàn)后，我會申請優(yōu)先給你試用?！贝蠓蛲闯隽宋业木趩?，寬慰道。

    我不以為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誰知道我還能不能熬到那個時候呢？

    忘了說，我現(xiàn)在不在律所，不在s市，甚至不在國內(nèi)。

    我在荷蘭，南荷蘭省，距離阿姆斯特丹不足四十公里的一個小鎮(zhèn)上。

    小鎮(zhèn)叫利瑟，這里是有世界上最大的郁金香花園，有世界上最美麗的春天，有……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等到這個春天的到來，這還真有點(diǎn)讓人掃興。

    我原本以為，自己的這次荷蘭之行還能像往年一樣，痛快暢飲，通宵暢聊，乘興而來，盡興而去，萬沒想到，在我準(zhǔn)備啟程回國的那個夜里，卻突然病倒，住進(jìn)了醫(yī)院。

    我想，大概是老羅和靜丫頭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夠多，才把我留下來的吧。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我總還是要回去處理這兩個家伙留下的爛攤

    子的。我想的很好，用不了幾天，等我的身體穩(wěn)定了，就能回到國內(nèi)繼續(xù)工作。

    至于恢復(fù)，那是個太奢侈的愿望，我不敢去想。

    可那兩個家伙啊，原來，他們不止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夠多，而是，想讓我留下來一直陪著他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急什么呢？明明，最多再過一年，我就可以和他們永遠(yuǎn)在一起了。

    “簡大哥，你感覺怎么樣？”熟悉的聲音傳來，我轉(zhuǎn)過頭，就看到林菲正站在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含笑看著我。

    在確定短期內(nèi)我不可能回到國內(nèi)后，林菲就把律所丟給了原來的行政小王、現(xiàn)在的王律師，在第一時間飛了過來，順便還帶來了我最后僅存的黃色郁金香，病房窗臺上擺著的那些就是。

    “去看過你羅大哥了？”我問。

    “你怎么知道？”林菲一臉的驚訝。

    “這有什么難的？”我微微一笑，“你身上都是水汽，光是從霧里走出來，不可能沾上這么多水吧？你腳上有泥，衣服上還有樹葉，所以你剛剛肯定是去鉆樹林了。從這到你羅大哥那，剛好要經(jīng)過一片樹林，樹林里只有一條土路。而且從你來這邊后，每天早上過去看看他們，不都成了風(fēng)雨不誤的例行公事了嗎？”

    所以，現(xiàn)在是早上，我終于錨定了一個時間坐標(biāo)。

    “簡大哥，你啊，還真是閑的沒事干了?！绷址瓢琢宋乙谎郏瑥募绨蛏险聵淙~，

    丟進(jìn)垃圾桶，“早餐想吃什么？皮蛋瘦rou粥？”

    “行啊，口重一點(diǎn)?！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你羅大哥那些郁金香怎么樣了？”

    “你可讓我省點(diǎn)心吧?！绷址茻o奈地?fù)u了搖頭，“大夫都說了，你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吃含鹽太高的食物?！?/br>
    她從床下拿出電飯煲，把食材放了進(jìn)去，攏了攏劉海兒，“羅大哥那些郁金香好著呢，你就別cao心了，我看，它們活得比你都好?！?/br>
    “那肯定的唄?！蔽铱戳艘谎鄞巴?，濃霧正慢慢散去，大概再有一個半月，就又到了郁金香盛開的時候。

    那時節(jié)，老羅和張靜的家才是最美的時刻，郁郁蔥蔥的郁金香鋪天蓋地，從遠(yuǎn)處看過去，連他們的房子都掩映在花叢中，仿佛就是由鮮花織就的一般。

    那個時候，三個人躺在一起，就像躺在郁金香的海洋中一樣，被花香包裹，被清風(fēng)撫摸，只是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那樣的機(jī)會了。

    “嗨，簡。”一聲呼喚叫回了我的注意力，我轉(zhuǎn)過頭，就見這間雙人病房的另一名住客正一臉熱切地看著我。

    和我一樣，他也已經(jīng)病入膏肓，死亡隨時可能降臨到他的頭上。他不過40來歲，可病痛折磨得他骨瘦如柴，曾經(jīng)迷人的海藍(lán)色眼睛如今黯淡無光。

    他最近不太開心，總是抱怨我們的相遇太晚了。

    “簡，能拜托這位美麗的小姐多做一份嗎？”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

    渴盼地看著林菲，“你們東方人都是魔法師，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你們的東西那么好吃？我真是覺得我這三十幾年算是白活了。上帝這個時候讓我結(jié)識你們，一定是想讓我品嘗到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食物，讓我的人生更加完整?！?/br>
    林菲聽不懂他的話，聽了我的翻譯后，林菲撇了撇嘴，“要是讓他知道麻辣燙、涮火鍋這些東西，他肯定會抱怨他的上帝對他太不公平了?！?/br>
    她又添了一些食材進(jìn)鍋里，走出了房間。

    病房里當(dāng)然不能做飯，她只能借用醫(yī)院的廚房，對這個來自東方的女孩兒，醫(yī)院里的人都很照顧。

    40分鐘后，林菲端著香噴噴的粥回到了病房，我的病友，那個平日里癱瘓在床的荷蘭男人，這時候卻像痊愈了一下，蹦下床，自己拿起碗，盛了一大碗，不顧guntang的溫度，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不時吐出舌頭，逗的林菲強(qiáng)忍著才沒有笑出來。

    “實(shí)在太好吃了?！彼麉s渾不在意，甚至還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簡，我要是能熬過這一回不死，一定要娶一個中國姑娘。不，我要去你們中國生活，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br>
    我把他的話翻譯給了林菲，林菲不敢置信地看著我這個病友，“為了一頓吃的就把自己賣了，你的信仰也太不虔誠了?！?/br>
    “她說什么？”

    病友茫然地看著我，聽了我的翻譯，卻連連擺手，“這和信仰無

    關(guān)，簡，我猜，我們的上帝一定沒有到過你們東方，如果他品嘗過這樣的美食，怎么可能不告訴我們呢？上帝可是最仁慈的，絕不會允許這種殘忍的事情發(fā)生。”

    他一臉的嚴(yán)肅，只是一個飽嗝徹底破壞了他神圣的形象。

    林菲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連帶著喂我粥的手一抖，一勺粥撒到了我的胸前。

    病友看著我，一臉的痛心疾首，“實(shí)在是太浪費(fèi)了?！?/br>
    可惜他的心痛沒有堅持多久就被醫(yī)生帶走去檢查了，房間里只剩下了我和林菲。

    林菲小心地擦拭著我的前胸，突然說，“對了，簡大哥，有讀者問你，羅大哥和靜姐后來怎么了，他們猜到羅大哥和靜姐不在了，就是不太確定是不是在雪山出了事故。要不要告訴他們真相？”

    “告訴他們，等我寫完最后這一本，他們就知道了?！?/br>
    我也只能再寫這一本了吧，甚至就連這最后一本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寫完。想到這些，那碗林菲全心全意做出來的粥，一下子也黯然失色了許多。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又笑了，靜丫頭和老羅那兩個家伙，哪那么容易死？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兩個滿肚子壞水的人，怎么會那么輕易就死在雪山上呢？

    第001章 山村霞光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會成為暴君，這是大自然賦予人的本性。

    ——笛福

    1

    2013年4月15日，晴，微冷。

    陽光很明媚，料峭春寒中傳來絲絲暖意，提醒著人們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天終于即將遠(yuǎn)去。

    挨過了這個難熬冬天的小流浪貓們聚集在一處，蜷縮在墻角，揣著小手，微閉著眼睛，慵懶地曬著太陽，并不在意下一頓飯怎么解決——畢竟有愛心的人很多，總會有人給它們搭建一個溫暖的窩，一盆足夠填飽肚子的貓糧，一碗干凈清澈的水。

    它們總是過得很無憂無慮，實(shí)在挨不下去的時候還可以找個看著順眼的人，在他的面前撒嬌打滾，總有人會憐憫地帶走它們，給它們一個溫暖舒適的家。

    不像凡人，每天都要為明天擔(dān)憂、cao勞，總想著完成一件事就可以停下奔波的腳步，可直到走進(jìn)棺材，才算真的駐足，再也不走。

    對于許多人來說，2013年4月15日這一天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有那些愛美的女孩子們等不及夏日的來臨，早早換上了裙裝，在瑟瑟冷風(fēng)中演繹著美麗“凍”人，給剛剛泛綠的街道增加了一縷別樣的風(fēng)景，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

    對于我和老羅的杰明律師事務(wù)所來說，這一天也只是一個平常捎帶著些不太普通的日子，涉嫌在除夕夜殺害動車組乘務(wù)員李娜的犯罪嫌疑人黃德軍終于在我們的努力

    下被無罪釋放了。

    這樣的時刻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心里依然還會泛起一點(diǎn)漣漪，感嘆我們幾個月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fèi)，但早已不像初時那樣激動得難以自抑，只有新進(jìn)律所的幾個小伙子興奮得要聚餐慶祝。

    盡管在這個案子里他們連搭把手都做不到，不過，年輕人的興奮總是來得莫名其妙，他們需要的也只是一個聚餐的借口，不是嗎？

    對于我來說，這一天卻是一個天塌地陷的日子，一個眼耳鼻口心統(tǒng)統(tǒng)被拿走，世間僅存一具行尸走rou的日子。

    老羅和靜丫頭失蹤了。

    在我們成功找到了何雯殺害李娜的證據(jù)，為農(nóng)民工黃德軍洗刷了冤屈之后，老羅和靜丫頭并沒有和我一起返回s市。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發(fā)生在老羅身上的事實(shí)在太多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他就從天堂跌落進(jìn)了地獄。

    苦苦掙扎，默默承擔(dān)，他幾乎以一己之力抗下了所有的重壓，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眼看偌大一個羅家，最后樹倒猢猻散。

    我很難想象，那段日子，老羅一個人是怎么做到把所有的一切都憋在心里，不言不語，硬生生扛過來的，終于在何雯被捕的那一刻，他噴吐出了胸中的那口濁氣，浴火重生。

    靜丫頭了解他，知道他需要一次放肆的縱情發(fā)泄，需要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盡管律所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但我依然同意讓他

    們走進(jìn)了雪山。

    但我忘記了，倒下了就是倒下了，老羅所有的堅持僅僅是因?yàn)椴桓剩茉缇鸵呀?jīng)說過，他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他留下，只會給我們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但我忽略了，他一心想要證明給別人看的，別人也許并不在意，他們看到的只有他的垮掉，只有他的后臺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從此他不再是那個人上人，而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螻蟻。

    盡管他從未承認(rèn)自己是依靠著家族勢力才走到了今天。

    就連原本已經(jīng)默認(rèn)了靜丫頭和老羅婚事的張家，也再次發(fā)來了看似懇求卻措辭嚴(yán)厲的信函，為了張靜的未來，為了靜丫頭的幸福，老羅和我必須永遠(yuǎn)離開。

    所以，當(dāng)我看到匿名快遞送來的那兩雙鞋的時候，我知道，這兩個家伙，終于還是走上了那條極端的路。

    他們終于還是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仿佛過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那你們?yōu)楹芜€要寄回這樣的東西？讓我在回憶中痛苦一生嗎？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我的父親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就闔然辭世的時候。他早早起床洗漱，換上新衣，做好飯，靠坐在床邊，安靜地閉上了眼睛，只有微張的嘴傾訴著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只有手里沒來得及穿上的襪子打破了他最后的體面。

    我像一具木偶，在叔伯的指揮下機(jī)械地cao持著他的后事，看

    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在父親的靈前走過，強(qiáng)打笑臉，安慰著那些來安慰我的人，告訴他們我沒事，告訴他們逝者已逝，生者仍需活下去。

    當(dāng)他入土為安的那一刻，我猛然意識到，我全然不記得父親的長相，只有看到他的照片時才會恍然大悟，哦，原來，那個生我養(yǎng)我，無數(shù)次被我送進(jìn)醫(yī)院，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下名字的人竟然是長這樣的。

    現(xiàn)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明明老羅和靜丫頭的照片就放在案頭，可我看著他們的臉，卻覺得如此模糊，那般陌生。

    他們是誰？他們緣何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他們何時出現(xiàn)，又在何時離開？我們曾一起做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