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桓肅第一次顧運時, 是在一年冬日返程的京外一處驛站里。

    當(dāng)時已下了夜幕，萬籟俱寂。

    幾輛馬車外頭在大雪的冬天里驚詫了黑夜，十幾個護(hù)衛(wèi)開道, 馬車嘎吱嘎吱地響著。

    外頭漫天大雪, 華貴馬車?yán)锏娜宋聪聛碇?，十幾盞的燈籠沿院子里一圈, 全給點著了。

    昏昏黃黃的光線給深夜添了一層形式上了溫暖。

    司桓肅靜靜地站在廊下, 抵著刀劍看了那邊一會兒。

    一位風(fēng)流翩翩的華衣公子, 自馬車上走出來。

    令人側(cè)目的是他懷里抱著一個人。

    不大的一團(tuán), 用大氅衣包著, 抱著, 行走動作間臉就露了出來。

    是一位女公子，睡著了。

    肌如白雪，粉腮帶嬌。

    京城中自來有這樣的戲碼，世家大族多的是酒囊飯袋只會尋歡作樂的紈绔子弟, 帶著那些樂籍私妓又或是府中小妾出門玩耍。

    見得多了, 便先錯認(rèn)誤會了。

    “膏粱紈绔子弟的尋歡作樂，令人作嘔。”司桓肅當(dāng)時冷言不以為意說了一句。

    那位公子抱著人，在門口與自己經(jīng)過, 側(cè)身時, 他看清楚了那張酣睡微潮的臉蛋。

    縱然是閉著眼睛的, 亦可窺見幾分絕色容貌。

    當(dāng)時心里更覺得萬分厭惡。

    第二次見到顧運, 是去南襄侯府辦案那日。

    那時候他方才知道她的身份, 京城顧家的九小姐。

    也是頭一次見到這位‘頑劣’‘別具一格’的大家閨秀。

    她一個人那樣膽大, 叉著腰, 指著南家少爺?shù)谋亲映爸S怒罵，挺著胸膛, 表情十分的驕傲不可一世。

    而下首圍坐著的那些夫人小姐對之竊竊私語，她完全沒看在眼中。

    還一句話嚇唬得丫鬟幫她拿來筆墨，作那揮毫潑墨的姿態(tài)，竟然代姐寫了一封休書。

    司桓肅覺得十分有趣，故而竟沒有第一時間進(jìn)去，端的是饒有趣味在旁邊看了全過程。

    可笑那南家一大家子，被人十三四歲身量未足的小丫頭，把個賞花宴會變成了一家子的笑場。

    那文公子更是不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男子一個，不如一個小丫頭果敢，嫉惡如仇。

    顧家那位大小姐配了那么個徒有其表的，的確可惜。

    不過似乎也輪不上他可惜，顧大小姐便也是在一樣冷眼瞧著熱鬧。

    司桓肅心里想，看來是這顧家女兒，養(yǎng)得格外的不同。

    特地等著這一出笑話鬧完，讓顧九拿到了顧泰的休書，他方才施施然現(xiàn)身。

    那丫頭極為大膽，眾人見自己，見到稽查司辦案，個個慌怕得低頭垂首不說話，就怕被連累。

    只有顧運，在眾人皆俯首之時，竟然偷偷瞥向自己，那好奇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就連自己身旁兩個副使都看了出來。

    孟諱更是認(rèn)出她是那日驛站遇見的小姐。

    待自己抬頭故意看過去時，她就似那野外機(jī)警的小兔子一樣，忙若無其事的把臉蛋眼神移開了。

    還以為旁人都不知道。

    司桓肅身負(fù)皇命，要將梧州的軍權(quán)政權(quán)分化再收攏，顧家的顧孟慶在梧州任監(jiān)察刺史，令顧家為自己所用早就是棋盤上計劃好的一步。

    又因為他與顧老太太乃同位中州司家出身，這點親緣關(guān)系，讓他更加有可以利用的籌碼。

    心里有了一個計劃后，他就順勢將顧泰顧運姐妹二人帶去清河郡。

    沒想到在路上遭遇劫殺，顧運摔下馬車受傷。

    越觀察接觸，越確定，那是在是個尤為特別的人，一般人都比她不得，她身上有一股無畏自信的勇氣在，一來從不羞怯于自己的行為舉止；二個，她看旁人不帶三六九等的多余情緒。

    故而她并不如何懼怕自己，有時候自會仰面笑著與自己說話，叫司桓肅險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弒殺羅剎的聲名在外？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窺視到，顧運的眼睛里心里藏著有些人一輩子都看不見的東西。

    看見自己受傷，她眼睛里泛起淚珠，欲哭似哭，又偏偏忍住了，并不哭出來。

    那圓溜的貓瞳泛紅，內(nèi)里還深藏著點抱怨之色，都讓她顯得有幾分可愛。當(dāng)司桓肅心中腦中想到這個詞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很是奇怪。

    顧運將自己內(nèi)衫脫下來給他包扎傷口，果然是個小姑娘，心性十分單純赤誠，只是因為自己隨手殺了幾個刺客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把他當(dāng)成了同伴。

    因為別人受傷而緊張，害怕。

    會哭。

    更會忍哭。

    司桓肅依舊還是冷眼觀察她。

    自從他母親死后，他從不相信人，即使是個小丫頭，司桓肅也不會放松警惕。

    因為手疼，想睡覺，就跟自己吵架，惹來了狼之后，又會內(nèi)疚得可憐兮兮，好久都不敢說話。

    他只不過說了一句關(guān)于自己會對付顧孟慶的話，她當(dāng)即發(fā)了脾氣，就仿佛如那面對強(qiáng)勢天敵的憤怒幼獸，豎起全身皮毛攻擊！

    但也不過是虛張聲勢。

    說要丟下‘生病’的自己，轉(zhuǎn)身跑走。

    沒過一刻鐘又跑回來，竟自己壓在自己身上，膽子十分大，敢扇自己巴掌，自稱姑奶奶和祖宗。

    一邊下手打人，被打的都沒說話，打人的嚎啕大哭，眼淚哭得掉在自己臉上。

    叫司桓肅太陽xue直跳。

    他當(dāng)時分神想了下，如果顧運知道自己到了清河郡對如何利用她，又會如何。

    會找他對質(zhì)？會哭？還是會沖上來打人？

    之后他知道了。

    什么都沒有。

    他讓人給她戴上小金冠，讓她去見人，讓人誤會她與自己定親。

    如果換做任何一個女子，恐怕都會恨不得殺了自己。

    司桓肅不會改變自己的計劃，他自如地按照計劃情事，一切都與他計劃中的一樣。

    唯獨猜錯了顧運的反應(yīng)。

    她沒有叉腰罵人，沒有哭著虛張聲勢，更沒打人。

    她甚至對自己抿了一下臉頰，好像笑了一下。

    只是那次從她眼中他看不見任何情緒。

    她自己抬起手，把發(fā)髻上的蓮花金冠拆開，一頭烏黑長發(fā)一下散了下來，垂在身前，臉蛋尖尖的，眼睛浸著潤潤的光暈，這一次很規(guī)矩，很像個大家閨秀，將金冠遞給了自己。

    說了一句，很久很久之后，自己都忘不了的話。

    那日顧運的聲音很軟綿也很清脆。

    她說：“還給你吧，我可不能戴你的，日后我長大了，想戴了，自然會有人給我戴，但不會是今日這般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戴了個什么玩意，還怪無趣的?！?/br>
    他皺眉很久，弄不清楚自己心里為何有一股道不明的心緒。

    后來，他將那頂蓮花金冠收進(jìn)盒子里，與母親留給他的那些舊物放在了一起。

    第三十九章

    顧孟慶一行馬車還在路上走, 就先打發(fā)了個下人，騎馬過去張府，送上拜帖。

    及至翌日一早, 馬車才嘎吱嘎吱駛進(jìn)江陽城。

    顧孟慶自然先去前頭拜會張世正。

    內(nèi)院里, 顧泰陪著她師娘岑氏出來院子，就見顧運被幾個丫鬟婆子簇?fù)碇哌M(jìn)來, 伴隨著一串兒清脆銀鈴似的笑聲。

    一見到岑氏她們, 顧運立馬揚(yáng)起來笑臉, 飛快往前幾步, 屈膝就先跪下, 給老太太磕了個頭, 張嘴就說：“顧家小九給師母您請安，師母可還與我小時候見時一模一樣呢，康健又硬朗，您可忘了小九不曾？”

    岑氏快七十的人了, 滿頭的銀絲梳得一絲不茍, 圓盤臉型，相貌氣質(zhì)都非常溫柔祥和。

    她最愛這樣活潑伶俐的孩子，一時忙叫人把顧運拉了起來。

    嘴里道：“哎喲喲, 哪里能忘！快起來, 別跪壞了你, 好孩子, 怎么講起這些虛禮來。起來我看看, 有多年沒見小九兒了, 竟長得這樣出挑了, 今年多大了？”

    “師母，我今年十四歲啦。”顧運起來后, 就伴在岑氏另一邊，扶著人，一起往屋子走去。

    顧運因自小親近她長姐，從前也是跟著顧泰喊張世正老師的，而今她還是落落大方，未曾有分局促，依然隨著顧泰這樣叫老師師母。

    “好好好，既然來了，可要多住些時日，陪陪我這老婆子?！?/br>
    顧運嘻嘻笑地歪膩：“師母既然說了，那我就真賴這里了，后面再不許嫌棄我煩人淘氣的?！?/br>
    岑氏摸摸她的臉蛋，“真是個促狹丫頭，老身巴不得將你留在這，做我嫡親的孫女得了?！?/br>
    旁邊丫鬟婆子聽了都跟著一陣笑。

    進(jìn)得屋子，顧運四處望了望，方問：“怎么不見jiejie們？”

    她這說的是張家孫女們。

    岑氏笑呵呵說：“今日不巧了，前幾日陳夫人就下了帖子，把你兩個jiejie接過去玩了?！?/br>
    “哪個陳家？”顧運仰著臉蛋問。

    一旁顧泰替著回答：“就是你想的那個，在御史臺當(dāng)御史大夫的那位陳老府上，你也認(rèn)得他家?guī)孜还媚锏?，小時都在一起玩過幾年，現(xiàn)因他家二老爺調(diào)任到江陽任職，年前他們二房就都過來了。”

    岑氏看顧運鼓了鼓臉頰，笑道：“小九兒怎么這幅表情，可是與他們家孩子鬧過別扭不曾？”

    顧泰輕笑一聲，“可不是正叫師母說著了，都已經(jīng)是前兩年的事了，那會兒阿拙才十一二歲，陳家有個孫子與阿拙一般大年紀(jì)，有些淘氣，那日去他們家玩，人家孩子捉了幾只蟲子往阿拙身上扔，哪想阿拙也更是個頑皮的，并不怕那些東西，反而把那蟲子捏住，沖過去將蟲子一股腦塞進(jìn)人家小少爺衣裳里，生生把人給嚇哭了，后來祖母訓(xùn)斥了她。此后阿拙就不理人家了，我們聽了都笑?！?/br>
    顧運就是不愿意慣熊孩子，當(dāng)時還把人踢了幾腳，那小胖子大概是被家里溺愛過頭，只怕家里丫頭下人日常都由著他的，霸道慣了，以為誰都不會還手，一朝被顧運制住反打，竟嚇得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