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顏

    落了好厚的灰塵，這本全省黃頁通訊錄一次都沒翻過，用布塊才擦掉上面的積塵。還不知道管不管用，赤崎警官一邊翻著一邊自言自語，之前煒遇教過他，查電話可以用手機撥打114，但他用不習(xí)慣，還是翻“老皇歷”比較好。

    找到字母g，找到批發(fā)市場，撥通了上面的號碼。

    “喂，你好，請問是高橋市場聯(lián)絡(luò)處嗎？”

    “對，你是哪里？”

    “我是石井鎮(zhèn)警局的警察，我叫李赤崎，正在調(diào)查一起陳年舊案，想要你們協(xié)助下幫忙找一戶人家的聯(lián)系方式?！?/br>
    今晚就是千禧年的跨年夜，易婭約易初顏去鎮(zhèn)上買貨，想著哥哥需要添置新的棉衣，易初顏也就去了，半道碰到季之白也去鎮(zhèn)上，三人同行。

    一到鎮(zhèn)上，易婭就奔向了精品店，剩季之白和易初顏站在路邊，季之白要去藥店，得分開行走。雖然歲寒依舊，但天氣是真好，整個冬季街上都是濕漉漉的，臟雪和腳印遍地，現(xiàn)在路面終于能走得自在些了。

    “之白……晚上……”易初顏開口想說什么。

    “晚上我想約你，今晚我兩個jiejie都在，我可以早點出來?！?/br>
    “好?！?/br>
    “那幾點？”

    “哥哥要看《新聞聯(lián)播》，我等他看完上了藥才可以。要不八點半可好，老地方?！?/br>
    “好。今晚會不會有星星呢?！毙切侵垡呀?jīng)是屬于他們的老地方了，想起來就興奮，這大概就是初戀的滋味吧。

    “也許吧。有沒有星星，也是星星之眼。”

    “嗯。初顏，你本來想說什么來著？”

    “我……我本來也是想問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br>
    真是反常，自己主動開口約會還算鎮(zhèn)定，畢竟反復(fù)演練過好幾遍，反倒是聽易初顏這么一說，季之白倏地紅了臉。

    兩個人就地分開，易初顏進(jìn)了店，易婭過來挽著她的手，讓她幫忙挑耳墜子。

    如墨般深沉的黑夜，無邊無際。

    易初顏給哥哥上好藥，便出了門，手里提著那盞琉璃燈照明。

    她披上了白色厚長的斗篷，養(yǎng)母知道她常在冬天去星星之眼，特意量了她的身高尺寸，去鎮(zhèn)上店里買的新布匹，手工縫制了一件，里面用的是自家地里種的絮棉，不管多冷的天，穿上它，風(fēng)雪難侵。

    今晚她走的是后門另外一條路。一盞孤獨的琉璃燈在黑夜中淺步游走。

    來到一處青磚白瓦的福堂。是十七組一座老舊的正堂屋，新的大堂屋建好后，就少有人再來這里祭拜上香了。這座經(jīng)歷了百年風(fēng)雨飄搖歷史的福堂，年久失修，大門上的鐵鑄門鈴只剩一只了，垂喪著，生著銹斑。院子里腐爛的黑色落葉堆積，被廢棄的舊福堂，看上去像是一位垂暮老者的最后時光。

    大堂里的佛像左右點了兩根大蠟燭，桌子上擺著一些供品和一盞油燈，燈身透明，散發(fā)著琉璃翠青色的光，里面燃的是香油，柴油雖便宜，但柴油不能用在佛像之下。

    易枝子拿起一條竹篾，挑動了一下燃燒著的燈芯，燈芯發(fā)出小火花爆裂的聲音，火苗更亮了。借著火苗，她點燃了三根小線香，跪在棕葉草墊上，虔誠地拜了三拜，把線香插在小香爐里。

    媽，不知你在天上可否原諒我。

    養(yǎng)母過世兩年多，她很想念她。她虧欠養(yǎng)母一次道歉。

    從兜里拿出來一樣?xùn)|西，是一張兩年前她想辦法從寒戈通訊社借出來復(fù)印的報紙。她把報紙慢慢鋪開，燈火微弱的光線，足以看清上面的每一個字。

    當(dāng)年那份名單里，其中一個，清清楚楚地寫著“易大海”三個字，正是她的養(yǎng)父。

    本報訊（通訊員楊東記者范筱筱）近日，汾城林隅區(qū)發(fā)生了一起煤礦倒塌瓦斯小面積爆炸案，區(qū)政府第一時間組織緊急救援，但仍造成一名外來務(wù)工人員死亡，傷者七名，經(jīng)過醫(yī)院搶救，已脫離生命危險。死者易東博籍貫湖南，三十一歲。煤礦負(fù)責(zé)人歐陽鐵鑫表示會積極配合調(diào)查事故發(fā)生的原因，并已發(fā)送緊急電報告知死者家屬和當(dāng)?shù)卣Ｓ浾攉@悉，死者獲賠十萬賠償金，其他傷者賠償金額還在商榷中。目前，死者尸體在同組人員王林生、易君、易橋、易大海、季正的護(hù)送下，回鄉(xiāng)安葬。

    每看一次，她心里的怒火都難以抑制。這么多年，父親無法魂歸故里，jiejie生前曾告訴她和二哥，正是這群人瓜分了父親的賠償金，還未讓父親的尸骨接受當(dāng)?shù)仫L(fēng)俗，隨意弄了些骨灰回鄉(xiāng)糊弄人。如若父親真有魂魄，又豈能瞑目。

    想到這里，她閉上了眼睛，心里的愧疚一點點被湮滅。

    “媽，你生前待我和哥哥視如己出，有好多年，我都活得很開心。你知道嗎？自從知道我二哥死了之后，活著對我來說，就是痛苦?？墒牵愠霈F(xiàn)了，你讓我感受到世界上還有人愿意守護(hù)著我。當(dāng)我看到報紙上寫著易大海的名字時，我也掙扎過，要不要放他一條生路，但是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如果不做這些事，我爸的靈魂就永遠(yuǎn)不能安生，歸不了故土，也找不到我們。

    “請你原諒我，是我對不起你。

    “媽。我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來拜你，也不祈求你在天上庇佑我，但是哥哥，無論如何，都要請你保他平安。不管遇到什么，都讓他余生的日子，能活得輕松一點，我此生就這一個祈求了?！?/br>
    又俯身拜了三拜。

    用竹篾輕輕地把燈芯挑起，燈芯燃得正歡，她輕輕一吹，燈滅了。

    佛堂里的燈，既然滅了，就不再點亮，就如一個人的生命。心里這么想著，嘴上也將這句話說了出來，在這無人之殿，如此清晰。

    養(yǎng)母過世之后，曾有一個角落，可以讓她渺小地蜷縮著，如今也消失了，今夜，她要親手將這一切埋葬。

    她站在黑夜福堂的最中央，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寒風(fēng)瞬間席卷了進(jìn)來，身后的兩根蠟燭也隨之熄滅。

    易初顏回到房間，喝了一口水，翻開一本筆記的最后一頁，上面寫著一串?dāng)?shù)字。這是她托了易婭，易婭又托付了好幾個同學(xué)，才幫忙查到的電話，是汾城一家通訊社，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

    她拿起電話撥了過去，很快就有人接了。

    “您好，我是你們報紙的讀者，聽說你們最近在找一張十三年前的舊報紙，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找到？”

    “真是太好了，還沒找到，所以我們才會刊登尋找舊報紙的懷舊活動，您方便找個時間送過來嗎？”

    原來還刊登了尋找舊報紙的信息，很好，她冷冷地在心里哼了一聲。

    “我離你們報社很遠(yuǎn)，聽說你們很著急，我可以電話里把你們需要的內(nèi)容念給你聽。”

    “也行，我們找的是一篇關(guān)于煤礦瓦斯爆炸案的報道?！?/br>
    “煤礦……瓦斯……找到了，你是否方便記錄一下，方便你們第一時間轉(zhuǎn)達(dá)給需要的人?！?/br>
    “感謝感謝?！?/br>
    八點二十五分。時間差不多了，季之白安頓好了母親，告訴兩個jiejie他要外出，不必等他。

    今晚風(fēng)清氣爽，山峰蒼穹萬籟俱寂，十七組的人冬日習(xí)慣早睡。

    腳底生了風(fēng)，很快就到了星星之眼，白天易初顏說老地方見的時候，他一天都很興奮，星星之眼是屬于他們的老地方。

    易初顏拿著陶塤，正仰著頭，望著天空。季之白輕輕地喚了一聲，很自然地把她擁在懷里，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對她再也沒有之前的陌生感，仿佛是一對戀愛了許久的戀人。

    “初顏，你知道嗎，我第一次來星星之眼的時候，本來是想來跟你告別的。當(dāng)時要去市區(qū)，完全無法預(yù)料生死，可是我在這里聽到你吹了《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那些話就不想說了。”他讓她轉(zhuǎn)過身來，有些話他要看著她的眼睛說，“感覺就是這么奇妙，突然就發(fā)生了改變，后來我知道，我是愛上你了。在這坍塌的世界里，能遇見你，就是我最大的運氣?！?/br>
    易初顏也望著他的眼睛，沒有閃躲，眼前的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短短的一個來月，他們竟然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爸祝阋步o了我很多意外，你讓我相信世界是有奇跡的?？赡軗Q作我，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了。當(dāng)我在雪地里聽到你說，愿意用自己的十年換mama的十年，我很震撼。我也很慶幸遇到你?！?/br>
    “現(xiàn)在好想把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再拉早一點，十六歲，不，十歲，我們就應(yīng)該在一起了?！?/br>
    “那時你還是個書呆子呢，我們經(jīng)常去稻田玩，我哥每次都叫了你，你都很少去，但我記得有一次，你一腳踩進(jìn)了禾苗田里，渾身是泥。”

    “你還記得。”

    “你特別生氣，還吼了我哥，說是他讓你出糗?！?/br>
    “本來我就不愿去，他非拉著我，其實我覺得很好玩，誰讓我掉進(jìn)了泥坑，一下就覺得不好玩了?！?/br>
    易初顏的眼睛閃爍著：“之白，你有沒有覺得，也許我們不那么合適呢？你看，我就覺得鄉(xiāng)野稻田生活很好，可你當(dāng)時就一門心思要考大學(xué)?！?/br>
    “你也說是當(dāng)時嘛，現(xiàn)在的我覺得這里就很好，這里就是我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有你，有星星之眼?！奔局讖难┑乩镒テ鹨话蜒?，砸向空中，雪屑落了下來，脖子里也落了不少。兩人縮作一團(tuán)。

    季之白幫她把身上的雪屑拍掉：“初顏，想聽你吹《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在星星之眼不聽上一曲，都覺得少了什么?！?/br>
    她本來也是要吹的。

    空靈悠揚，遠(yuǎn)山的銀裝松柏似乎也放下了傲骨，隨風(fēng)擺動起來。

    “要是能看見滿天繁星就好了，真不敢想象那樣的美，春天快點來吧。”

    “之白，我……二哥以前也跟你一樣，特別想看繁星，也是在星星之眼說的。”易初顏忽然說。

    “你二哥？你哥哥不是……”

    “我有個二哥。你是不是都忘了，我是六歲才來的石井?！?/br>
    “對啊，你不說我早就記不起了。小時候大家還笑過你，被你mama追著打，是真打，只要被她抓住，就會被打得……滿地找牙也不為過。后來就沒再聽人提起過，我都忘了?！?/br>
    “一次就打服，我媽就那樣，要么不怒，怒了就不得了。”想起養(yǎng)母，很遙遠(yuǎn)，又似乎就在身邊。

    “你媽是個厲害人物。那……你剛才說你二哥，他現(xiàn)在在哪兒？”

    易初顏背過身去，眼睛里的光芒兇狠：“二哥早就不在了，死了?！?/br>
    “……怎么會？”

    “所以我才會被收養(yǎng)，曾經(jīng)我以為他還活著，哪兒都不肯去，就在福利院等他，直到知道他死了?！?/br>
    她的口吻清清淡淡的，像是一朵不經(jīng)意飄動的云，心里疾風(fēng)掠過。

    季之白好像突然懂了，為什么她能有信仰，敢冒險去激易橋出車，敢在風(fēng)雪夜里和他一起共度生死，這是一般女孩不敢做的，因為從小經(jīng)歷過生死，才敢面對。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在波瀾壯闊的年紀(jì)里，遇到了最純真美好的她。

    “初顏，以后我就是你的原風(fēng)景，我就是你的故鄉(xiāng)。答應(yīng)我，忘記過去，忘記心里所有的痛，好不好？”他輕輕地捧起易初顏的臉，她的眉毛，他的嘴唇，一切剛剛好。順著額頭吻向她的嘴唇，溫潤柔軟，在凜冽的風(fēng)雪之夜，彼此許下畢生的承諾，只待草長鶯飛，且觀繁星。

    寒夜再美，也不能久留，易初顏說她有點冷。

    季之白送她回家，易初顏領(lǐng)他進(jìn)的不是挨著易初堯的廂房，而是另外一方的房間。

    “這是我媽從前用來堆放雜物的，她過世之后，我把雜物都搬了出去，重新打掃整理了一番，方便看后山?！币壮躅佒噶酥复皯?，正好面對的是綿延不絕的后山。

    房間里生了火，瞬間就覺得暖和了。

    “外面還有一塊很大的坪地?！奔局撞虐l(fā)現(xiàn)這后山的風(fēng)景，真的是在他走進(jìn)易初顏的世界之前，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是曬谷坪?，F(xiàn)在你知道我媽為什么把這里作為儲物間了吧?！?/br>
    “還真是方便得很。”

    房間里擺了一張床，地上鋪了簡裝的復(fù)合木地板，鋪了簡潔的床褥，很是干凈，還搬了一些磁帶過來。想念養(yǎng)母了，就來房間住上一晚。

    “你跟我換的那盤磁帶在這兒呢。”易初顏抽出來一盒。

    季之白把單放機打開，放了進(jìn)去：“我們聽點音樂，我再坐一會兒?！?/br>
    “之白，今晚……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易初顏挨著暖墻，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腿，望著他。

    黑夜里，季之白感覺自己的臉火燒一樣熱。

    他怎么會拒絕呢？還沒張口，易初顏又說話了：“看把你嚇的。”

    季之白按下播放鍵的時候，用手摸了摸臉，果然guntang。

    “之白，你還沒見過我跳舞吧?！?/br>
    “你還會跳舞？”

    “就說你是書呆子，我和易婭以前都是中學(xué)文藝隊的，易婭非常厲害，她mama專門讓她寄宿在舞蹈老師家，偷學(xué)了不少?！?/br>
    “我想看你跳?！?/br>
    “你找到《歡顏》的音樂。”

    季之白把磁帶翻了一面，《歡顏》在b面第一首。

    易初顏把鞋脫了，光著腳，打開后門，在落了雪的曬谷坪踮起了腳尖，音樂聲起，曲調(diào)哀怨，她輕盈旋轉(zhuǎn)起來。

    跳著跳著，眼里霧氣重重，內(nèi)心的掙扎正像一把鋒利的利劍，刺向自己。那年她六歲，就學(xué)會了一個人獨處，學(xué)會了在黑夜里凝視命運的到來，只是命運，一次次地將她推向深淵。就像季之白說的那樣，她又何嘗不是在這坍塌的世界里，突然遇到一個溫潤良善的少年，可是，這個少年，她不能愛。

    遇見你，就不算白來，可是，你和我終究等不到萬物無恙了。

    她的人生從未失手，從未失控。她承認(rèn)，她原本只想接觸一下季之白，看看這個仇人的孩子，是否也像他的父親一樣沒有人性，尋找著可以出手的時機。

    可是現(xiàn)在，她預(yù)感自己要失控了。

    春雨秋霜，歲月無情，這正是易初顏的歡顏，如夢如幻如真。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的時候，她的眼淚已干。

    不能失控。

    季之白看呆了，易初顏靈動地在雪地里隨意舞蹈，如有水袖揮舞，婀娜，收放自如，像是一個專業(yè)的舞者，辭色不露。

    從幻覺里清醒過來，外面大雪紛飛，天氣預(yù)報說得果然沒錯，風(fēng)雪又來了。

    他走到坪地里，把易初顏輕輕地抱起來，他感受到了雪地的冰涼，和她的炙熱的心跳。在黑夜里，在只有花火的房間里，他情不自禁地親吻了她，體內(nèi)的熱血就像海浪般洶涌澎湃，他把手探進(jìn)她衣服的后背，笨拙地解開，用手握住她胸前此刻的此起彼伏，他潛入了最深最深的海底。

    他們走過彼此此生最難忘的暮色，身體迎來了最美的日出之色。

    易初顏緊緊地抱著他，蜷縮在他的臂彎里?！爸?，今晚不走了，好嗎？”

    季之白撫摸著她的長發(fā)：“不走?！?/br>
    “我們現(xiàn)在就睡好嗎？有點痛?！?/br>
    “明天早上我陪你看日出?！?/br>
    “下雪了。”

    “下雪有下雪的日出?！闭嫦Ｍ禾煸琰c來，在后山看日出，在星星之眼看繁星。

    連續(xù)一個月照顧母親的季之白，緊繃的神經(jīng)和身體，都在前一刻徹底地放松了，沉沉的睡意襲來，他擁著全世界最讓他溫暖的女孩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