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只是睡得深了熟了，身體無意而為的巧合。

    商陸為他重新掖好毛毯，用只有他才能聽見的音量附耳說：“……裝睡也這么爛?！?/br>
    扭頭看見盛果兒瞪大了雙眼，商陸似笑非笑地豎起食指，“噓?！?/br>
    盛果兒到下飛機也沒想通，這兩人之間奇奇怪怪令她融入不進去的氛圍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看他們相處，又明明就是不熟。

    譬如說道別的時候，商陸還是那樣紳士周到一視同仁，先跟在場唯一的女士盛果兒說拜拜，才轉(zhuǎn)向柯嶼，只是拜拜換成了下次再見，前面加上“柯老師”，聽著像有了約定。

    公司的車就在通道盡頭等著，柯嶼不緊不慢地問，聲音悶在口罩里，視線從帽檐下抬起看著商陸：“下次是什么時候？”

    盛果兒又開始迷茫地在兩人之間做視線左右平移運動，仿佛眼保健cao。

    “下次，”商陸給了肯定的答復(fù)，“應(yīng)該是唐導(dǎo)請吃飯的時候?！?/br>
    柯嶼微怔，笑了笑：“好，回見?！?/br>
    唐琢的事情一直懸而未決，商陸不擔(dān)心，柯嶼卻放不下心。之前提出由他組局，請他和唐琢見面賠禮道歉，算是把這件事私下了了。但之后商陸為了幫他，以攝影助理的身份出現(xiàn)在了片場，跟唐琢當(dāng)面道歉的事就尷尬地擱置了下來。臺風(fēng)天東拉西扯地閑聊，也順便問了商陸關(guān)于這件事的打算。

    出讓版權(quán)，放棄全球藝術(shù)院線巡展，柯嶼知道，商陸做這一切都只是因為當(dāng)事人牽涉的是他。

    商陸獲獎的影片「無聊/b」，除了沿用了柯嶼為飛仔設(shè)計的獨白外，其實和「墜落」的主線劇情毫無關(guān)系，乃至整部電影的主題內(nèi)涵也是完全不同。

    在「無聊」中，柯嶼是一個地下性工作者，整部電影就在他的獨白、個人影像、街道空鏡和談貝斯的畫面中進行。除了柯嶼敘述著自己第一次出賣rou體、以及和菲姐的感情糾葛外，幾乎沒有實質(zhì)的劇情。

    他用蒙太奇很大膽，有時候聲畫的時間線完全被打亂，一秒里好像在同時進行兩個故事，聽覺和視覺割裂，但情緒曲線在這種紊亂中前所未有地被拎了起來。

    之前商陸考過他，晚上的畫面顏色是紅色，代表欲望和危險，白天小賣部的影像卻是白得發(fā)亮，灼熱、無聊、令人困乏。寬而遠的取景，但因為這樣強烈曝光、明暗對比的設(shè)置，反而讓人有一種被緊迫的窒息感。

    柯嶼在夜晚不停地走，畫面紛雜熱鬧，與菲姐的性事糾葛在煙霧彌漫中敘述開，在白天無所事事，只是守著小賣部看著人流影動。

    唯一的喘息口在天臺，那一罐啤酒、夕陽，和晾衣繩上飄著的白色襯衫。

    之后便進了彈貝斯前的調(diào)音和對話。

    「貝斯這種樂器，很無聊的，但會上癮?！?/br>
    「為什么？」

    「因為它夠無聊?！?/br>
    柯嶼咬著煙，在慘淡的城中村白熾燈下，看著譜子斷斷續(xù)續(xù)彈完了旋律，面無表情透著慵懶，慵懶中有專注，專注中又覺得不耐煩，想，快點結(jié)束。

    短片公示后，柯嶼看過不下百次，他最喜歡的影評出自于香港影業(y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師，他說：

    「無聊這部片子，比以往任何一部120分鐘、140分鐘、乃至200分鐘的長影片，更準(zhǔn)確地觸達了人生的真實。人生就是無聊，無聊就是人生，一切看似紊亂的蒙太奇、神經(jīng)質(zhì)的和畫面對應(yīng)不上的獨白、熾熱冰涼的霓虹夜晚和白到發(fā)悶的小賣部影像，是無序的，但有恒定的旋律，那就是無聊，像影片最后柯嶼彈的那一首貝斯。

    我不知道別人的觀影體驗，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心里就在想，我艸，這他媽的真的夠怪。電影工業(yè)發(fā)展到現(xiàn)在，什么實驗的、革新的，千奇百怪的路子，講實話，什么手段都已經(jīng)不覺得新奇。形式主義的導(dǎo)演可以發(fā)明一萬種故弄玄虛的形式，但內(nèi)功在于，怎么讓形式成為內(nèi)容。

    這個導(dǎo)演有這個內(nèi)功，因為他完全用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拍攝手法，你看他的燈光都是最簡單的就地取材，一個破城中村一個破碼頭一條破江一個破小賣部來來回回的走，我要說，我沒見過比這更窮的獲獎電影。

    我想引用英格瑪·伯格曼評論塔可夫斯基時說的一句話，用在我和這位導(dǎo)演上，很貼切：

    看他的電影就是一個奇跡，覺得自己是站到了一個房間門口，過去從沒有人把這個房間的鑰匙交給我，我一直渴望能進去，但他卻走進去了，行動自如，游刃有余。

    我今年七十三，能看到這樣的短片是我的幸運?！?/br>
    這位老師最后順嘴夸了一句柯嶼，「柯嶼的表演我很難撐過五分鐘，這幾年要不是栗山，我是想讓這個年輕人滾出我的視線的。但我不得不說，他咬著煙對著鏡頭彈貝斯的最后三十秒，是他迄今為止最性感的三十秒。」

    地位太高了，話一出粉絲敢怒不敢言，還要挨個兒排隊去下面說：謝謝閻老師，青年演員柯嶼未來可期！

    影片公示的一個多月，他公司的信箱被塞爆，盛果兒一趟一趟地用大儲物箱給他搬信。太多了，但柯嶼一封一封拆得饒有興致——開玩笑，他還沒演過哪個角色這么讓觀眾惦記。

    拆到后面發(fā)現(xiàn)一半都是因為找不到商陸，所以托他跟導(dǎo)演“告白”。

    好消息是，還有另一半總算是屬于他的。

    影迷比粉絲可愛。

    柯嶼知道自己有相當(dāng)一部分粉絲其實不看自己的電影，但對自己的物料、代言、海報、八卦、咖位興致勃勃，很奇怪。影迷說，看到后面莫名其妙就開始哭，一個人呆呆坐在黑黑的空房間里流著眼淚。

    有和他懺悔，說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一團糟糕、看上去霓虹燈一樣漂亮、實際上一潭死水白得發(fā)悶的生活，有的寫長長的影評，說，一切漂亮的、欲望的、危險的關(guān)系和敘述，都是夜晚的自主沉迷，太陽一出，所有消逝，主人公看上去在步入正軌地生活，其實只是在一種呆滯的、自以為是的消耗。

    有的不這么悲觀，說，電影只是試圖描繪出了一種本質(zhì)，本質(zhì)本身是沒有褒貶屬性的，最后扯了好長一段存在主義的闡述。

    柯嶼從來都知道，把商陸從這部片子的版權(quán)中除名，是徹底的不公。

    一個飛仔的破故事，一個低級的地下性工作者初次賣rou的陳詞濫調(diào)，獨白再寫出花來，影史上一石頭砸下去能砸破一百張關(guān)于這個的dvd。

    是商陸的天才照亮了這塊平庸的屏幕，飛仔和菲姐的故事，飛仔的身份設(shè)定，只是這個故事里最庸俗的一環(huán)。

    在絕對的天才面前，任何才華都顯得不堪一擊。

    所以唐琢在那幾天一直閉關(guān)，白天讓副導(dǎo)演咬著牙在拍，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遍遍看劇本，看電影，甚至萌生了改劇本的念頭。

    如果不是因為這件牽扯的那個人是他，商陸也許也是不甘愿放手的。

    “我想讓律師出面，代我道歉?！?/br>
    “聽著好傲慢?！?/br>
    “之前在片場見過，已經(jīng)失去了最好的和解機會。既然我已經(jīng)放棄了版權(quán)，這部片從此以后都不會和我有關(guān)系，我出不出面也無所謂了。sean這個名字，不會再出現(xiàn)在熒幕上?！鄙剃憻o奈地笑了笑，“否則真見了面，唐琢?xí)J為我和你一起在耍他。”

    在震顫的臺風(fēng)中，柯嶼想了想，“不，你還是要見?！?/br>
    他看人尚準(zhǔn)，知道唐琢本質(zhì)惜才且直接，沒有那些彎曲骯臟的底色。

    “不僅要見，而且要把你的名字重新署回去?！?/br>
    商陸微怔，又輕描淡寫地拒絕：“之前和你說得很清楚了，這件事的是非對錯牽扯不清，到最后唯一受損的只會是你。我不想?！?/br>
    “我相信唐琢?！?/br>
    第59章

    見唐琢這件事不能讓柯嶼牽頭，必須是地位凌駕于三名創(chuàng)作者的、說話更有分量的人出面才行。

    明叔接到人，剛駛上機場高速，商陸的電話也撥了出去。

    陳又涵從凌亂的被褥間摸到震動的手機。窗外是北京的天寒地凍，他緩了緩，注意到懷里的葉開也有被吵醒的跡象，便在他耳朵上安撫地吻了吻。手機劃開電話接通——

    “姐夫?！?/br>
    陳又涵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我在北京?！?/br>
    商陸微怔，聽出他的疲憊，“你在休息？”

    “嗯?！?/br>
    年末忙得腳不沾地，難得抽空去北京一趟。葉開剛忙完了期末考，但有項目需要留校，昨晚上各自忙了個通宵。

    商陸道歉：“打擾你休息了?！?/br>
    打擾他休息倒無所謂，陳又涵低頭，無奈地看著葉開夢游般挪到他懷里，兩臂環(huán)著他腰半夢半醒地問：“我什么時候有弟弟了？”

    事情不復(fù)雜，三言兩語講完，包袱又越洋丟回給了顧岫。葉開靜靜地聽完，瞌睡蟲沒跑完，又迷迷糊糊地問了一遍：“姐夫？你是誰姐夫？”

    陳又涵沒吃他這套陷阱，“沒有誰，亂叫的?！?/br>
    葉開困得打哈欠，鼻音很重地“哼”一聲，“我要告你重婚罪?！币贿呎f，一邊已經(jīng)往枕頭上栽去。陳又涵眼疾手快在他腦袋下墊了一把，堪堪溫柔地托住了他。

    ·

    顧岫接了指令，以gc文娛副總裁的身份給唐琢和柯嶼發(fā)去了宴會邀約。

    邀請函是發(fā)送到工作郵箱的，麥安言一手打理，比柯嶼更先看到——凡是gc文娛相關(guān)的事，四舍五入那就是他的事！

    柯嶼看著工作室提供的幾套無尾禮服方案，半晌：“……不至于。”

    麥安言仿佛沒聽見，自說自話地續(xù)上：“還得有個女伴才行——哥，這樣吧，你把小隱一起帶上?！?/br>
    “……”好心提醒：“她在劇組?！?/br>
    “請個假的事情，問題不大?！丙湴惭砸诲N定音，“我也一起去?！笨聪蛑砟舷＃骸拔沂墙?jīng)紀(jì)人，陪同出席是不是天經(jīng)地義？”

    南希豎起大拇指，一字一頓地撇嘴點頭：“天經(jīng)地義?！?/br>
    柯嶼：“……”

    等真到了赴宴的那天，雖然沒那么隆重，倒也還是乖乖地穿了西服打了領(lǐng)帶。應(yīng)隱穿了黑色吊帶修身長裙，雖然美麗，但并不喧賓奪主。她虛虛地挽著柯嶼的手臂，一路巧笑倩兮端莊大方，邊悄聲咬耳朵：“gc怎么突然請你吃飯？別是姓陳的狗男人看上了你。”

    “不是他做東?！?/br>
    應(yīng)隱松一口氣，腳步剛邁入宴會廳，剛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眼尖道：“那不是商陸嗎？！”

    商陸手里舉了杯威士忌，正與落地窗邊的一個男人閑談。聲音不高，但看著相談甚歡的樣子。他的姿態(tài)閑適倜儻，專注聽對方說著，笑一笑，偶爾抿一口酒。

    應(yīng)隱一下子端莊出走，喃喃自語道：“不虧是商家二公子的風(fēng)度和氣場。”

    麥安言一顆心都放在了顧岫身上，并沒有聽清她在嘀咕些什么，只暗暗撞了她一下作為提醒。應(yīng)隱便立刻又換上了甜美大方的笑容，聽麥安言熱絡(luò)地打招呼：“顧總，又見面了?！?/br>
    顧岫從與商陸的閑談中回過神，“麥總。”放下杯子，以握手禮相迎，又分別看向兩位明星：“應(yīng)小姐，柯老師。”

    柯嶼與他握手，目光不動聲色地與商陸交錯，凝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顧岫引薦：“這位是商陸，之前是我的助理，最近正在準(zhǔn)備自己的電影項目。”

    “助理？”應(yīng)隱疑惑地重復(fù)了一遍，柯嶼低咳一聲，搶先道：“原來你是顧總的助理，之前怎么沒聽你提過？”

    這就演上了。

    商陸彬彬有禮地致歉：“是我的錯，柯老師，我不該瞞你?！?/br>
    顧岫心知肚明，笑道：“我差點忘了，柯老師都當(dāng)過你的主角了，怎么還用我介紹？”

    輪到麥安言和應(yīng)隱同時吃驚：“主角？怎么時候？！”

    麥安言看向柯嶼的目光痛心疾首外加譴責(zé)——他竟然背著他堂堂一個金牌經(jīng)紀(jì)人私自去接項目！

    顧岫的演技不知道在哪兒練的，水到渠成的比柯嶼還自然：“怎么，原來你們都還不知道？”看向商陸：“商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br>
    商陸放下威士忌酒杯，頷首承認，捂了這么久的秘密輕飄飄就說了出來：“之前那部獲獎的短片，導(dǎo)演是我?！?/br>
    “我——”

    我cao。

    一句臟話到嘴邊硬生生咽下，應(yīng)隱掩唇乖巧地說：“我、我好意外哦?！?/br>
    麥安言不愧是混了這么多年的，心念急轉(zhuǎn)間立刻捋清了當(dāng)中的利益關(guān)系。「無聊」那部短片本就備受矚目，之前業(yè)內(nèi)掘地三尺也沒挖出來，柯嶼又閉口不談，大家都快接受這是某個名導(dǎo)的披皮馬甲了。他如果這個時候公開身份，對內(nèi)地影業(yè)來說無異于是橫空出世。

    一場重量級的宴會，gc文娛一把手親自組局帶上他，又是前同事這樣密切的關(guān)系，足以說明商陸背后的資本必有g(shù)c?！Y(jié)論還用問嗎？上！別說他的項目現(xiàn)在還沒個苗頭，將來立項公開無論是什么小眾題材還是跌破眼鏡的庸俗喜劇，柯嶼都必須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