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電筒的光在林間穿梭，泥土在雨水下變得泥濘，將虬結(jié)盤錯的樹根都沖刷了出來，柯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向?qū)Я粝碌哪_印。

    肌rou又僵又痛，他是傻逼是殘廢嗎，連昨天那點登山都受不了。

    衛(wèi)星電話保持二十分鐘一通，直到兩通之后，信號徹底搜尋不到。

    商陸最后在電話里說：“等會見?！?/br>
    也不知道信號這么差，有沒有完整地傳遞到柯嶼的耳朵里。他的夜盲癥雖然有好轉(zhuǎn)，但在這樣的極端天氣里，卻足以讓他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瞎子。電話的按鍵是憑感覺摸索到的，耳邊是天底下的風(fēng)聲雨聲浪聲，山谷像一個巨大的擴(kuò)音器，將一切都變得猙獰。他縱然睜著眼睛，也好像是在一個漆黑的、沒有邊際的牢籠里。

    其實跑了一半就意識到不對勁，就已經(jīng)在返程了，但天變得那么快，眨眼間便凄風(fēng)苦雨。商陸不敢輕舉妄動，憑記憶想起不遠(yuǎn)處有巖石，可以擋雨避風(fēng)。如果不找到那里的話，一旦救援不及時到位，他也會因為驟然失溫而陷入休克。

    到那種地步就只能拼命格了。

    腳就是在跌撞著找?guī)r石的路上扭傷的，很嚴(yán)重，大概是被樹根絆了一腳，一瞬間的痛直刺大腦，有幾秒鐘商陸頭腦都是發(fā)懵的，暈眩過后，他調(diào)整呼吸，摸到膝蓋上熱騰騰的液體。他的膝蓋磕在石頭上，傷口深可見骨。

    商陸很想再聽一聽柯嶼的呼吸聲。

    他不知道他的呼吸聲有多么干凈，令他心安，令他在任何一張床上都能安然入睡。

    雨沒有要停的趨勢，商陸脫下速干衣，摸索著捆緊膝蓋止血。血浸透了衣服，又被雨澆透，血腥味滲進(jìn)泥土，被森林里危險的氣息覆蓋。

    最壞的，是他死在這里。

    其次的，是這條腿保不住。

    最好的，是他安然無恙，看到柯嶼出現(xiàn)在眼前。雖然看不到，但是只要他出現(xiàn)的那一秒，商陸就會知道。

    最壞的，是他死在這里，還沒有跟柯嶼走到最后，是一個很糟糕的結(jié)局。

    其次的，是這條腿保不住，這樣不知道是否還配得上他這位戛納影帝。

    最好的，是他安然無恙，在昏迷前可以對柯嶼說，“別擔(dān)心?！?/br>
    沒關(guān)系，柯老師說，他的命格是最好、最干凈的，老天一向?qū)λ槐?，不忍心在太平洋的風(fēng)暴上收了他，也不忍心讓他死在保姆黑暗的地下室里，那當(dāng)然也不會忍心，讓他還沒給柯嶼一個心安就讓他離開。

    商陸靠著石頭，能感到自己生命力的流逝，是如倒懸的沙漏般，一縷一縷、不可避免地從身體里溜走。體溫下降得很快，被暴雨和鮮血帶走。他緊閉的眼前開始出現(xiàn)幻覺，耳邊像有直升機(jī)的螺旋槳聲，劃破風(fēng)雨，盤旋在他的頭頂。直升機(jī)……商陸沒有什么笑的力氣，但唇角向上抿起，想起寧市那個夜晚。他們的直升機(jī)降落在集團(tuán)總部大廈的停機(jī)坪上，在浩瀚的城市夜空上，柯嶼給了他一個荒唐又靜謐的吻。

    白光在眼前掃射，亮得刺眼，商陸不確定這是不是他要死的跡象。

    “商陸！商陸！”柯嶼扔下手電，不顧mike和救援隊的阻攔，猛地?fù)涞剿砩稀?/br>
    搜救犬不住發(fā)出低吼，為周圍的凌亂和危險不安。他的身體好冰，幾乎快沒有溫度，柯嶼哆哆嗦嗦地找到他的手——找到他緊拉著臨時繃帶的手——

    冰冷，帶著血腥味。

    燈光掃光，柯嶼瞳孔圓睜——

    商陸的手上，都是血。

    “……他受傷了，他受傷了，”一雙發(fā)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摸索過他的身體，傷口在哪？除了膝蓋，有沒有別的傷口？聲音在恐懼里顫抖，“繃帶，繃帶，快……”眼淚下來的瞬間所有人都聽到他憤怒的怒吼：愣著干什么！——快救他，快救他??！”

    直升機(jī)在林地邊緣盤旋降落，帶起更密集的落雨，像刀鋒一般割在臉上?？聨Z展開毯子緊緊抱住商陸，用最原始的方式為他取暖，等待著擔(dān)架。

    “……柯老師。”耳邊有隱約的聲音。

    “什么？”柯嶼不顧一切地捧著商陸的臉，把耳朵貼近他蒼白冰冷的嘴唇，“你說什么？我在聽，我在聽——”

    “我忘不掉，”商陸很輕地勾了下唇，他抬起手，不確定這是否是幻象，但僅僅只是把手放在柯嶼的背上，就已經(jīng)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氣，“對不起……那些畫面，我努力了，……我忘不掉……”

    柯嶼的呼吸暫停住，連同所有生命的機(jī)能都驟停，繼而如墜冰窖般，從骨頭縫里都開始泛起抖。

    「我每次看到你，都會被提醒一次你看過了這些畫面?！?/br>
    「我覺得惡心」

    「你沒有錯，只是你看過了這些照片?！?/br>
    「對不起，我只想找一個不知道這件事、沒看過畫面的人相愛?！?/br>
    “對不起……別走。”

    第174章

    直升機(jī)的射燈破開黑夜中的雨幕，向著島中心的醫(yī)院疾飛而去。

    凌亂的機(jī)艙內(nèi)，柯嶼抱著商陸，耳朵緊緊貼著他的嘴唇，聽著他夢囈般的“對不起”，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的液體不斷從臉上滑過。商陸氣息微弱，縱使被厚毛毯裹著也依然冰得可怕，他的眼睛已經(jīng)慢慢闔上，柯嶼用力收緊手臂：“不要睡寶貝不要睡……你睜開眼睛看看我，陸陸，……別睡……別睡……”

    “跟他講話！一直保持不要停！”急救隊員大聲說。機(jī)上能做的搶救措施有限，驟然失溫加失血過多，每一秒溫度的流逝都是生命的流逝。

    柯嶼嗚咽了起來，喉頭被哽住，他在窒息中用力倒吸了一口氣，哆哆嗦嗦笨拙地親吻商陸的嘴唇：“別睡，我求你——電影還沒拍完，劇本還沒看完，你要和我拍一輩子電影你忘了嗎？我們還沒有拿金棕櫚，還有金熊金獅金球奧斯卡……你沒有對不起我，沒有對不起我……”

    mike不忍側(cè)目，手緊緊攥緊濕透的褲腿。

    柯嶼更緊地將商陸摟在懷里，手撥開他緊貼的額發(fā)，頭發(fā)這樣黑，襯得皮膚那樣慘白，“你看著我，聽我說，”柯嶼再度哽住，喘息著笑了一聲，眼淚流得guntang，“……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的咬牙堅持都是為了能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不知道你有多好，我根本不舍得把你讓給別人，要是你敢跟別的女人結(jié)婚，我就沖到你的婚禮上一腳踹開教堂的門把你搶走，沒有人能阻止我，我拉著你跑，就算你不情愿也拿我沒辦法……”

    商陸靠在他懷里的唇若有似無地抿了一下。

    這就是快死了的嘉獎嗎？竟然讓他看到這么坦誠的柯嶼。

    可是這么坦誠的他，他恐怕沒有時間再去愛他。愿他把坦誠和愛給下一個足夠好的人，最起碼，要和他一樣好。

    他不會知道柯嶼的過往，也擁有一雙沒有看過那些照片的干凈的雙眼，他的記憶里都是完美的柯嶼，一定不會讓他覺得難堪和不體面。他的柯嶼會和他毫無芥蒂地相愛，永遠(yuǎn)不再想著離開。

    柯嶼抱著他的臉，側(cè)臉緊緊貼著商陸的鼻子和嘴唇，蒼白的手貼著商陸的臉頰，“我還想過等到我們都八十歲的時候，那時候我肯定演不動了，你也許還拍得動，我們天天在片場倚老賣老以大欺小，仗著資歷為所欲為，在頒獎禮十指緊扣，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相愛，而且一直愛到了八十歲，……你覺得怎么樣？我好想想一些更美的畫面，但我不能，你起來教我……”眼淚順著他的下巴滴在商陸的臉上，滑進(jìn)他毫無血色的破裂的唇角，“……把你想到都講給我聽，像那天在莎士比亞的小酒館，……好不好？陸陸，陸陸……”柯嶼一聲一聲喚他的名字，“別走，你還沒原諒我，還沒有讓我轉(zhuǎn)正……別走?！?/br>
    能十指緊扣相愛到八十歲，那自然是很好的。他們會彼此攜手一起英俊地老去，開著房車環(huán)游世界，然后在一個壯闊的紅巖峽谷，或者一片壯麗的草原上，或是閃耀著銀光的雪山冰川腳下，就這么靜悄悄地離開世界。

    不需要有人來為他們收殮尸骨，他們就這樣在無人問津的自然中風(fēng)化成沙，你不分我，我也不再分你。

    商陸不確定自己的嘴唇有沒有動，有沒有把這些畫面一五一十地說給柯嶼聽，他有沒有聽到。他的心里很暖，但手指頭很冰，只有當(dāng)柯嶼的眼淚滴在他臉上時，才是他唯一在人間能感知到觸覺。

    你別哭了。

    寶貝。

    飛機(jī)降落在醫(yī)院停機(jī)坪，急救通道早已打開，擔(dān)架車的滾輪飛濺起雨水，潮濕明亮的走廊內(nèi)，柯嶼被阻攔在急救室外。他松開商陸的手，看著它從擔(dān)架上垂下。時間被拉到很長，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包括巨大的應(yīng)急發(fā)電機(jī)的轟鳴，柯嶼只聽得到自己沉重、恐懼的呼吸聲。

    如果——如果，這就是他和商陸的最后一次肌膚相觸——

    “柯先生！”mike當(dāng)機(jī)立斷攔住他，近乎半捆半抱，“相信醫(yī)生，已經(jīng)到醫(yī)院了，只要止住血輸上血，一切都會平穩(wěn)的！”

    藍(lán)色卷簾拉上，醫(yī)護(hù)腳步紛雜，手術(shù)刀剪刀鑷子在銀色托盤內(nèi)被反復(fù)拿起，被染紅的止血棉花大團(tuán)大團(tuán)壓入傷口，血漿告急從助理醫(yī)師帶有口音的聲音中喊出，傳入一墻之隔的柯嶼的耳中。

    他倚著墻根而坐，兩手搭著膝蓋，頭深深地埋下，繼而粗暴地抹了把臉。

    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柯嶼心里一遍遍重復(fù)、一遍遍地默念，逐字逐句，字字鄭重。也許是八百遍，也許是第一千遍，折頁門被推開，急診醫(yī)生和護(hù)士魚貫而出，遞給柯嶼一個如釋重負(fù)的表情。

    柯嶼扶著墻，本能地喘了一下，一個笑還未完全浮出，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消毒水味真他媽難聞啊。

    在睜開眼睛前，身體首先感知到身邊有人坐著，也許是在床沿，也許是在一旁的扶手椅上。開著的窗戶中有風(fēng)涌入，帶著雨后天晴的清新和干爽，在微弱的風(fēng)聲中，一聲紙面翻頁的嘩啦聲輕輕響起。

    柯嶼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天花板，眼眸轉(zhuǎn)向一側(cè)，連帶著臉也在淡藍(lán)的枕頭上側(cè)了過去。商陸穿著灰色運動短褲坐在椅子上，右腿的膝蓋處打著厚厚繃帶。他手里卷著劇本，審閱的眸光一如既往的專注。

    柯嶼抿了抿唇，想笑，結(jié)果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咳嗽。

    見了鬼，咳得他胸腔都痛了。

    商陸抬起眼的同時已經(jīng)扔下了劇本，他扶住桌角——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只能單腳行動的人竟比醫(yī)護(hù)更快地到了柯嶼身旁。

    “醒了？”商陸撫開他的額發(fā)，“比我還能躺?！?/br>
    他很深地凝視進(jìn)柯嶼的眼睛里，雖然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但垂斂溫柔的眼眸卻讓人感覺他是帶著笑的。

    “你的腿怎么樣？”

    醫(yī)生進(jìn)入，打斷了商陸的回答。是個高大的白人，先是手量額溫，繼而查看點滴，確定一切正常后，她取下掛在一側(cè)的病例本：“感覺怎么樣？視線模不模糊？有沒有覺得頭暈？來，抬手，好，換一只，抬腿，很好，換右腿。來聽一下，”她掛上聽診器，“咳嗽一聲。”

    柯嶼依言咳嗽一聲。

    “沒有大礙，繼續(xù)吃藥，靜臥修養(yǎng)。”

    “……”柯嶼仰臥著扶了下額，“是我差點死了？”

    “發(fā)燒變成肺炎，在這種地方，肺炎比我失血危險得多，”商陸淡淡地說，“你想比我早死？”

    柯嶼無語：“那讓我抬腿干什么？”

    商陸也跟著無奈了一下：“別問我，我不知道?！?/br>
    柯嶼的視線轉(zhuǎn)向商陸的腿。

    “還能跑?！?/br>
    商陸輕言，言簡意賅而輕描淡寫，柯嶼幾乎就要滾下眼淚來。他不想再在商陸面前哭，好像一天到晚都很脆弱的樣子，“渴?！彼拖乱暰€。

    商陸像個人工智能，聽了指令就從床頭柜旁端起水，柯嶼撐著床艱難起身，一口水喝得氣喘吁吁，喝完看了商陸兩秒，莫名低頭笑了起來。

    “以后多拍哭戲?！?/br>
    “你什么癖好？”

    商陸撫著他的臉側(cè)，指腹溫柔地摩挲：“以后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柯嶼的一秒哭戲抵千萬票房。”

    柯嶼又抿了口水，遏住心跳顧左右而言他，“這算不算工傷啊，一個殘一個廢，醫(yī)藥費能報銷嗎？”

    商陸挑眉，看他能有多出息。

    “向?qū)f美金，直升機(jī)十五萬，還有……”

    “我給你報?！鄙剃懼棺∷男≠~本，命令他：“喝水?！?/br>
    柯嶼依言又喝下剩下半杯溫水，視線從透明的杯口抬起，話里有話的勁兒：“你就這么報答你的救命恩人？”

    商陸很輕地歪了下臉，好笑地看著他，溫言道：“你教我?！?/br>
    柯嶼不能跟他長久地對視，往往因心跳太快而敗下陣來。他轉(zhuǎn)過視線：“……以身相許什么的……不過分吧。”

    “你想讓我娶向?qū)?？”商陸?zhàn)堄腥の兜赜^察他：“口味有點重?！?/br>
    “你——”柯嶼猛地轉(zhuǎn)過臉，正想大聲抗議，不妨商陸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湊近了他眼前，“我什么？”商陸哄著他問，挨得這么近，鼻尖就要擦著鼻尖了，他的聲音好低，有顆粒感。

    “你……”

    似乎更近了，鼻尖曖昧地、若有似無地觸著，氣息融進(jìn)彼此的呼吸聲中。商陸的眼神落入柯嶼眼中，促狹但溫柔，“我什么？”他又問了一遍。

    柯嶼緊緊抓著枕頭，身體往后撐著，卻也耐不住商陸得寸進(jìn)尺。他的眸光將柯嶼從眼睛到嘴唇都很近而緩慢地掃了一遍，最后停在他微張的唇上，“我不知好歹，搞錯了報恩對象？”

    他問柯嶼，柯嶼無聲地吞咽了一下，在下一秒眼睜睜地被他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