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捯飭完畢，群玉扶了扶有些沉的腦袋，轉(zhuǎn)過去照銅鏡。

    老板也湊近看了眼，由衷道：

    “小姑娘，你以后可享福了，夫郎的手這么巧?！?/br>
    群玉聞言一愣。

    過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老板把陸恒當(dāng)成了她的未來夫婿，以為他為她買衣服、梳發(fā)髻，都是在討未婚妻歡心。

    群玉仍坐在繡墩上，手揪裙子揪得更緊，心跳因為老板隨口的一句感嘆而怦怦加速，像有數(shù)不清的麻雀在胸腔蹦跳著啄食。

    陸恒溫和的聲音在這時響起，平靜解釋道：

    “您誤會了，她是我親meimei。”

    “??？”老板挺驚訝的，“不好意思……你們長得可一點也不像?！?/br>
    陸恒笑了下，不再回答，群玉也從繡墩上站起來，原本垂順平滑的裙擺上隱隱現(xiàn)出幾道手指揪扯出的褶子，像微風(fēng)拂過湖面牽出的淺淺漣漪，陽光沒有直射在上面的時候，很難看得清。

    終于離開成衣鋪，群玉仍穿著那套鵝黃色裙裝，其余購置的新衣新鞋等物，都塞進(jìn)了陸恒的萬象乾坤戒中。

    熱烈的日光灑在身上，群玉頭上珠翠熠熠生輝，鮮艷的衣裙像鍍了一層金，光彩奪目，配上那張美艷動人的臉龐，才剛踏到街上，便立刻成為了眾人視線的焦點。

    她完全不在意那些，跟在陸恒身側(cè)走了沒幾步，忽然心一橫，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了？”

    陸恒視線垂下來，琥珀色眼睛沾著光，更清淺了幾分，

    “還想買什么嗎？”

    群玉搖頭，直直盯著他的眼睛，認(rèn)真道：

    “我有話和你說?！?/br>
    “什么？”

    群玉：“在外人面前，你可以說我是你的親meimei?！?/br>
    頓了頓，她垂在身側(cè)的左手忍不住又死死揪住裙擺，指尖用力得幾乎要把那薄如蟬翼的綢緞捏破，

    “但是你不能真把我當(dāng)親meimei?！?/br>
    陸恒一怔，下意識問：“為什么？”

    街市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耀眼的日光落在身上，幾乎能把人的皮膚炙烤生煙。

    無數(shù)光與聲交織在四周，紛繁迷亂，少女瑩白明艷的臉龐微微仰著，聲線清晰：

    “因為我沒有把你當(dāng)親哥哥?！?/br>
    “我有親哥。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br>
    說到此處，群玉反而放松了些，扭捏的神情退去，顯出幾分蠻橫，

    “所以，我不允許你把我當(dāng)成親meimei?！?/br>
    她烏黑宛如墨玉的眸中倒映著遼闊的青空，盛大的街景，還有陸恒略微錯愕的面龐。

    世間萬物都在她眼中，而她目光的焦點唯獨落在陸恒臉上，不出意料的，見他微微皺起了眉，眸中閃過幾分無奈，像聽到了一個令他非常難辦的消息。

    盛夏之時，暑熱難耐，陸恒耳后卻忽然襲來一陣寒涼的陰風(fēng)。

    “小子。”

    姜七拿絳冥傘抵著陸恒的腰，嘴巴貼在他耳邊，每說一個字就吹一口鬼氣，

    “主人都說到這份上了，你好歹表個態(tài)吧？”

    陸恒眉心蹙起更深，根本沒把姜七當(dāng)回事，望著群玉，張嘴便扯開話題：

    “先不說這個。你餓了吧，我?guī)闳コ院贸缘??！?/br>
    ……

    “氣死我了！”

    姜七不敢真用絳冥傘捅他，氣得在空中繞了一圈又一圈，然后飄到群玉身邊，狠聲道，

    “主人，這小子油鹽不進(jìn)，絕對是個渣男！”

    青雁這時插話道：“我倒覺得，以陸恒的性格，沒有直接拒絕，就是一種妥協(xié)了?！?/br>
    “是嗎？”群玉總算聽到一句好話，眼睛一亮，“他已經(jīng)妥協(xié)了嗎？以后就不把我當(dāng)親meimei了？”

    “少在這兒維護(hù)渣男。”姜七冷聲道，“不答應(yīng)就是拒絕，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嘴上都說不出好聽的話，還能期盼他辦什么好事兒？”

    青雁不能茍同，難得這么挺陸恒一次：“你沒看見他對主人很好嗎？你們女人難道只看語言不看行動嗎？”

    姜七一時不知怎么反駁，憋了許久才冒出一句：“那他也可以對很多女人都這么好?。]有承諾的感情就像一盤散沙，都不用風(fēng)吹，走幾步就散了！”

    ……

    一鳥一鬼急赤白臉地吵了半天，停下來喘氣的功夫，才看見群玉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遠(yuǎn)，屁顛屁顛地跟著陸恒吃小吃去了。

    “狗男人，花招就是多?！?/br>
    姜七氣鼓鼓地飛過去，自己勸自己，“好在主人最在意的就是吃，只要把嘴塞滿，哪還想得起什么狗男人?！?/br>
    景州城內(nèi)有許多新奇小吃，糖餡饅頭、澄沙團(tuán)子、辣腳子、水晶皂兒，都是即買即食的玩意，群玉捧在手里吃了不少，嘴巴和肚子滿足得冒泡，卻也沒像姜七說得那樣，一下就把男人給忘了。

    其實她剛才說那些，早就猜到陸恒不會答復(fù)。

    即便答復(fù)，也絕對不會是她高興聽見的話。

    不喜歡把話憋在肚子里，想說她便說了。

    而他會怎么想，能不把她當(dāng)成親meimei最好，至于其他的……

    她是妖怪嘛，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眼光只放當(dāng)下，絕不去看長遠(yuǎn)，心情就會好很多。

    ……

    在景州城里逛吃逛吃小半日，群玉樂不思蜀，直到吃到一家冰碗鋪子，冰碗做得不怎么樣，價格還賊貴，群玉心念一動，對陸恒說：

    “今天花了那么多錢，我們要不也擺攤賣冷飲吧？感覺以景州的物價，能賺回來不少呢?！?/br>
    陸恒：“景州商市管轄嚴(yán)格，每條街道都有街道司整日巡邏，行商坐賈都需要經(jīng)過一番復(fù)雜的審核，事先登記在冊，才可以進(jìn)行商業(yè)活動?！?/br>
    聽到此處，群玉目光暗淡了些，很快又聽他繼續(xù)道：

    “但我今天一直在勘察哪些地方街道司管得松，現(xiàn)在差不多有結(jié)論了，就在我們住的客棧附近有一條街，街上很多行商攤販看起來都鬼鬼祟祟的，隨時準(zhǔn)備卷鋪蓋跑路的樣子，我猜那條街的管理應(yīng)該不太嚴(yán)，能鉆空子擺攤?！?/br>
    “你太強(qiáng)了，原來早有預(yù)謀?！比河袢滩蛔樗恼啤?/br>
    “一般一般。”陸恒自謙道，順嘴夸一夸群玉，“你也很強(qiáng)，一路下來吃了二十八家鋪子，其中包括四十種糖餅糕點、二十三種油炸食品和一十八種湯湯水水，其中大部分你都覺得味道一般，但是你都能連吃兩份以上?！?/br>
    “哈哈……有這種事？”群玉尬笑兩聲，旋即腳跟一轉(zhuǎn)，“快回去擺攤吧！去晚了萬一沒位子就不好了！”

    午后，氣溫依舊炎熱，陸恒的冷飲餐車甫一出現(xiàn)，便以絕佳的品質(zhì)和便宜的價格吸引了大量客流，令那條本不算熱鬧的小街變得喧喧嚷嚷，人聲鼎沸。

    陸恒儲備的水果很多都是從璧山上薅的，既富有靈氣，又不用花一分錢，所以產(chǎn)品價格定得低，他能賺到錢，顧客也很開心，多方共贏，璧山除外。

    整條街上，生意好的也就兩家小攤。陸恒的冷飲攤是一個，還有一個便是離他們不遠(yuǎn)的算命攤。

    算命攤很簡陋，只有一張桌子一面旗幟，旗上用粗毛筆寫著“上天入地，無所不知”八字，口氣賊大。

    攤主是個和群玉一般大的姑娘，因她穿的衣服和群玉是同款，顏色是粉紫色，也很漂亮，群玉路過的時候便多看了兩眼。

    她的攤位前排了很長的隊，桌上似乎只有筆墨紙硯，沒有卦師常用的龜殼、羅盤等物，更為新奇的是，桌上還窩著一團(tuán)滾圓的雪團(tuán)子，群玉盯了半天，直到看見雪團(tuán)子動了動，才意識到那似乎是一只胖乎乎的白貓。

    后來，冷飲攤開攤，顧客蜂擁而至，群玉也就沒心思關(guān)注其他人了。

    直到紅日西斜之時，街道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殺豬般的大喊——

    “監(jiān)市來了——！”

    監(jiān)市是街道司小吏，負(fù)責(zé)巡邏街市，維持秩序，懲治驅(qū)逐街道上的不法商販。

    若被監(jiān)市抓到，免不了沒收攤子，上交巨額罰款，運氣不好還會受一頓拳打腳踢。群玉不了解這些，陸恒卻很清楚，只見他三下五除二，當(dāng)著一群顧客的面，咻的一下把整個餐車塞進(jìn)乾坤戒中，嚇得顧客大喊“媽耶見鬼了”，然后非常順手地抓住了群玉的手，帶著她往監(jiān)市趕來的反方向沖去。

    整條街亂成一團(tuán)，狼奔鼠竄，雞飛狗跳，陸恒牽著群玉一股腦兒沖到道路盡頭，忽見前方涌來一大批身著官服氣勢凜凜的監(jiān)市，他回頭望了眼，見來路那邊的監(jiān)市反而少，便拽著群玉，忙忙登登的又折返回去。

    群玉拉著他涼涼的手，在人群中左沖右突、斗折蛇行。她的視線不看周圍，僅盯著手腕上的同心鐲上下顫顫跳跳，心情忽然出奇的好，耳邊凌亂的叫喊聲，刺耳的雜物碎裂聲，滿地的臟亂狼藉，仿佛都來自另一個空間，又或者構(gòu)成了一場虛擬的逃命游戲，她只需要緊緊握住陸恒的手，享受和他一起奪路狂奔的興奮勁兒就足夠了。

    然而，這場逃命游戲，在她看到那個和她穿同款衣裙的女孩被監(jiān)市狠狠推搡到地上的那一刻，突然化為現(xiàn)實。

    “行行好吧，大爺，我真的沒有錢。”

    她粉紫色的裙子沾滿泥灰，臉上也濺了泥點，雙手死死扒拉著一個書箱樣子的東西，和監(jiān)市拉扯不休，

    “不要搶我的貓包，嗚嗚嗚，那是我的命根子……”

    “別來這套。你也不算算你擺了多少天了，老子每天巡街都能看到你，今天總算被我逮到了?！?/br>
    一監(jiān)市用力扯過那個被稱作“貓包”的箱子，箱子前方開了一個拳頭大的孔，能看到一只肥胖的貓咪在里頭暈頭轉(zhuǎn)向地打滾。

    紫裙少女見狀，趴到地上以頭搶地，嚎啕大哭，群玉實在看不下去，右手喚出魚煞劍，正欲出招，靈臺中忽然響起青雁幽幽的聲音：

    “主人三思，在城里擺攤本該付稅，更何況景州城這樣的大都市，城市規(guī)章極為重要。這丫頭看起來是逃稅慣犯了，而且她哭了半天根本沒掉一滴眼淚……”

    話音未落，群玉已忍不住祭出一道劍風(fēng)，一息之間，整條街道倏然陷入寂靜，沒有人嘶喊，沒有人哭鬧，所有人都茫然地望著天空，面帶微笑，猶如咸魚一般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地上，一動不動，悠然忘我。

    群玉二話不說將貓包從監(jiān)市手里搶回來，塞到紫衣少女手中，然后帶著她迅速逃離了這片是非之地。

    他們所住的客棧恰好在附近，群玉和陸恒領(lǐng)著紫衣少女進(jìn)了客棧，在后院的井邊打水讓她洗臉。

    紫衣少女洗干凈臉上的泥點，露出一張分外漂亮的面龐。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眼珠子是少見的紅褐色，眼尾綴著一顆紅色淚痣，為這張柔美的臉蛋，平添了幾分嫵媚。

    用書箱改造的貓包放在地上，少女看都不看救了她的群玉和陸恒，只顧彎腰抱出里頭那只雪白滾圓的肥貓，摟在懷里蹭來蹭去：

    “居居，你沒事實在太好了，嗚嗚嗚……”

    白貓長了一雙圓溜溜的淺琥珀色眼睛，瞳孔豎成一條縫，一臉嫌棄地躲著主人貼過來的臉蛋。

    直到這時，紫衣少女才想起身前的兩位救命恩人。

    “你們是好人，為了報答你們救我的恩情，我無償為你們算個卦吧?！?/br>
    說罷，紫衣少女拔出插在腰間的“上天入地，無所不知”幡旗，隨手插在地上，直起腰，目光坦然地望著群玉和陸恒，似在等他們開口出題。

    群玉這時才看出來這個少女有點怪怪，似乎根本不需要他們救。

    “對了，還沒問恩公們的名字？”少女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