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回答后面的話。

    “不喜歡。我不是更喜歡要飯嗎？”

    言卿：“…………”

    第40章 青云（六）

    ——你發(fā)現(xiàn)了沒，我們是真的很喜歡要飯??！

    言卿沒想到黑水澤這么一句話能讓謝識衣記到現(xiàn)在。暗自腹誹：心眼真小啊幺幺，至于那么記仇嗎？

    言卿：“我認真問的。”

    謝識衣：“好?！?/br>
    言卿難以置信：“你就回我一個好？”

    謝識衣低笑一聲：“你想我回什么？”

    言卿：“……算了。”

    果然謝識衣對小時候的那碗粥也完完全全沒印象了。所以，這《情魘》到底是什么鬼？回到玉清峰后，言卿跟謝識衣說了聲，跑到梅林里去選樹去了。他弄把武器就是為了敷衍一下外人，花錢去買還不如自己親手做。

    “你這些樹真的可以砍嗎？”言卿抬頭，看著細雪中盛放的梅花，好奇問道。

    謝識衣語氣冷淡：“隨你。”

    言卿：“那我砍了啊。”

    他能看出這梅花林里有陣法，動一棵樹都危機重重，不過放眼整個忘情宗確實再沒有比玉清峰的梅樹更適合用來做劍的了。

    言卿現(xiàn)在是元嬰期修為，砍斷一棵樹、粗略的弄出個劍模型輕而易舉。他把劍拿回去對著燈光慢慢削。

    謝識衣在他對面坐下，雪衣逶地，烏緞般的黑發(fā)上似淌過寒月流光。

    言卿在削劍的時候，忽然想到：“謝識衣，你還記得你在障城做的那把傘嗎?！?/br>
    謝識衣：“記得?！?/br>
    言卿笑說：“要是當初那片竹林也像現(xiàn)在這樣想砍就砍就好了。”

    為了做把傘他們當初可真是受盡折磨。

    要躲過避開竹林主人，還要避開里面的毒蛇。

    謝識衣聽他提起障城的事，一時間愣怔后，竟然也輕輕笑了下。

    言卿用薄薄的刀片削掉木頭上倒刺，道：“我記得，當時你就想要把傘?！?/br>
    謝識衣：“嗯?！?/br>
    言卿吹干凈劍上的木屑，到現(xiàn)在才打算跟謝識衣說正事，沉聲說道：“我今晚南市，從那個魔種嘴里套出點話來。秦家十年前，在你閉關(guān)的時候，暗中派人下魔域建立起了梅城，正在勾結(jié)拉攏百城?！?/br>
    謝識衣聽完，微愣道：“梅城？”

    言卿點頭：“對。最重要的是，他們找到了魔域通往上重天的另一條路?！?/br>
    謝識衣皺了下眉。

    言卿問道：“你知道秦家想做什么嗎？他們和淮明子有聯(lián)系，習(xí)得了御魘之術(shù)，現(xiàn)在又入主魔域。我懷疑可能對你不利?！?/br>
    謝識衣手指搭在桌案上。他在霄玉殿從來都是幕后做最后決定的人，隔著長階帷幕，萬般心思無人知曉。大概也是第一次跟人說這些，垂下眸，話語清晰分明，冷靜道。

    “當年秦家提出除魘之術(shù)，建立四百八十寺，可是多年來，沒有一例成功、內(nèi)部也從來不對外展示。上重天雖有疑惑，但四百八十寺作為魔種唯一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形如監(jiān)獄，九宗三門不會去深究?！?/br>
    “紫金洲近滄妄海，四百八十寺地勢詭譎，秦家戒備重重，我一直找不到最好的時機進去?！?/br>
    “至于你剛才所言，”謝識衣抬眸，眼神清冷而確定：“我并不認為秦家有能力找到另一條路。若秦家真有能力在上下兩重天之間來去自由，秦長熙不會拐彎抹角，來確定我現(xiàn)在的情況。”

    “魔域通向上重天只有一條路，出口在誅魔大陣，毗鄰霄玉殿?！敝x識衣說：“要么，是他們cao縱了霄玉殿。要么，他們從魔域帶出來的并不是人?！?/br>
    言卿順著他的思路，想也知道前者不可能：“你是說，我見到的冥城城主不是人？”

    謝識衣唇角諷刺勾起，淡淡道：“都說到了大乘期，修士和魘可以共存。其實我一直好奇，到底是人暫時制服了魘。還是魘有了理智，吞噬了人?！?/br>
    言卿愣了愣，神色也嚴肅起來，之前在十方城他就有這個懷疑。

    到了大乘期，居然能夠與識海內(nèi)的魘共存、隨意控制它的蘇醒與否——這樣的魔種，皮囊之下到底還是不是人？

    魘是詛咒，是寄生蟲，沒有理智只知殺戮的。可是人們忘了，魘在人的識海是和修士一起變強大的。大乘期的魘……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蛟S只有魔種本身知曉。

    他上輩子自始至終沒讓識海內(nèi)的魘蘇醒過，對于魘，也是完全一知半解。

    謝識衣見他神情，漫不經(jīng)心將手收回袖中，出聲輕道：“你現(xiàn)在修為太低，以后在關(guān)于秦家的事上，不要輕舉妄動?！?/br>
    言卿回神，笑道：“嗯，你放心。我當務(wù)之急，難道不是青云大會嗎？”

    天階的千燈盞在謝識衣手里。

    地階的探魘仙器九大宗門各一盞，藏于禁地。

    尚未認主的玄階仙器，離他最近的，或許就是瑤光琴了。

    謝識衣伸出手探了下他的丹田和經(jīng)脈后，確認無恙后，才起身準備離開。

    言卿見他起身的背影，想起件事好奇說：“幺幺，青云大會你會參加嗎？”

    他說完也覺得好玩，如果謝識衣參加青云大會，那也真是夠轟動的?？赡苁墙f年來，唯一一個化神期了。

    謝識衣淡淡說：“不了，留給你出風(fēng)頭的機會。”

    言卿悶笑了好久，揚了揚手里的木劍：“哦，定不辱命?！?/br>
    他已經(jīng)把令牌丟給了天樞，大概過兩日就要啟程去浮花門了。或許青云大會。才是他真正認識南澤洲的開始。

    紅梅細雪，燭火幽微。

    大概是跟謝識衣說起了那把傘，言卿閉眼修行時，思緒也忍不住回憶起了障城。

    *

    障城，不悔崖之審。外人眼中轟轟烈烈的天之驕子隕落，對當事人來說，其實也不過尋常。

    驕傲早就在四十九天孤寂的暗室被磋磨遺忘。恩義也在步過漫長春水桃花路時悉數(shù)斬斷。

    是非對錯任由旁人審斷。

    他們說他有罪，說他無罪，猜測他的脆弱絕望，等待他的卑微狼狽?？申幱瓴恍恼铣侨?，謝識衣抬起頭看天空時，只想要一把傘。

    做那把傘的時候，謝識衣很安靜，言卿也很安靜。唯一響徹在天地間的，只有屋檐細雨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滴答滴答，像在細數(shù)過往。

    過往如倥傯大夢，從天才到小偷，從云端到淤泥，從萬人驚羨到過街老鼠。為不屬于自己的原罪，被強制折斷羽翼，受盡顛倒折磨之苦。

    真如一夢。

    廢了經(jīng)脈被關(guān)進幽絕之獄時，謝識衣小時候就受過傷的眼睛又看不見了。

    幽絕之獄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往上是漆黑不會流動的水，蘊育著寒光冷氣。歷代罪人被打入這里只有死路一條、在無休止的寂靜和壓抑中把自己逼瘋。

    謝識衣就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臺階上，臉色蒼白垂著眼，看不清表情，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

    言卿那個時候已經(jīng)可以控制風(fēng)了，用風(fēng)卷過謝識衣額前的發(fā)，輕輕觸過他暗淡灰青的眼。

    想了很久，很小聲說：“謝識衣，我給你講故事怎么樣？”

    七七四十九天里，言卿絞盡腦汁，抓耳撓腮，把自己聽過讀過的全部故事講了個遍。

    到后面自己都迷糊了，想到哪兒講到哪兒，不知道重沒重復(fù)也不知道串沒串。

    甚至不知道謝識衣有沒有聽進去。

    謝識衣就坐在青石上，雙眼暗淡，聽著他的聲音、手指卻在墻壁上輕輕描摹著什么。蒼白的指尖劃過潮濕漆黑的墻壁，一筆一劃，像是蝴蝶輕輕掠過斷壁，安靜溫柔。

    驚鴻十五年，從幽獄出去，審判那天，春水桃花的那條路下了場雨。謝識衣的眼睛還沒完全好，半明半暗。輕霧蒙蒙的視野里，只有條筆直往前的路，盡頭通向哪里他也看不清，結(jié)局會如何他也不知道。

    那是他被揭穿身份淪為廢人后，第一次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里。

    圍觀的人有很多。熟悉的，陌生的。與他交好的，與他交惡的。過去崇拜他的，過去嫉妒他的。

    道道視線交錯在雨中。

    言卿嘀咕道：“要是等下五大家不肯放過你，我們就從不悔崖下跳下去?！?/br>
    謝識衣當時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再如何驚才絕艷，天資聰穎，當時也不過是兩個十五歲的少年，在風(fēng)雪般的命運里，只能踽踽獨行。

    謝識衣饒有趣味說：“不悔崖跳下去，那不是必死無疑嗎?！?/br>
    言卿冷漠說：“反正我死也不要死在白家那群惡心的人手里。”

    謝識衣提醒他：“你不怕痛了嗎？摔死很痛的?！?/br>
    言卿毫不猶豫：“不怕！大丈夫終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

    謝識衣又笑起來。

    言卿用激將法說：“怎么？你不敢?。俊?/br>
    謝識衣說：“沒有不敢?！?/br>
    言卿道：“那說定了，到時候別反悔?。　?/br>
    “嗯?！敝x識衣往前走。

    步步踏過萬人審判的路，踏過斑駁錯落的前半生。抬眸時，晦暗發(fā)青的瞳孔隔著煙霧，像是在隔空，安靜注視著某一個想象里的幻影。

    ——如同幽絕之域墻壁上的一筆一劃。

    世人都在爭論對錯，都在企圖看穿他的骨骼靈魂。來高高在上悲憫他的喜怒哀樂。

    言卿又不放心，說了句：“要死一起死，別后悔哦?！?/br>
    不悔崖前，遍地桃花水。

    謝識衣輕輕一笑，說：“不悔?！?/br>
    白家想要他的命。

    但他們沒死成，被路過的樂湛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