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解圍的方式嗎？她看著那張略有些清冷的眸子，從善如流地微笑道：“嗯，回來便換掉?！毙那閰s無端變好了。

    名瓷巷離驛館不是太遠(yuǎn)，兩人步行沒多久便到了流芳居。掌柜的一見他們進門，照舊是一壺好茶并數(shù)句好話的招待。只是沈衡沒了滿腦袋的珠翠，倒是讓王掌柜有些認(rèn)不出來了，他一面給蘇月錦斟茶，一面道：“怎的今日沒見夫人？”

    慶元朝雖說民風(fēng)開放，但未婚女子不戴面紗上街的也是罕有的。上次王掌柜稱沈衡為姑娘，是琢磨不準(zhǔn)她的身份，后來見到蘇月錦幫她順頭發(fā)，便暗自料想她必然是他的內(nèi)室。哪里知道蘇小千歲這么做，只是想知道他和沈衡的發(fā)質(zhì)哪個更好一些。

    沈大小姐不知道王掌柜心里的小心思，進來便饒有興致地數(shù)著八寶銅鏡上的琉璃珠子，蹺起來的腳掌在地上一點一點的，頗有些孩子氣。

    蘇月錦側(cè)頭看了一會兒，抬手指著她說：“夫人不是在那里嗎？只是改了品味罷了。硯石呢？拿出來我瞧瞧。”

    王掌柜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點頭哈腰地應(yīng)了一句，轉(zhuǎn)身去柜臺拿東西。

    檀木錦盒內(nèi)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明燕后期的硯臺，還有幾方小印。東西確實都是古物，顏色、形狀也偏向碧蘚，石色發(fā)青，帶著過往塵封歲月的痕跡，可見王掌柜是花了不少的心思。

    只可惜這么多物件里，沒有一塊是劉辰方所制，也沒有他們要找的祭山靈石。

    “蘇爺要的東西實在太偏了，小老兒幾乎找遍了整個古玩市場也只得這么幾樣。這幾塊明時青硯雖不是劉辰方的手藝，但做工也是極好的。您瞧瞧，可有看得上眼的？”

    蘇月錦把玩了兩塊，隨手放下，問道：“就這些嗎？”

    王掌柜偷偷瞅了瞅他的神色，回道：“青石硯本就難尋，流傳下來的更是少之又少?！?/br>
    “嗯?！碧K月錦點頭，一副很是理解的樣子，可抬腳便要走人，慌得王掌柜趕忙沖過去：“公子且等等，您若是當(dāng)真想要，倒也不是沒有法子，只是不知道公子可愿多出些銀子？”

    沈衡聽后冷哼道：“三倍的價錢還嫌不夠，王掌柜的胃口委實大了些吧?！?/br>
    “夫人莫惱，這話真不是小老兒說的，而是……”他四下看了看，“是黑市張五爺?shù)囊馑肌Ｇ靶┨?，小的尋到他那里，問了可有那東西的出處，他說手底下的人確實掏著一塊，只是這價錢要再翻一翻?！?/br>
    好大的口氣！沈衡憤憤不平，反倒沒留意對方對她的稱謂。

    王掌柜看出她的不悅，又趕緊賠笑道：“小的只是傳話，至于買還是不買，還是得看您的意思。只是那東西確實少見，過了這當(dāng)口，只怕您再想要也不好找了?！?/br>
    只是傳話？許多古玩店也都做黑市的生意，買主找不到的東西他們便去做中間人，這里面的差價賺了多少，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從流芳居出來之后，天邊那抹斜陽還未落下。沈衡站在石欄之上，遠(yuǎn)眺被沾染得微紅的芙蓉花，怎么嗅怎么覺得今日的花香中有股子nongnong的銀票味。

    依照當(dāng)初說好的價錢翻六倍，那便是五萬四千兩銀子，他們就是瞅準(zhǔn)了這東西有價無市才敢這般獅子大開口。

    這不是宰冤大頭是什么？

    “我要去買碧海雅閣的點心?！币慌缘摹霸┐箢^”突然開口，側(cè)著臉，直直看向不遠(yuǎn)處的閣樓，一副沒心眼的樣子。

    沈衡嘴角抽了抽，覺得這人的心真不是一般地大。

    而且，您這個氣質(zhì)還這么喜歡吃甜食，真的好嗎？她這般腹誹著，卻還是乖乖跟了上去。

    碧海雅閣建的年頭有些久了，三層樓高的竹樓，卻并非立于當(dāng)街的店鋪。從市集走過，還要穿過幾條古老的小巷，巷子里居民很多，傍晚都喜歡拿著蒲扇坐在門前乘涼，占得這條不甚寬闊的小巷越發(fā)狹窄。

    袖口被輕輕拍了一下，沈衡只當(dāng)是后面有人急著過去，便稍稍側(cè)了側(cè)身。哪里知曉，對方卻是趁著她松懈的當(dāng)口極快地扯下她腰間的錢袋，埋頭就跑。

    沈大小姐過往二十余年雖過得不甚平順，但她敢斷言，自己除卻偶爾丟臉、丟人以外，從未丟過銀子，更別說被明目張膽地?fù)屃恕?/br>
    愣怔一瞬之后，她提起裙擺便追了過去。

    “真當(dāng)姑奶奶是吃素的？！”

    對方顯然對附近的小巷極其熟悉，七拐八繞的，讓她摸不準(zhǔn)方向。沈衡被挑起了興致，當(dāng)下找了處沒人的地方，縱身一躍跳上房檐。

    登高望遠(yuǎn)的老話向來是不假的，沈衡踩過幾片磚瓦，很快便看到了那躲閃的黑影。

    錢袋上繡得干巴巴的淡粉色桃花是道道的手藝，沈衡眼看著那人頗為嫌棄地扔掉錢袋，覺得很是憤懣。

    “我的東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蹦_下輕輕一點，她翩然而下，自認(rèn)為落地的身姿還是蠻飄逸的。

    奈何對方被嚇之后的喊叫聲實在瘆人，平添了些許詭異。

    “這位小哥，我有影子的?！蹦軇e用那種看見女鬼的眼神看她嗎？

    這里是處死巷，方寸大小的破舊圍墻本是最隱蔽的藏身之所，如今卻成了堵死后路的高欄。

    聽到她的話，對方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緊緊攥住手里的碎銀。

    “你……你別過來啊。這里面的東西我還未動，你就是拉了我去見官，我也是不認(rèn)的?！背龊跻饬系氖?，那道有些顫抖的聲音竟然是個童聲，語氣里還帶著些許稚氣。

    沈衡皺著眉頭走近，單手挑起他一直遮在臉上的黑布，愣住了。

    還是個孩子呢。

    她剛才追的時候沒有注意，對方竟然這般瘦弱，七八歲的身量，顴骨突出，臉又黑又瘦的，看得人異樣心酸。

    “你怎的這樣小就做這樣的事？你家里的大人呢？”她摸著他的腦袋，輕聲詢問。

    對方卻極為倔強地拂開她的手：“他們都死了，我自來都是天生地養(yǎng)的，用不著你們這些有錢人惺惺作態(tài)，假慈悲?！?/br>
    頭一次被稱為“有錢人”的沈衡一時百感交集，她十分虛心地請教：“你從哪兒看出我有錢的？”

    孩子聽后冷哼道：“兜里沒個萬八千兩銀子，敢出入流芳居那樣的地方？你們出來的時候我便看見了，是鋪子里王掌柜的親自送出來的。那人一直眼高于頂，不是有錢人，哪里看得到他的頭頂？”

    真是小看了那個賊眉鼠眼的老頭在禹城的威名了。

    沈衡認(rèn)真地點頭，有些壞心眼地說：“你為什么不搶那位公子爺?shù)腻X袋？”難道她看起來比他更有錢嗎？

    “我沒有帶錢袋的習(xí)慣?！币坏罍貪櫟穆曇艚獯鹆怂囊蓡?。

    沈衡看著慢悠悠踱步過來的蘇小公子，頓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本想解釋一句“我并不是讓他搶你”，卻在看到他手中的點心時坦然了。

    “您方才去了碧海雅閣？”就在她忙著追“賊”的時候？

    “嗯?！彼c頭，面上沒有半分不好意思，大方地拿了些點心分給幾乎快要石化的兩個人。

    面前的狀況，即便不解釋也知道是個什么意思。沈衡看見蘇月錦走到那個孩子的身邊，緩緩俯下身，直到與他平視。

    “你愿不愿意給我做工？”很直白的語氣，沒有居高臨下，也沒有悲天憫人。被風(fēng)拂亂的長發(fā)，揚起一縷發(fā)絲落在他的嘴角，多了幾分妖嬈。

    男孩從未見過這樣和善好看的公子爺，一時傻在原地，沉默良久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您要用我做工？”

    在他的認(rèn)知里，這種有錢人家的少爺對待他的態(tài)度，要么就是暴打他一頓，像對待野狗一般嫌惡他，要么隨便給些賞錢，帶著悲天憫人的高高在上。然而對方卻是打算給他一個可供他溫飽的飯碗。

    “為什么不用？”他抬起手，用雪白的衣袖輕輕擦拭他臉上的臟污，“你可愿意？其實我也不是太難伺候的?！?/br>
    沈衡看著他在說最后一句話時略微遲疑的表情，抿了抿嘴，看來他也知道自己難伺候。

    身邊的孩子已然淚流滿面，一面點頭，一面哽咽著說：“承蒙公子爺不棄，小二自然是愿意的。小二是棄兒，生下來便沒見過父母長什么樣子，雖然活得卑賤，卻從未真心給哪位貴人磕過頭?；蛟S這膝蓋并不值錢，卻是誠心拜您的?！毖粤T立時就要跪下，卻被蘇月錦伸手拉住。

    “我的命格不好，你莫要將我的福氣跪薄了?！?/br>
    沈衡瞧著那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實在有些哭笑不得。慶元朝皇子的命格不好，還有哪個的是好的？這話也只有他說得出來了。

    但是，最是無情帝王家，或許生在皇室，也不見得是他認(rèn)為的福氣吧。

    “‘小二’這個名字是一位救我的恩公取的，雖不好聽，卻有著特殊的意義，不知公子爺能否讓小二保留這個名字。”

    蘇月錦沉吟道：“二是雙數(shù)，但凡好事都是成雙的，這名字很好，冠一個姓氏便是了。”

    沈衡看見他掃過來的視線，本來柔軟下來的心突地一跳，接著果然聽見他慢條斯理地說：“就叫沈小二吧，聽著也上口。”

    于是，蘇月錦一錘定音，雙方都滿意地微笑了，徒留下僵直在原地的沈衡，帶著一種秋風(fēng)掃落葉的蕭索，獨自立在風(fēng)中。

    沈小二看著年紀(jì)不大，卻是個已經(jīng)滿十二歲的半大孩子了，之所以身量不高，是因為自小就沒吃過幾頓飽飯。那孩子起先知道撿到自己的小爺竟然是位皇子的時候，嚇得半死。

    好在行宮里的桂圓公公是個會逗趣的，一會兒做個鬼臉，一會扮個關(guān)公，沒多一會兒工夫就哄得他不怕了。

    沈衡在一旁看得欽佩不已，只覺千歲爺身邊實在人才濟濟，就算落魄了，打把式、賣藝也是能有條活路的。

    第四章

    你用了我的杯子

    小二是土生土長的禹城人，雖然年紀(jì)不大，卻對城中一些彎彎繞繞的門道知道不少。

    他告訴他們，黑市就是個吃人的賊窩，里面的人多是土匪出身。朝廷剿匪的時候，那些三教九流跑的跑，死的死，剩下的這些多是偷偷藏匿在山上，風(fēng)頭過了之后才敢陸陸續(xù)續(xù)出來。

    縣令張青賢是個明哲保身的人，即便眼皮子底下得了動靜，也懶得沾惹是非。再加上張五每年送上來的“孝敬錢”，只要他們鬧得不大，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黑市的據(jù)點很是隱蔽，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行內(nèi)人才知道，其中就數(shù)流芳居的王掌柜跟這些人來往最為密切，所以明日去時一定要小心提防。

    小二說完，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王爺，幫黑市跑腿的人多半都是這城中吃不上飯的孩子，他們跟小二一樣無父無母，為了能喘上一口氣才不得不幫張五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求求王爺開恩，給他們留一條活路吧。”

    孩子的臉還那般稚嫩，剛穿在身上的新衣即便改小了依舊顯得那樣寬大，骨瘦如柴的身板，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張皮包裹在身上，又有多少孩子同他一樣，在承受這樣的苦楚。

    沈衡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茶盞。

    古玩所謂的掏愣，是四處尋找值錢的貨物以供交易，但黑市的掏愣，卻是要到有錢人的腰帶上摸。摸得神不知鬼不覺倒好，若是碰上哪個厲害的，就算生生被打死、打殘也是常事。

    他們何其忍心？如此欺負(fù)這些沒了爹娘的孩子！

    朱門酒rou，路旁凍骨。

    即便一個王朝再強大，也無法凈化整個濁世。

    總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是這個世界最底層的人，他們在最狹窄的角落之中摸爬滾打，甚至覺得能吃一頓飽飯便是幸福，卻又活得那樣卑微，那樣無奈。

    她低頭看著白底青花的茶杯，感嘆階級永遠(yuǎn)是這世間最難以逾越的鴻溝。

    手中的茶盞突然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拿了過去，她聽見蘇月錦站在她身旁說：“那便有多少養(yǎng)多少，餓死幾個朝官，總能喂飽一座城池的百姓?！?/br>
    沈衡動容地看向他，碧草密林之間，那張清俊的臉依舊那般淡然，眼中的堅定卻是她不曾見到的。

    他轉(zhuǎn)臉看向沈衡，側(cè)頭蹙眉：“阿衡，你用了我的杯子?！?/br>
    依照所有見不得光的事情都要在夜間進行的鐵桿定律，同王掌柜的“會晤”很自然被安排到了晚上。兩人來到流芳居的時候，大街上的野狗都已經(jīng)睡著了。

    沈衡打著哈欠，看著那個精神抖擻地引路的小老頭，覺得他實在該考慮一下“打更”這個營生，或許會比坑蒙拐騙更適合他。

    “委屈兩位貴人了，咱們得從這條密道走過去，路程也不是太遠(yuǎn)，說說話就到了?！蓖跽乒穹_一處雜草堆積的墓碑，如是說。

    他們來之前便想過，這處不光掏愣東西，還要收“手藝人”將半新的東西“打磨”成舊物的據(jù)點必然不小，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城中鳳竹角后的這片墳崗。

    事實證明，這個推斷確實是正確的。

    可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墳崗僅是入口，真正的黑市，竟然是在城外。

    沈衡揉著眼睛，適應(yīng)了一下眼前的迷蒙。

    “不過就是買塊硯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尋什么寶藏呢。”她隨口敷衍著，卻是想看清距離她最近的石碑上刻的是哪位大哥的名字。

    在來的路上，他們的眼睛一直都是被黑布蒙起來的，若是不趁此時記住一些特征，只怕再找過來就難了。

    但王掌柜似乎極是機警，湊上前一步，訕笑道：“這也是黑市的規(guī)矩，得罪的地方還請貴人見諒?！睜钏茻o意地一擋，剛好遮住了那石碑。

    “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大半夜到這閻王爺爺管賬的地方，多犯人家的忌諱?！彼f著，略微推了他一下，“我瞧著這處倒像是新墳，既然路過人家的地方，少不得要拜一拜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