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我還沒讓他們封呢?！?/br>
    那一日，沈大小姐本著早晚都能把本收回來的歡快心情，輸?shù)蒙跏菤g喜。剩下最后一百兩的時候，賭官問她要不要押大一點，找找本。

    她搖著手說：“不必了，銀子都押完了。”

    賭官擠眉弄眼地湊上前來，訕笑道：“公子爺可以回家再拿點來賭嘛?！?/br>
    她照著蘇月錦先前教的，緩緩搖頭道：“我家在渝碗，離這里頗有些距離。我明日便要離京了，哪里還要這么麻煩？”

    要離京了？賭官們面面相覷，自然不愿意讓這條肥魚就這么溜走了，低聲商量了一會兒之后，有人請了場里的管事出來。

    匯豐賭場是上京的老字號，地方隱蔽，沒人知道背后的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見上的也就是這位張管事罷了。

    張木生三十有余，生得倒并非兇神惡煞，反倒瘦骨嶙峋的，有些書生氣。

    這段時間場子里來了位“散主”，這事他是知道的。開賭場的都想多撈些銀子，只是，有三種人的銀子他從來不賺。

    一是官家的。太過麻煩，容易得罪權(quán)貴。

    二是道上的。錢財來路不明，容易惹上官司。

    三嘛，便是同行。但凡開賭場的，都是只賺不賠，這里面的規(guī)矩行家都知道。這樣的人，厲害些的，他們不得罪，讓他小撈上一筆便給請出去；遇上沒什么背景的，自然是用他們的方式給丟出去。

    這三種，沈衡都不屬于。在賭場三天，她也刻意講渝碗話。在張木生眼里，她無疑是在臉上寫了“此人可坑”四個大字。

    就見他笑瞇瞇地上前作了個揖，甚是和善地說：“兩位爺既然玩得不算盡興，何不借些銀子來賭呢？匯豐賭場雖不大，但是放數(shù)的地方還是有的。若是您身上帶著房契、地契，那就萬事好說了，就是不知兩位有沒有這個心思?！?/br>
    “放數(shù)”也就是所謂的借高利貸，這在坊間的地下錢莊非常常見。但這些人輕易不會露面，借出來的銀子也是九出十三歸。意思就是說，借一萬兩銀子，只能得到九千兩，還賬時卻要還一萬三千兩，而且是逐日起釘，謂之利疊利。

    沈衡同蘇月錦對視一眼，笑道：“今日玩得正在興頭上，放數(shù)也無甚不可。只是我從不相信來路不明的小錢莊，若是張管事說的這個地方我能看得入眼，倒可再玩上一玩?！闭f完，隨手放了房契在上頭。

    那是一張位于渝碗最繁華地段泠春橋的房契，房子是一座三進(jìn)三出的古宅，院落不算非常寬闊，卻是位于難得的好地方，那兒一處房舍就頂?shù)蒙吓缘牡胤饺乃印?/br>
    沈衡的原籍就是渝碗，地方話雖說得不算地道，但是哄哄外行人倒是說得過去。

    蘇小千歲起初拿出這張房契的時候，她也被嚇了一跳，瞪圓了眼睛說：“你莫不是為了查案，特意買了所宅子吧？”這一處宅子，少說也得一千多萬兩銀子。

    他當(dāng)時低著頭，擺弄著手里的扳指，沒有說話。

    反倒是一旁的桂圓公公忍不住說：“我們王爺不只買了這一處，而是三處。渝碗那里一所，奉蕪山下一所，還有一處是在離挽瑕山莊不遠(yuǎn)處?！?/br>
    她眨巴著眼睛，還是聽得有些云里霧里的。

    桂圓笑瞇瞇地解釋道：“王爺這是擔(dān)心婚后沈小姐在京城住得悶了，便早早在這三處都置上房舍。地方都是我們主子爺親自去找的，坐北朝南，光照也好，都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將來有了小主子……”

    后面的話沈衡沒有聽進(jìn)去，只是覺得雙眼有些酸酸的。她說：“蘇月錦，你是個傻瓜嗎？”

    他笑著將她攬入懷里，輕聲道：“是啊，從遇上你開始，我就一直在犯傻?！?/br>
    她窩在他的懷中，輕嗅著那抹冷香，覺得心底最深處的位置，被充斥得那樣溫暖。

    沈衡是個一根筋的人，想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顧不上另一件。賭坊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對著一張房契傻笑，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而對于找了個傻媳婦這種事，蘇小千歲一直頗有心得，一面默默剝了個核桃放在她嘴里，一面轉(zhuǎn)臉對張管事說：“你先看看房契吧?！?/br>
    “外地人”總是比京城里的人好應(yīng)付，張木生是個場面上的老油條了，拿眼一掃就知道房契的真假。

    他笑呵呵地拱手道：“公子爺這說的哪里話，您在賭場上一擲千金，咱們怎會連這個都不信呢？放數(shù)的地方也請您放心，絕對不是什么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地方。錢莊上沒有個上千萬兩銀子，哪里敢攬這樣的生意？”

    沈大小姐嚼碎一嘴核桃，總算把腦子補(bǔ)上來了，搖著頭道：“是不是信得過，空口無憑，總得有個確切的地方讓我們看看才行?！?/br>
    賭坊同錢莊暗地里的買賣都是上不得臺面的，一般金主都是簽了字據(jù)，直接領(lǐng)銀子。但沈衡手里的房契確實值錢，有這樣的要求也是說得過去的。

    不過，張木生搓手道：“小的也是個給人當(dāng)差的，這事也做不得主。公子爺要是信得過，匯豐賭坊愿意做擔(dān)保人，萬不會騙您?！?/br>
    沈衡聽后，將房契折了折，放回袖中，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為難張管事了。畢竟，我們也沒必要為了點興頭冒這樣的風(fēng)險。”話畢竟是抬腳就走。

    蘇月錦辦事都有他的道理，如今看來，就是跟這處地下錢莊有關(guān)。賭坊的人唯利是圖，斷不會親手?jǐn)嗨土擞杏退馁I賣。

    果然，那張管事一看人當(dāng)真要走，連忙幾步上前攔住，道：“公子爺請留步，這莊子確實有些實力，地方也真的不能帶您去。但是這間商號在白道上也有些名頭，名喚寶通錢莊，現(xiàn)在的管事劉守財也是個有官家背景的。正所謂靠山吃山，公子爺聰慧，自然明白這里面的道理。”

    寶通錢莊！

    她看向漫不經(jīng)心地擺弄骰子的蘇月錦，原來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明察不如暗訪，不論他們怎么調(diào)查對方都會心存戒備，反而這一招引蛇出洞，可以讓對方主動找上他們。

    沈衡同寶通錢莊的老板曾經(jīng)見過，但聽張木生的意思，此人也只是個管事。她以還有些要事為由，先同蘇月錦回了客棧，約好明日正午見了人再立字據(jù)。

    賭坊的人為了讓她多留兩日，自然是連連應(yīng)下。

    這幾天，他們都沒有住在府中，偷偷尾隨他們的人見此情景之后更是放下了心中的擔(dān)憂。

    一切都進(jìn)行得很順利，但蘇小千歲還是有一點不滿的地方。

    那就是，客棧并沒有如話本子里所寫的人滿為患，兩個人無奈之下只能同房而居的情形，這多少讓他覺得有些沮喪。

    沈衡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日他瞪著雙眼，特別認(rèn)真地問“你們的生意一直都不好嗎”的場景，當(dāng)真令人啼笑皆非。

    晚些時候，某人不出意外地又抱了床被子來敲門。

    他扯著嗓子說：“阿衡，我的屋子不暖和，我搬個榻子來你屋里睡，好不好？”

    她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耍無賴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的房間也不暖和，你要是冷，多加幾床被子就是了?！钡勾汉墓?jié)氣早就過了，當(dāng)她是個傻的??？

    “那正好，我們晚上擠一擠就不會冷了?！彼f得倒是真誠，好像她誤會了他就會天怒人怨一般。

    沈大姑娘微笑著點點頭，道：“可是不巧了，我更喜歡涼快一些?！比缓笱杆賹㈤T關(guān)上。

    哪承想，她剛掀了簾子，就赫然看見原該站在門外的某人正慢條斯理地爬上她的窗子。

    “早就覺得這東西不結(jié)實了。阿衡，你莫怕啊，今天晚上我陪你。”

    “……”

    兩人雖然每天晚上都會鬧上這么一陣，但是蘇小千歲從來不會真的在沈衡房中過夜。就如今日，他也只是同她商量了一下明天的裝扮。

    劉守財是見過沈衡的，所以明日必然不能讓他看見她的真容。

    兩人在房里挑揀了一下面具，決定用一張不甚出彩的姑娘的臉，讓她扮作丫鬟最為合適。

    他寶貝似的拿著一張面具，小聲嘀咕：“其實我還是喜歡這一張?！边@是兩人初見時沈衡貼在臉上的那張，膚色蠟黃，滿是雀斑。

    這張“臉”曾一度讓她想要丟掉，卻不知為什么一直留到了現(xiàn)在。

    沈衡斜了他一眼，輕哼著沒有說話，眼底卻禁不住染上了笑意。

    真正說起來，沈衡并不算是那種很出挑的美人，但是勝在那份靈氣和淡雅，眉眼微彎時的模樣最是嬌俏。

    蘇月錦一直坐在一旁歪頭看著她，看得她面上一片緋紅。

    他說：“我要是現(xiàn)在不親你，是不是有點虧？”

    她橫了他一眼，嘴里的反駁卻消散在溫潤的唇瓣之間。

    次日正午，張木生親自抬了兩頂轎子來接他們。

    蘇小千歲斜靠在門邊，只說沈公子有事要處理，今日就不同去了，然后帶著梳著丫鬟髻的沈衡一同坐在了轎子里。

    此次同去的還有蘇月錦帶來的一名賬房先生，長得甚是平淡無奇，屬于那種丟在人堆里，一會兒就找不見的那種人，很難給人留下什么印象。

    沈衡一直認(rèn)為蘇月錦身邊的人才都是五花八門的，對于這位被稱作郭先生的賬房也有幾分好奇。

    但這人不笑也不說話，只一味地手持紙筆立在一旁，一副不太好交流的樣子。

    來到寶通錢莊的時候，劉守財就站在大門口，一番客套之后，將三人請進(jìn)了里間，單刀直入道：“聽說公子爺打算放數(shù)，按照規(guī)矩，要先將房契押在小的這里，等過后您還了銀子，我們再原物歸還。您先看看這字據(jù)，若是沒什么問題，咱們這就簽了。”

    寶通錢莊私下里這種買賣沒少做，鮮少會做到明面上。外頭人來人往的，他們自然格外小心，來人了便直入正事，就是擔(dān)心出什么岔子。

    立在蘇月錦身旁的郭先生伸手接過那字據(jù)，仔細(xì)翻看之后，垂首對蘇月錦說：“爺，字據(jù)沒有問題。只是咱們對寶通錢莊不甚了解，只怕要看看他們的流水賬才作數(shù)?！?/br>
    郭先生這話，雖說是附耳輕言的，但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楚。

    劉守財聽后，頗露出幾分不滿，道：“先生這話，是信不過我寶通錢莊了？放眼整個上京，誰人不知我們寶通的名號。”

    “招牌大，不見得內(nèi)里豐足?！碧K月錦啜了口茶水，隨手拿出一塊帕子擦了擦嘴角，繼續(xù)道，“銀子我們不缺，若是寶通真像劉管事說的那樣，今后渝碗的生意，我們也可以合作。”

    劉守財?shù)难壑檗D(zhuǎn)了轉(zhuǎn)。

    那帕子是皖南最金貴的絲織，一根金絲鎏線就值上百兩銀子，有市無價。但這位蘇公子卻用得那般隨意，再加上張木生同他說的賭坊里的情況，心里不由得打起了壞主意。

    寶通錢莊在上京的生意確實不錯，但又有幾個不想將生意做大的？他只算一個小小管事，若是能接到更大的生意，掌柜的必然會重用他。

    一旁的張木生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角，道：“我倒是覺得這生意有的賺，不過是看看賬目，也沒什么不可以的，你只拿白賬給他看不就是了?！?/br>
    劉守財聽后一拍大腿，可不是嗎，對方只說要看流水賬，無非就想看看他們錢莊的實力，又沒說非要看私下里的黑賬。

    于是他痛快地從柜臺上取下一本賬冊，道：“公子爺看看，這是今年咱們寶通錢莊所有賬目的清單，上面一筆筆都記得分外清楚，都是有據(jù)可查的?！?/br>
    他這廂歡喜了，殊不知正中某人下懷。蘇小千歲要看的，正是這本白賬。

    蘇月錦隨意翻看了兩頁，二月十六那日果然沒有沈括的三萬兩銀子的進(jìn)賬。

    他問劉守財：“這賬目，你確定沒有半分造假，全部是真的？”

    “小的確定沒有造假，確實是真的?！?/br>
    蘇月錦點點頭，然后從懷中取出小印，直接印在了那張字據(jù)上。

    劉守財一看對方這樣爽快，趕忙湊上前來接過字據(jù)，一面低頭看著那方印，一面喜形于色道：“公子方才說的大生意，您是打算在咱們這兒……”話還未及說完，整個人卻已經(jīng)嚇傻在那里。

    站在他身側(cè)的張木生不明就里，伸手拉了他一下，剛要數(shù)落他，嘴里的話也在他看到那方小印之后生生卡在了喉間。

    那上面印的哪里是什么私印？分明是皇室專用的官??！

    精致的盤龍紐下赫然是“端親王蘇月錦”的字樣。

    第十五章

    不著調(diào)的千歲爺

    屋內(nèi)，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蘇月錦抬眸，道：“怎的都不說話了？可是這印有什么問題？”嚇得張、劉二人腳下一軟，雙雙跪在了地上。

    “王……王爺，恕罪啊?！?/br>
    蘇月錦饒有興致地蹲下身，道：“你何罪之有？不過是做了次偽證，借了點私錢，勾結(jié)了些朝官，不算什么大罪。”

    “可是……”蘇月錦略有些擔(dān)憂地看向劉守財，“若是你知情不報，繼續(xù)隱瞞下去，我便不能保證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了。”

    劉守財同張木生本來就是個管事的，仗著幕后有掌柜的撐腰，沒少做些欺善怕惡的事，如今捅出了這樣大的簍子，哪里還有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