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相信閣下？”陳暉表現(xiàn)得十分冷靜。

    楊晏清自懷中取出一塊如朕親臨的金牌，表情肅然：“陳家傳遞了這么些年的情報消息，不會連這都認(rèn)不出來吧？”

    “草民參見陛下！”

    陳暉連忙拉著陳茹玥跪下叩首。

    這令牌普天之下只有三塊，比起朝廷命官的畫像，這代表欽差的金牌卻是各州府縣官以及富商都認(rèn)得紋路的，就怕哪天沖撞了不該沖撞的貴人。

    楊晏清將金牌收回袖中兩人才站起身，陳茹玥看了看陳暉，對楊晏清與蕭景赫道：“二位大人還請上座，妾身這就去吩咐上些酒菜來?！?/br>
    蕭景赫在楊晏清的眼神示意下攔住了往門邊走的陳茹玥，陳茹玥回過頭就看到楊晏清笑瞇瞇道：“陳夫人還是回來同陳員外坐在一起吧，在沒有說服本官陳家的的確確是受脅迫前，凡事知曉本官身份的人不得踏出房間半步。”

    “本官身邊的這位武將出身沙場武藝高強(qiáng)，既然能悄無聲息繞過二位設(shè)立在水心榭周圍的明暗護(hù)衛(wèi)，自然也能悄無聲息地解決了他們。暗處這些護(hù)衛(wèi)武功不俗內(nèi)息綿長，怕是有些來歷，二位應(yīng)當(dāng)不希望這些人一夜之間折在雇主府上，不是嗎？”

    陳暉握住重新回到身邊的妻子的手，安撫性地拍了拍，目光灼灼地看向楊晏清：“去京城報案的的確是我派去的人，沈大人還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言，在下定當(dā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本官有一個問題想要先問問陳夫人。”楊晏清自腰間取下那一直吸引陳茹玥視線的藍(lán)玉珠，輕輕扣在桌面上，“陳夫人當(dāng)年應(yīng)當(dāng)誕下了一個男嬰并且著人送去了京城，對嗎？”

    話音未落，只見原本站在陳暉身邊的陳茹玥身子一軟，面色瞬間慘白暈倒在了陳暉的懷中。原本被楊晏清的話鎮(zhèn)住的陳暉頓時顧不得那許多，連忙將陳茹玥抱起放在旁邊的美人榻上，神情慌張擔(dān)憂地一邊順氣一邊低聲呼喊。

    楊晏清與蕭景赫只是并肩而立看著這一幕，不發(fā)一言。

    過了許久，陳茹玥才在陳暉的連聲呼喊中悠悠轉(zhuǎn)醒，剛睜開眼睛，那雙美目里便盈出了淚水：“夫君……”

    他們相伴三十余載，到如今幾乎是走過了大半輩子，她心里一直知道陳暉心中對陳家絕后一事心懷愧疚，但那個孩子的事又讓她如何說，怎么說？！

    她的丈夫已經(jīng)因為她被牽制蹉跎了前半生，難道待她死后，還要因為她誕下的孩兒繼續(xù)被人威脅利用在后半生也過著這般膽戰(zhàn)心驚的日子嗎？

    陳茹玥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攥住陳暉的衣袖，聲音嘶?。骸胺蚓瓕Σ黄稹?/br>
    陳暉面色空白地低頭看著眼睛里滿是愧疚不忍的妻子，終究是不忍逼迫心愛的女人，轉(zhuǎn)頭看向站在身后的楊晏清：“沈大人……”

    “陳夫人當(dāng)年十月懷胎誕下男嬰，卻是被人強(qiáng)奪了愛子帶去了千里迢迢的京城撫養(yǎng)長大，只為了在體弱的陳夫人逝去后還能繼續(xù)拿捏陳家?？赡潜澈笾藨?yīng)當(dāng)沒有想到，這么多年來，陳夫人竟然并沒有將這件事告知陳員外，獨自一人頂住了來自京城某些人的施壓，用另一種方式完成了京城下達(dá)的任務(wù)?！?/br>
    陳暉呆呆地將視線從說話的楊晏清身上挪到陳茹玥身上，嘴唇顫抖，目無焦距：“這不可能……不可能……那個孩子明明……明明流掉了！是我親眼看著……看著那團(tuán)……那團(tuán)血rou……這不可能！”

    “夫君！”陳茹玥心痛不已，掙扎坐起來卻沒有力氣，只得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陳暉，不顧兩人一同顫抖的身體泣聲道，“夫君！是我對不起你，我沒能保護(hù)好我們的孩兒，是我對不起你……”

    “我沒事……我沒事。”陳暉死死抱住懷中的妻子，年過四十的男人此時眼眶通紅，幾欲掉下淚來，“阿茹，孩子呢？我們的孩兒如今在哪？他是不是受苦了，是不是……”還活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還是被問到這個問題，陳茹玥頓時心痛如絞，她越過陳暉看向站在屋中的楊晏清，“我久居在這水心榭不出，為了不給夫君惹麻煩，這些年也甚少派人前去京城，就怕那人察覺到什么。

    這些年來我?guī)状斡酶鞣N籌碼拜托與朝廷素?zé)o瓜葛的武林人士前往京城打探，都沒有絲毫音訊，只有顧大先生……當(dāng)年前往京城訪友的顧大先生見到了那個孩子！只有他帶來了孩子的畫像，并且告訴我他如今過得很好，讀了書，識了字，沒有認(rèn)賊作父，反倒被一戶清貧卻有風(fēng)骨的秀才人家收養(yǎng)……”

    陳茹玥的視線又落到了桌上曾經(jīng)被楊晏清佩戴腰側(cè)的藍(lán)玉珠絡(luò)子上：“那藍(lán)玉珠是我親手交給顧大先生的信物，與當(dāng)年我掛在我孩兒脖頸上的玉珠乃是一對……今日我才以為……”

    是顧大先生讓那孩子終于來見她了。

    陳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將懷中面色慘白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的妻子輕放在美人榻上，轉(zhuǎn)過身重重朝著楊晏清雙膝跪地，一言不發(fā)抿唇三叩首，最后一拜久久不起，聲音顫抖卻堅定：“沈大人，不論您想查到什么程度，揪出背后多少人，只要我陳暉能做到的，刀斧加身也絕不眨眼，只求沈大人讓內(nèi)子與親生骨rou團(tuán)聚，陳暉此生甘聽沈大人差遣，萬死不辭！”

    楊晏清待到陳暉將話說完才上前一步彎腰伸手扶起：“快快請起?！?/br>
    “本官有一計，不如陳員外聽聽看是否可行？”

    “沈大人請講！”

    “這件事須要鬧大才能在背后之人反應(yīng)不及的情況下將一干涉案賊人全部拔起。

    此乃銅錢散，毒性不強(qiáng)卻顯癥狀于面孔五官之上，口服接觸均可，中毒者將在半月時間面生銅錢大小的毒瘡，無法遮擋亦無法短時間解毒。本官需要陳員外想辦法讓那些人在半個月內(nèi)皆中此毒，能做到嗎？”

    ……

    將計劃囑咐安排妥當(dāng)，本走到門邊的楊晏清忽然微微側(cè)過頭，輕聲道：“此玉珠乃是顧大先生所贈，顧大先生雖隱于山林，卻心向朝野，陳夫人與顧大先生為鄰多年，顧大先生想必對陳家所做之事早已起了疑心?！?/br>
    “他早年曾與江湖人士學(xué)過粗淺易容之技，又接了陳夫人的委托，君子之約，雖有大義阻攔，卻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夫人骨rou分離二十多年無動于衷。”

    “聽聞夫人經(jīng)常招待松下書院的學(xué)生講書談棋，不知其中哪一位青年書生來得最為頻繁？”

    陳茹玥聞言先是一怔，隨后驀然痛哭出聲。

    *

    作者有話要說：

    正在前往滬州路上的沈向柳：阿嚏！誰??！天天念叨！煩死了！

    渾然不知自己即將被人送上大禮的蕭允：今日也是有些想念先生的一天啊……

    ——

    你先生永遠(yuǎn)是你先生［狗頭］

    第79章 扯狐皮【二更】

    回到松下學(xué)院旁的院子里, 蕭景赫放下懷中的楊晏清，淡淡道：“先生的面孔還挺多?！?/br>
    不只是易容的臉皮，就連身份也變得行云流水再自然不過。

    “家大業(yè)大的, 我這個莊主總得身上有點壓箱底的東西嘛。”楊晏清知道方才一直沉默配合自己的蕭景赫不可能不起疑心，但仍舊是岔開話題不正面回答。

    蕭景赫也懶得追問, 雖然他與楊晏清相識的時間并不久，但是這短短的時間卻給他上了不少與這人相處的課。

    最先的一點便是：這人說話信一半都嫌多。

    單看他看人換方法, 一個接一個套著忽悠, 將顧文雍、陳家、還有被頂了身份的沈向柳套進(jìn)來就能知道這人怕是對這種事十分駕輕就熟。

    名字什么的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 這人開心便隨他去，至于身份……蕭景赫的眉頭越發(fā)蹙緊, 不知為何, 心底有一道聲音總是在勸慰他, 慢一點, 再慢一點, 不著急。

    “對了！夫人之前不是還對那幾個華山派的感興趣？”楊晏清見蕭景赫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沒看出有什么因為思索而頭痛的異狀便隨他去琢磨。

    本來他也沒想著能忽悠多久, 這人看上去平日里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但失憶后沒了那些雜七雜八顧慮的干擾，反而好幾次都能挑中楊晏清的話里漏洞, 讓楊晏清越發(fā)有種兜不住的心虛感。

    ——主要是心虛這人恢復(fù)記憶之后。

    楊晏清下意識地扶了扶后腰。

    但不得不承認(rèn)，楊晏清如今是喜歡這樣沒有千般顧慮的相處日子的，即使他清楚地知道一切不過只是短暫偷來的日子。

    他總是要將屬于大慶的靖北王、青州的靖北王還到他應(yīng)在的地方去。

    “華山派的人是來找……唔。”蕭景赫說到一半遲疑了片刻，那個第一眼見到他就挑釁，結(jié)果被他揍了滿臉姹紫嫣紅的武樓前樓主是誰來著？

    就在此時, 蕭景赫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盯著他們看, 抬手抽了楊晏清頭上的木簪就沖著樹木陰影的方向扎過去！

    伴隨著哇哇叫和翅膀驚慌撲棱的聲音, 一只眼熟的大丨黑丨鷹從枝丫陰影里撲騰出來，在兩人的頭頂一邊盤旋一邊急促地哇哇直叫。

    雖然聽不懂，但蕭景赫很詭異地領(lǐng)會到了黑鷹罵罵咧咧的精髓。

    “他叫什么不重要，不過山莊應(yīng)該也留不了他多久了?！睏铌糖逄肿尯邡椔湓谑直凵希椧宦湎聴铌糖寰退涣艘宦?，“狼崖又給你亂喂rou條了是不是？你瞧瞧你胖的婻瘋！還飛得起來嗎？”

    黑鷹小心的收起爪子站在楊晏清的胳膊上，壯碩的身體撒嬌似地靠在楊晏清懷里，腦袋不停地抬起來蹭楊晏清的下巴，嘴巴里都是噫噫嗚嗚的聲音。

    “你可是只公鷹，這般粘人，讓人看了還不當(dāng)你是個小姑娘？”楊晏清被膩得沒辦法，伸手順著鷹毛，這鷹長得越發(fā)毛亮膘肥，張開翅膀掛在自己身上時就像是抱了一張厚實毯子。

    在看到站在楊晏清身邊的蕭景赫時，黑鷹的那雙黑豆眼里閃過憤怒，哇地一聲撇開頭不去看他。

    “它叫什么？”蕭景赫也看出了這鷹八成是楊晏清養(yǎng)的，而不是山莊的鷹。

    “叫……”楊晏清愣了一下，低頭看著懷里的一坨黑，小黑的名字已經(jīng)給出去了，“不如就叫小鷹吧?！?/br>
    黑鷹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聽旁邊那個一點都不招鷹待見的男人用十分平淡的口吻道：“它那么肥，叫小肥比較合適?！?/br>
    楊晏清：“……”

    黑鷹：“……？”

    懷里倏地一輕，楊晏清看向蕭景赫時氣勢洶洶沖過去算賬的鷹已經(jīng)被捏住雙翼倒提在手里，嘴里還在氣急敗壞的罵罵咧咧。

    這一大坨黑……好像的確是很肥。

    算了，小肥就小肥吧，反正他平日也不叫名字，就起個名字讓夫人開心開心也不是什么事。

    蕭景赫見楊晏清默許了這個名字，提著那只肥鷹的手抬起來，和那雙小黑豆眼對著認(rèn)認(rèn)真真叫了好幾聲小肥，氣得黑鷹從一開始的憤怒掙扎到后面的凄涼認(rèn)命。

    跟了一個被美色迷了心竅的主人，小鷹能有什么辦法呢？

    哦不，是小肥……小肥屈辱地將爪子努力伸向主人的方向，當(dāng)楊晏清將它腳上綁著的竹筒取掉之后立刻反嘴啄了蕭景赫的手兩下，趁他卸勁松手的時機(jī)頭也不回地飛逃進(jìn)了茫茫夜色。

    楊晏清抽出竹筒中的小紙條，和上次那張只寫了沈向柳任命與動向的情報不同，這一次因為他的吩咐，紙條上的內(nèi)容明顯更多了些。

    “讓我看看……華山派掌門病重，怪不得。”楊晏清嘖得感嘆了一聲，跟蕭景赫解釋道，“咱們山莊里那個是華山派掌門的親兒子，獨苗苗，下午水心榭里見的那個是華山派這一代的大師兄，掌門的侄子。”

    “兒子武學(xué)天賦高卻心性太過純良，長二十多歲劍上還沒見過血，華山派掌門威名一世怎么放心將華山派交到這樣的兒子手里，四年前狠心將人逐出了門派?！?/br>
    “而這個如今在師父兼親舅舅病重后不急著把持門派內(nèi)務(wù)，反而親自帶人下山的華山派大師兄，當(dāng)年明里暗里下了不少功夫想要弄死這個從小礙眼的師弟?！?/br>
    “山莊機(jī)緣巧合收留了渾身是血哭得滿臉鼻涕眼淚的華山派小公子，在山莊里舔傷口舔了四年，如今也該讓小公子回家咬人了?！?/br>
    回家干什么……？

    蕭景赫輕挑眉梢。

    楊晏清故作神秘道：“這位小公子可不是個小白兔，不然夫人以為為什么華山派上下在掌門病重后口徑一致舍近求遠(yuǎn)想要找回小公子，而不是讓一直在門派內(nèi)cao持內(nèi)務(wù)的掌門大弟子繼承掌門之位？”

    “華山派怎么會知道他在滬洲？”只要不涉及楊晏清，蕭景赫抓重點的能力一向還是可以的，他篤定道，“你放出的消息?！?/br>
    “今日圍在水心榭周圍的那些人九成都是武林人士，為錢倒好說，但若是為別的東西……俠以武犯禁，這幾年這些江湖人的心越發(fā)大了。”

    “華山派乃是武林泰斗，幾次盟主都花落其家，用來開刀——再合適不過。”

    “嗯？沈向柳快到了？”楊晏清看到那紙條的最后一行字，撫掌而笑，“來得真及時。”

    ***

    沈向柳的馬蹄剛踩上滬州的地界就感覺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濃烈的、被人算計的后背戰(zhàn)栗感。

    這種感覺很熟悉，不是對危險的感知，而是對某個心思彎彎繞的人特有的警報。

    勒韁急停，沈向柳騎著馬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想到陛下的囑托，最終還是一咬牙策馬進(jìn)了滬州地界。

    滬州本就是那人的故居，他就算在這也是情理之中，沒什么幺蛾子……吧？

    沈向柳對與楊晏清再見這種事并沒有什么抵觸，甚至楊晏清還欠了他一頓接風(fēng)的好酒，但是在如今身上帶著任務(wù)的情況下，沈向柳還是希望自己能在這種時機(jī)不要碰到楊晏清為好。

    ——畢竟每次碰到楊晏清，事情總會朝著他一開始想都沒想過的方向不受控制的改道前行。

    頭疼。

    ……

    沈向柳頭戴斗笠牽著馬進(jìn)入滬州府城，一路走來都十分悠哉，將街道的景象，百姓臉上的愉悅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說一個州府的安居樂業(yè)是刺史之功，那么在滬州刺史八十高齡并沒有精力治理府州的情況下還能如此有條不紊，這地方一定臥龍鳳雛藏了不少有能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