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情不知怎的傳入了齊家老兩口耳中。

    其實細(xì)想一下，這根本就不可避免。老兩口最近聽?wèi)?，跟著了魔似的，天天都在戲樓那邊從早呆到晚。戲樓這樣的地方本就是各種流言的集散地，二人早晚都會聽說。

    這日傍晚，柳紜娘正在和胡南瑜低聲說話。

    柳紜娘有預(yù)感，這一次之后，自己很可能就功德圓滿。日后怕是不會再幫別人了結(jié)心愿，這樣的情形下，她想要再見胡南瑜幾乎不可能。

    因此，她格外珍惜和他相處的日子。

    看聽說老兩口回來，柳紜娘立即起身，羅雙云對二人很是尊重，而老兩口的做法也值得讓人尊重。所以，柳紜娘也愿意敬重他們。

    二人一進(jìn)門，她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看到兩人臉色不好，她試探著問：“這是怎么了？”

    齊母看著她：“我聽說，傳明入了大獄，志偉也被關(guān)了進(jìn)去，他們在進(jìn)去之前就已經(jīng)生病，好像也熬不過去了。”

    齊父皺著眉：“我早說過讓你不要管那兩個白眼狼……”轉(zhuǎn)而又道：“雙云，我想去瞧瞧他們?！?/br>
    到底是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兒孫，如今眼看他們命不久矣，二人想要去見最后一面也在情理之中。

    柳紜娘笑盈盈道：“明天我陪你們?nèi)ァ！?/br>
    見她并不勉強，老兩口都有些不自在，齊母苦笑：“我沒想到他……雙云，你放心，我分得清好賴，不會想著救人的?！?/br>
    “我們也救不出來。”齊父長長嘆息一聲：“怪我沒有教好孩子?！?/br>
    話也不能這么說。

    齊傳明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之前，其實是個不錯的人，別看他咋也知道自己是萬府的二爺之后時常想著睡女人，之前和羅雙云做夫妻沒少受誘惑，但他從來都沒有和別的女人不清不楚。

    這人嘛，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有些人會變得更加謹(jǐn)言慎行，珍惜這份富貴。但有些人乍然富貴，就會失了尋常心。

    這份突然的富貴會將他們心底的惡獸放出來。齊傳明父子就是這種人。

    翌日中午，柳紜娘特意回家?guī)е蟽煽谕罄沃腥ァ?/br>
    現(xiàn)在萬府眾人已經(jīng)被定了罪，被關(guān)押在最角落，萬母也在不遠(yuǎn)處。

    齊傳明比以前更瘦了。

    他本就厭食不想吃東西，剛剛發(fā)現(xiàn)自己中毒，還沒來得及治呢，就被押上了公堂。這到了牢中，是不可能有大夫來幫他診治的。

    也就是說，他厭食的毛病還沒治。

    先前在萬府各種山珍海味擺在面前都不想吃，如今到了牢里只剩下這和豬食可以媲美的“美味”，他聞著就想吐，哪里還吃得下？

    不過幾天，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兩個眼睛大得嚇人?？吹竭^來的老兩口，他頓時眼睛一亮，卻已經(jīng)沒了爬過來的力氣，半晌才抬起了手。

    看著這樣的齊傳明，齊母伸手捂著嘴，眼淚唰得落了下來：“傳明……”

    老兩口是真正疼愛過齊傳明的，如果他過得好，他們能夠狠下心一輩子都不見他。可現(xiàn)在他過得這么慘，二人心里都挺難受。

    當(dāng)然了，二人心里也明白，他們根本改變不了現(xiàn)狀，只能看著齊傳明漸漸死去。老兩口早就說好到了大牢中不哭，可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齊傳明虛弱得說不了幾句話，老兩口并沒有多待，前后不到一刻鐘就離開了。

    柳紜娘蹲在了欄桿旁：“看你這樣，大概出不去了?！?/br>
    齊傳明：“……”用不著你提醒這事。

    再不愿承認(rèn)，他也知道，羅雙云說的都是真的。他閉了閉眼：“你恨我不？”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恨了?！绷嬆镫S口道：“我這個人小氣，誰欺負(fù)了我，我是一定要討回來的?！?/br>
    已經(jīng)討了回來，那還恨什么？

    聽明白這意思，齊傳明又想苦笑。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兩口不想再看別人，柳紜娘則不然，看到齊傳明只剩下出的氣，她準(zhǔn)備去瞧瞧萬母。

    說起來，那位才是罪魁禍?zhǔn)住?/br>
    她剛起身，就聽到身后的齊傳明突然道：“如果我沒有回去就好了。”

    那他還是鎮(zhèn)上齊家的孩子，已經(jīng)接手了鋪子的他，每日都沒有煩心事，雖然不會大富大貴，但至少平安無憂。更不會淪落到這樣臟臭的大牢中，連口順口的飯都吃不上。

    剛才老兩口來，他還以為自己能打牙祭，結(jié)果，老兩口是空手來的。從來到走，都沒有給他留下任何東西。

    柳紜娘輕笑一聲：“你真的是齊家的孩子差不多。可你不是，你聽到自己的爹娘很富貴，能忍住不認(rèn)祖歸宗嗎？”

    忍不住的。

    這個道理柳紜娘清楚，齊傳明自己也明白。

    果然都是命！

    齊傳明說幾句話的功夫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柳紜娘轉(zhuǎn)身就走。

    沒多久就到了萬家夫妻跟前。

    此時的萬父蹲坐在角落，臉色發(fā)青，是病態(tài)的那種青色，手捂著胸口很是難受?？吹介T口有人，他詫異地看了過來。

    在城里長大，他是認(rèn)為有幾個投契的友人，還有一些關(guān)系比較好的親戚?？伤肓舜罄沃螅胖滥切┣橐舛际羌俚?，從頭到尾就沒有人來探望過他。

    如今這突然有人來了，能不奇怪嗎？

    他胸口痛得厲害，甚至到了呼吸也痛的地步。痛得他都有些恍惚，眼前霧蒙蒙的，看什么都不太清楚。當(dāng)他費力看清楚欄桿旁的人時，臉色頓時就黑了。

    如果是羅雙云來看，那還不如不來呢。

    兩家之間是有仇的，萬府會落到這樣的地步都她害的，萬父看到他就止不住生氣，偏偏他的病又不能生氣，這會兒疼痛甚至蔓延到腹部。他深呼吸兩口氣，壓下心頭的憤怒，不客氣地問：“你來做甚？”

    “看看你死了沒有?！绷嬆飮K嘖道：“不孝的兒孫那么多，你還能活著，真是想得開。”

    萬父的臉更黑了。

    “滾！”

    柳紜娘似笑非笑：“你想讓我滾，還當(dāng)自己是風(fēng)光無限的萬老爺么？我偏不滾！”

    萬父：“……”

    他真心覺得，自己和這個女人八字不合。

    柳紜娘笑吟吟道：“對了，你家的那些孩子，已經(jīng)被你一個遠(yuǎn)房姑姑接到了隔壁府城?！?/br>
    前來接孩子的時候，還派人來問過柳紜娘要不要管阿山兄妹。

    按理說，兄妹倆是羅雙云嫡親的孫子孫女，如今齊志偉管不了，身為祖母該把人接過來的。可柳紜娘那時候經(jīng)?；厝ヌ酵耍康囊彩窍肟纯炊说男郧?。

    后來發(fā)現(xiàn)，一開始柳紜娘生意做得不大時，兩人都對她愛搭不理。后來發(fā)現(xiàn)祖母的到來可以讓他們的處境變好，又聽說了柳紜娘生意做大之后，兩人對她要熱情不少。

    但那熱情只是浮于表面，柳紜娘也算見多識廣，哪里看不出來？

    說真的，她心里挺失望的。

    又聽說兩個孩子并不愿意跟那親戚離開，而是想要回到祖母身邊，并大吵大鬧讓人來報信。柳紜娘就更不想接了。

    還是那句話，做人貴在有自知之明。給你的，你可以收著，不給你的，別想強求。

    萬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哪怕能出去，也活不了幾天。萬事萬物都不太放在心上，可事關(guān)兒孫，他還是難免在意。聽到這話后，忍不住道：“你連阿山兄妹都不管？”

    “不想管。”柳紜娘偏頭想了想：“我去探望他們那么多次，他們一次都沒有提過要跟我離開。那次我拿他們當(dāng)借口上門，說要接他們回家，兩人私底下還求我說不想回去……”

    這是事實。

    別看兄妹倆年紀(jì)還小，卻已經(jīng)有了小白眼狼的潛質(zhì)。

    當(dāng)然，孩子還小，不應(yīng)該和他們計較，但羅雙云被傷透了心，并不想管他們。她自己都不管，柳紜娘當(dāng)然不會給自己找麻煩了。

    萬父：“……”

    哪怕他不喜歡面前的女人，也知道阿山兄妹如果跟著她，比跟著那個遠(yuǎn)房堂妹要好。

    至少，這女人生意做得不錯，身邊又沒有合適的孩子，最后她所有的東西應(yīng)該都會留給阿山兄妹倆。而他們是萬府的血脈，有這個女人給的東西在，不愁萬府沒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就算阿山不行，他的后輩也總有聰明人。

    可若是去了遠(yuǎn)房堂妹家中，飯有得吃，衣有得穿，可以讀書。但更多的就別想了，想要分家產(chǎn)，那更是白日做夢。

    “那是你的嫡親血脈，你怎么能不管？”

    柳紜娘失笑：“就比如齊傳明？你倒是管了，結(jié)果如何？”

    萬父又被氣著了，他本就中了毒，到了大牢中又受了潮，病上加病，已是強弩之末，再被這么一氣，當(dāng)場就吐了血。

    柳紜娘后退了好幾步：“我可沒有碰你?！?/br>
    萬父伸手抹了一把，看著手上的殷紅，知道自己離死更近了，心中一片絕望。忍不住憤然道：“都是你這個攪家精！”

    “你竟然還在怪我？”柳紜娘搖了搖頭：“糊涂??！我承認(rèn)，我確實捅破了你們?nèi)f府的丑事?？尚值芟鄽埐皇俏医痰?，妯娌二人互相戕害也不是我挑撥的。你妻子把你娘毒死，更是與我無關(guān)。從頭到尾，我都沒能和他們說上幾句話，你跑來怪我，完全沒道理嘛。再說，我跑到公堂上捅破你們?nèi)f府的那些事，這也是你當(dāng)時要求的?。　?/br>
    樁樁件件都是事實，萬父根本就反駁不了，他一著急，噗一聲，又吐了一口血。

    柳紜娘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了，否則她人還在這里。萬父大概就要被氣死了。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天青色的裙擺：“好好享受！”

    萬父：“……”享受個屁。

    看著那裙擺消失，他靠回了墻上。努力壓下泛起來的陣陣血腥味，根本就不敢張口。因為他一開口就又會吐。

    人的血就那么多，哪里經(jīng)得起這么吐？

    哪怕知道要死，他也想活久一點，更久一點。

    大概這人快要不行的時候都喜歡回憶往事，進(jìn)了大牢的這些日子，萬父也沒少回想以前。

    他思來想去，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錯。所以他認(rèn)為，這錯大抵還是在別人身上。

    妻子對母親動手錯了嗎？

    母親把孩子換走，讓妻子替別的女人養(yǎng)孩子，甚至還想把家業(yè)也交到那個孩子手中。將心比心，如果是他攤上這樣的事，大概也忍不下這口氣。

    長青對他動手錯了嗎？

    好像也沒錯，長青只不過是為了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已?？蓚髅髂?，他生下來就被送往鄉(xiāng)下，九死一生長大，回來后父親是別人的，祖母還一心護著那個替他享受了幾十年榮華的人，他心疼有怨本也是正常的。

    思來想去，好像誰都沒錯。如果真要計較，錯的人大概是母親。

    可人已經(jīng)沒了，萬父還怎么恨？

    柳紜娘不知道萬父心里的這番糾結(jié)，老兩口去看了齊志偉，她不放心，當(dāng)然也要過去瞧一眼。

    齊志偉大牢很臟，在府內(nèi)有人照顧他，在大牢里，那只有被人嫌棄的份。兩邊的隔壁鄰居都簡直想避他越遠(yuǎn)越好。

    柳紜娘到的時候，他正趴在老兩口面前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