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洛陽以東一百里外，嵩山少林寺。

    西臺舍利塔處，一道佛光霍然直沖云霄。

    釋然放下手里磨盤大的石鎖，用小臂揩了下臉上汗，與其他僧人一樣仰望舍利塔方向。

    他回寺已過三月，正式被武僧院授羅漢僧之名，但所做之事與此前并無太大差別，每日錘煉筋骨，念佛誦經(jīng)，感悟靈山與自然之理。

    釋然心里振奮。

    這磅礴如海般的佛力……是菩薩。

    他大步趕赴西臺舍利塔，這里已有不少僧人聚集，一個個都在仰望高塔，塔前顯出一道模糊的金色佛影。

    佛影持續(xù)了半刻鐘，而后消匿不見。

    塔下一道瘦弱身影緩緩轉(zhuǎn)過來，露出一張慈眉善目、長須飄飄的臉：“諸弟子，各自修行。”

    武僧們這才四散而開。

    這老者即是少林寺武僧院院長，福覺法師。

    釋然雙手合十：“師叔，不知是哪位菩薩顯靈？”

    老僧嘴角掛著一絲笑容，笑而不語。

    釋然不懂。

    福覺師叔明明是武僧，卻越來越像是文僧一樣打啞謎，實在不爽快。

    “你說什么？”

    老僧又問，仿佛沒聽清。

    “弟子說，師叔，不知是哪位菩薩顯靈？”

    “哦……”

    福覺這才回過神：“與我寺無關(guān)，是洛陽的白馬寺，菩薩誦經(jīng)講佛，因此激發(fā)了舍利塔里的佛寶?！?/br>
    釋然有些失望。

    白馬寺為七寺之首，佛門祖庭，最接近靈山之地。

    相比而言，少林寺的歷史就太年輕了，正式崛起還是兩百多年前的北魏。隋代始興，大唐建國時少林武僧襄助斬妖除魔，才有了如今七寺之一的地位，是七寺中最年輕的寺廟。

    少林底蘊(yùn)比不得其他幾大寺廟，但也因為建寺不久，沒有太多約束，武僧入世的寺廟改革也是從少林而起。

    加之有從龍之功，少林與大唐朝廷合作緊密，也由不得其他五道七寺置喙。

    可如今少林缺菩薩坐鎮(zhèn)，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師叔，那就是菩薩的佛光，弟子如今也是羅漢僧，能感知到……”

    釋然目光懷疑。

    “你感知一向不太行。”福覺瞇起眼看他：“你的阿羅漢金身之兆很早，但迄今才得羅漢金身護(hù)體，佛門修行講究一個悟字?！?/br>
    “無法悟，說再多也是枉然，能悟，一言不發(fā)也能洞察佛理，得見靈山?！?/br>
    釋然不由撓了撓頭：“弟子只是感覺，似有一道浩然之力從西而南……”

    “咦？你能感覺到？”

    老僧半瞇的眼睛微微睜開：“你且說說，還感知了什么？”

    “沒有了，弟子就只有那么一瞬的心悸?！?/br>
    老僧問道：“你得哪位羅漢金身，還沒得知法號真名么？”

    “還未?！?/br>
    “可惜。”

    福覺摸了摸花白的胡須：“那是劍圣裴先生的劍氣，從長安而起，至龍虎山外。是在庇他那弟子沈駒，警告龍虎山修士……。”

    釋然肅然：“劍圣竟在長安？不是說隱居多年了么？”

    “大隱隱于朝，朝廷之中，最適合劍圣隱居的，卻是大明宮。”

    “皇宮？”

    “裴先生本就是帝師，授當(dāng)今陛下劍術(shù)，呆在皇宮也很正常?！?/br>
    福覺突然道：“青城上與龍虎山之戰(zhàn)半月后就將開啟，你即日下山，以少林武僧院之名去觀禮，記得看清楚了?！?/br>
    釋然頓時興奮道：“弟子這就啟程！”

    “別亂摻和，記住?！?/br>
    “弟子謹(jǐn)記?！?/br>
    “不過如果別人故意動手，也不用客氣，打出我少林武僧風(fēng)采。”

    “師叔，弟子到底要不要打？”

    “該打就打！愚蠢！”

    ……

    東都洛陽城外。

    白馬寺寺院殿堂巍峨，僧眾數(shù)千，僧人們每天早晚按時上殿誦經(jīng)。今日月白風(fēng)清夜，殿內(nèi)擊磬撞鐘佛誦，鐘聲悠揚(yáng)飄蕩，遠(yuǎn)聞數(shù)里。

    天王殿內(nèi)，幾位年老高僧閉目參禪，其中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就顯得格外醒目。

    少年身著赤紅袈裟，盤坐于地，正在打瞌睡。

    忽然他抬起頭，睜開眼，眼神靈動，然而卻一臉疑惑。

    幾名高僧齊齊睜眼。

    其中一僧人恭敬道：“菩薩可是見到了什么？”

    少年思索：“劍圣裴旻的劍氣之后，西面不遠(yuǎn)，有東方凈琉璃世界的寶光?！?/br>
    眾僧人面色凝重。

    “不知道是日曜菩薩還是月凈菩薩……”少年揮了揮手中蒲扇：“也可能是藥師佛顯靈?！?/br>
    殿內(nèi)一干高僧相顧無言。

    佛陀顯靈？這種事能隨便說么……

    其中一老僧道：“西面不遠(yuǎn)處，是少林寺。”

    僧人們沉默了下來。

    那高僧低聲道：“不知菩薩有何旨意？”

    “該干嘛干嘛，不礙事，多一尊菩薩，多一位佛，都是好事?！?/br>
    少年開口笑道：“兜率天內(nèi)院里，不知又有哪幾位菩薩要一生補(bǔ)處?！?/br>
    他從蒲團(tuán)上站起來，打了個哈欠：“我也該下山一趟，尋找佛緣，稍后或許會去看看龍虎山與青城山的斗法，時機(jī)合適便會回來，不必念我?！?/br>
    少年手中蒲扇一揮，跨入虛空不見。

    待他徹底不見之后，良久，其中一位僧人才開口：“諸位師兄，彌勒菩薩這是要去看斗法么？”

    沒人能回答。

    自這彌勒菩薩轉(zhuǎn)世出現(xiàn)，一舉一動無不難以預(yù)料。

    ……

    京都長安，大明宮。

    空曠寬闊的大堂里，兩人相對而坐，面前擺放著一副棋盤。

    左手處是一名身著紫衣的中年男子，他天庭飽滿，雙目不怒自威，落子沉穩(wěn)。

    紫衣男子開口道：“裴先生這一手卻是冒失了，我就不客氣地吃下了?！?/br>
    右邊男子一襲白衣，看起來三十來歲，劍眉如畫，雙眼卻頗為細(xì)長。

    他灑然一笑：“陛下棋藝日益精湛，實乃大唐之幸?！?/br>
    “下棋之道，卻不可用于治國?！?/br>
    紫衣男子搖頭：“若視人人為棋子，淪入術(shù)而荒于道，便失了人心。唯有視如己出，海納百川，匯聚天下之才為大唐所用，各司其職，才可激發(fā)萬眾齊心，人心所向，大唐不倒?！?/br>
    裴旻微微頷首。

    正是因有如此深明大義的國君，才能一掃前朝頹勢，開創(chuàng)出如今大唐盛世。

    “裴先生這一劍，是為敲打龍虎山么？”年輕國君還是忍不住問。

    “非也?！?/br>
    裴旻道：“只是不想讓沈駒吃虧。”

    “如此而已？”

    “就是如此?！?/br>
    國君不由失笑：“裴先生還是如第一次見面時那般，快意恩仇?！?/br>
    裴旻卻緩緩看向東面：“陛下，東都有菩薩現(xiàn)身了。”

    “哪一尊菩薩？”

    “東方凈琉璃世界的菩薩，不是白馬寺便是少林寺，真名還不得而知?！?/br>
    裴旻仿佛感應(yīng)到了什么：“加上此前白馬寺的彌勒菩薩，東都如今已有兩尊菩薩，佛門似要以此入世，陛下不可不防?！?/br>
    國君笑道：“任他靈山千變?nèi)f化，我只走富民強(qiáng)國一路，畫圣即將返回東都，那邊無礙?！?/br>
    裴旻肅然：“既然吳道子前輩親至，的確不必?fù)?dān)心?！?/br>
    “倒是青城山與龍虎山之爭，裴先生以為如何？”

    裴旻不語。

    國君卻已看出端倪：“如此看來，青城山的確有資格挑戰(zhàn)道門魁首？”

    裴旻搖頭：“此事變數(shù)極多，我看不透?！?/br>
    ……

    峨眉山，普賢寺，比丘尼院。

    凈枼手捻佛珠，正在誦經(jīng)念佛，突然手指一抖，一股悸動傳入四肢五臟。

    原本好好的珠串突然斷裂，頓時滾落一地念珠。

    凈枼抬起頭，目光穿破天空，看到那無法被注視之地。

    劍圣裴旻，果真名不虛傳。

    一劍驚醒了一名菩薩。

    也不知來的又是靈山的哪一位。

    ……

    青城山，常道觀。

    三石瀑布邊，此時顯出一番奇妙場景。本是從上而下的瀑布逆流而上，在空中形成一面不著邊際的水潭，水潭里游曳著一道道龐大黑影，它們速度極快，在倒影水潭里兜兜繞繞，仿佛想要找到出路。

    束發(fā)白衣的姚長盛站在瀑布之下，輕聲說：“三?！?/br>
    下一秒，三頭黑影猛地撞破天際之水，沿著瀑布拼命朝著地面游來，等它們好不容易鉆入地面的水潭，卻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任何不同，其中兩道黑影漸漸不動，仿佛絕望任命。

    唯有最后的黑影仍舊不放棄，還在四處游曳，拼命尋找逃出去的生路。

    姚長盛又念：“零?！?/br>
    那僅存的黑影也不動了，慢慢沉入水下，隨波浮沉。

    “可惜?！?/br>
    姚長盛抬起手指，三道黑影又被送回了空中水閣里，回到了無法擺脫的宿命。

    侍立在側(cè)的孟長歌開口說：“姚掌門，姜掌門說……”

    饒是他也有些說不出口。

    “無妨，說?！?/br>
    孟長歌低聲道：“姜掌門說，‘發(fā)什么瘋’?！?/br>
    姚長盛卻面無表情：“不過是多了一個裴旻，既然要與天師交手，再多一個劍圣也相差不大。他那一道劍氣，很有趣?！?/br>
    “她同意了么？”

    “姜掌門同意?！?/br>
    “那便好?！?/br>
    孟長歌從瀑布邊退出，心里這才松了口氣。

    面對姚長盛，總有一種隨時會死的壓抑感。

    他回頭看了一眼，姚長盛依舊沉浸在自己的魚塘世界里。

    只有這樣純粹于所求之道，完全不在乎其他的修士，才是最不可預(yù)料的……這到底是青城的慶幸還是不幸呢？

    孟長歌只能確定一點。

    與龍虎山的斗法，不過是一個開始。

    他突然看向東北方向，目光穿破山川河流，凝望東都洛陽。

    又一尊菩薩蘇醒……吠琉璃藍(lán)寶色，是東方凈琉璃世界的人。

    沉寂已久的靈山終于也有了行動。

    孟長歌微微一笑，對嘛，三教都動起來，這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