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憐雪以為病癥和房租嚇壞了女兒，所以便把她抱進(jìn)懷里，輕輕拍撫她的后背：“好，娘跟團(tuán)團(tuán)都會很好?！?/br>
    母女兩個膩歪一會兒，四周便熱鬧起來，人聲夾雜著車馬聲在這片樓屋林立的甜水巷中回蕩，叫醒了熟睡的租客們。

    沈憐雪讓沈如意自己梳頭發(fā)，她則去取了兩塊木炭，在小炭盆里點燃，架上一口小鍋煮水。

    “今日咱們吃湯餅吧，熱乎的，吃了暖身?！?/br>
    沈如意乖巧點頭：“好，娘做什么都好吃?！?/br>
    說完這話，沈如意想起自己死后所看到的那兩本書，突然福至心靈，道：“娘，你手藝這么好，咱們?nèi)ベu吃食吧？”

    第3章 她們母女難道真的是那本書……

    賣吃食？

    沈憐雪有些回不過神來：“我哪里能賣那些，街面上要做生意，怎么也得有一份獨家手藝?！?/br>
    這是她一貫的認(rèn)知。

    雖說已經(jīng)離開沈家，跟女兒獨立女戶，獨自在外生存，但沈憐雪因著柔弱怯懦，平日里從來不去街面走動。

    她每日都是在家、張家漿洗鋪走動，最多是家里少些油鹽醬醋，去巷子口的醬料店采買些日常所需，輕易不會走出這條甜水巷。

    外面的世界對她來說太陌生，又充滿著說不出的恐懼。

    內(nèi)心深處，她依舊害怕那些高大的男人。

    這些話，她不能同女兒說。

    沈如意以為母親只是不太自信，想了想，道：“娘，之前我去找年年哥玩，他給了我一塊據(jù)說市面上都很火熱的芝麻胡餅，說實話，吃起來還沒娘隨手做的芝麻餅香?！?/br>
    沈憐雪總覺得自己萬事不行，但她一個富家小姐，被趕出來獨立門戶，卻能很快學(xué)會做飯這項最需要天分和技藝的手藝。

    她只要看一遍孫九娘的做法，立即就能做出相同菜肴，甚至比孫九娘做得要好得多。

    偶爾，孫九娘會多拿些米面來，讓她侍弄些湯餅、胡餅和飯團(tuán)，多余的就留給娘倆，也算是變相讓沈憐雪能賺些手藝錢。

    但她畢竟是熟人。

    沈憐雪確實對自己沒什么自信，她沒怎么嘗過外面的吃食，往常都只買酸角發(fā)糕之類，不太明白市面上的東西都是什么味道，那些千奇百怪的美食，她大多都只聽過。

    便是原來在沈家時，她也從來沒有如意順心過。

    沈如意看母親臉上有些恍惚，心里一下子刺痛起來。

    她雖只活到十二，又從小跟著寡言少語的母親和豁達(dá)的師父，對人情世故倒是無師自通，大抵能看懂旁人的心思。

    只不過礙于年齡和眼界，她不懂那些百轉(zhuǎn)千回到底為何，到底何意，卻也不會忽視母親的情緒。

    她是天真的孩童，卻又不只有天真。

    沈如意抱住母親的胳膊，打斷了母親的思緒，她小聲說：“娘，咱們是不是還剩兩樣?xùn)|西？”

    沈憐雪微微一愣，她也不瞞著女兒：“是了，還有你祖母留下的一對銀耳鐺，以及……以及有關(guān)你身世的玉佩。”

    沈如意沒父親，母女兩個在沈家受盡白眼，寄人籬下時只能任人唾罵，沈如意從小聽著那些話長大，漸漸曉事之后，她只問過沈憐雪一次。

    “娘，我有父親嗎？”

    她那時只有四歲，什么都還不懂，心里都是被人辱罵的委屈。

    她已經(jīng)不記得當(dāng)時母親是什么樣的表情，卻清晰記得母親說過的話。

    對于女兒的疑惑，沈憐雪沒有隱瞞。

    從頭到尾，都不是她的錯，所以沈憐雪并不為自己的遭遇而埋怨自己，她只是憐惜女兒要跟她一起遭遇這一切，埋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hù)好女兒。

    沈憐雪認(rèn)真跟沈如意說：“團(tuán)團(tuán)，你有父親，每個人都有父親，只是娘并不知道你父親是誰，你父親自己應(yīng)該也不知道，所以他才沒有出現(xiàn)在你身邊?！?/br>
    所以他不是不愛你，不是毫無廉恥的登徒子，甚至不是一個壞人。

    這些話，隱藏在沈憐雪的話中，她沒有同年幼的女兒明說，可態(tài)度卻足夠堅定。

    她摟著哭紅了眼睛的女兒，對她道：“團(tuán)團(tuán)，雖然你沒有父親，可你有娘，娘跟爹是一樣的?！?/br>
    那時候的團(tuán)團(tuán)年幼、懵懂，卻能感受到母親的傷心，她伸著小短手，努力拍了拍母親的后背：“好，娘親不哭，團(tuán)團(tuán)最愛娘親了?！?/br>
    回過神來的時候，沈如意突然意識到，沈憐雪即便是怯懦、柔弱，可她從不怨天尤人，有些悲劇已經(jīng)鑄成，她也不會去埋怨跟她一樣的無辜者。

    她的母親，神佛一樣溫柔，神佛一樣包容。

    沈如意緊緊抱著母親的胳膊，低聲說：“娘，團(tuán)團(tuán)不在意的，團(tuán)團(tuán)想讓娘病好?！?/br>
    那塊玉佩，在后來實在難以維系的時候，沈憐雪還是拿去當(dāng)了。

    虛無縹緲的親人跟命相比，沈憐雪選擇了后者，沈如意不知道那玉佩后來去處為何，也不知那個“父親”是否知道她的存在，現(xiàn)在的她，只想跟母親好好活下去。

    沈如意想了想，道：“娘，九嬸嬸是個特別好的人，對吧？”

    沈憐雪低頭看她：“是呀?！?/br>
    沈如意說：“娘，要不把祖母的耳鐺抵給她，能抵一月的房租，還能多抵些銀錢出來，咱們先把你的病治好?！?/br>
    當(dāng)年沈憐雪舍不得給自己治病，把耳鐺當(dāng)了之后也是交了房租、買了木炭，想要好歹把這個冬日挨過去。

    但沈如意現(xiàn)在卻改了主意。

    八歲離開汴京之后，她許多事都不知道，但七歲到八歲這一年，因沈憐雪病情加重，生活艱難，沈如意后來懷念母親，總把這一段過往翻出來反復(fù)去回憶，所以她記得很清晰。

    那時候她就想過，如果重新過一回，結(jié)局是否依舊悲傷，但這些不過是午夜夢回的執(zhí)念，最終到底會是什么結(jié)果，誰都不知。

    與其把耳鐺當(dāng)了，還不如直接抵押給孫九娘，至少孫九娘不會惡意壓價，甚至都不需要高價利息。

    沈憐雪從來沒想過還能如此，現(xiàn)在聽女兒這么一說，她便也不猶豫：“好，聽團(tuán)團(tuán)的?！?/br>
    這耳鐺，可以讓母女兩個安然度過冬日。

    沈如意粲然一笑：“娘真好?！?/br>
    沈憐雪敲了一下女兒的頭，她繼續(xù)和面燒水，不一會兒就搟出兩碗熱乎的兩河面雞蛋湯餅。

    當(dāng)然，只有沈如意那一碗里才有蛋。

    她做飯的時候，沈如意就坐在床上，認(rèn)真看著母親消瘦的背影。

    從來沒獨自生活過的小戶千金，一個人帶著女兒艱難求生，這兩年她耗盡了自己的心力，吃了所有苦，受了所有累，卻從來都沒抱怨過。

    她甚至力所能及給了女兒最好的生活。

    熱氣騰騰的雞蛋湯餅染濕了沈如意的眼眸，她低下頭，小聲吸了吸鼻子：“娘，真香，真好吃?！?/br>
    她手太短，即便已經(jīng)學(xué)會用筷子，卻不太利落，別別扭扭把那顆雞蛋夾成兩半，給母親碗里送去一半。

    “娘，一起吃?！?/br>
    沈憐雪看著女兒溫柔地笑，她沒有推辭，只是說：“好，我們團(tuán)團(tuán)最乖最貼心了。”

    母女兩個吃了一碗熱乎乎的湯餅，身上暖和了，就不覺得多冷。

    不過剛暖和沒多久，這破舊的租屋就開始漏雨。

    滴答的雨聲聽多了讓人困倦，沈如意剛醒來折騰這么久，不自覺便又困了，她含含糊糊跟母親說了句話，倒頭就又睡了過去。

    夢里，她似乎回到了過去。

    她十二歲時跟師父游歷到南山，那一日也是大雨，暴雨沖壞了山路，她跟師父意外墜落山崖，意外而亡。

    可是那會兒的她死了，好像又沒有死。

    她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跌落山崖之后，她去了另外一個陌生屋舍，那里空空蕩蕩，桌上只擺了兩本書。

    她跟師父學(xué)了些字，卻到底不是文人才子，只能粗略看個大概。

    其中一本上面只有兩個字，就是菜譜，沈如意打開看，一看就沉迷進(jìn)去。

    里面的許多吃食、器具甚至是食材，她聞所未聞，聽所未聽，好多光看上面的描畫，她都想要流口水。

    因這本菜譜太過引人，沈如意一看就收不回神，死后不知歲月，不辨寒暑，她就坐在那，直到一整本都看完，才徹底從那本書里掙脫出來。

    這本菜譜，她只看懂了少部分她能理解之食，大多數(shù)食物她壓根就不知是什么，便是靠想，都想不出來。

    如此這般，卻也分外吸引人，讓人廢寢忘食。

    沈如意看完那本菜譜，還仔細(xì)回味了好久，這才有了精神，去翻看另一本書。

    而這另一本書，卻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

    它叫《天價王妃：霸道王爺不好惹》，幾個字之間還有兩個點，沈如意也不知什么意思。

    天價她懂，王妃、王爺、霸道不好惹她也知道，但這幾個詞拼合到一起，她就完全不知道了。

    不管看不看得懂，沈如意都大膽翻開了那本書。

    這一看，沈如意就愣住了。

    這本書的開篇只寫了兩個人，一個是小官之女霍茵茵，另一個則是大宋王爺趙衸。

    趙是國姓，宋是國號，這一點沈如意知道的。

    沈如意意外的不是有人寫趙宋皇室那些事，瓦舍里的憐官們整天里編排故事，對皇家之事也偶有演繹，常有“蒙誦”“工諫”之節(jié)目，只她注意到，這本書里有她母親和她的名字。1

    書中所寫，女主角霍茵茵被趙衸看中，想要納入王府，但霍茵茵已有從小青梅竹馬的未婚夫，父親頗為正直清廉，不肯向權(quán)貴低頭，因此趙衸的愿望一直沒有實現(xiàn)。

    他很是難過，借酒消愁，偏巧被道德敗壞的門客所知，便使計給霍茵茵下藥，想要逼迫她就范。

    這一段沈如意實在沒看懂，她本也是百無聊賴翻看，直到母親的名字突然出現(xiàn)。

    陰差陽錯，霍茵茵沒有被下藥，被下藥的換成了她母親沈憐雪，而當(dāng)時趙衸不知此事，他恰好被人纏住，意外沒有到場。

    所以最終出了差錯的，換成了另外兩個人。

    沈如意看得稀里糊涂，她只看懂母親被人坑害，大約因為這件事才有了她，也有了后來的坎坷。

    她母親甚至她都是那本書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甚至沒有提幾筆，就連最后的結(jié)局都沒有，就這么消失在只言片語里。

    沈如意又往后看了幾頁，還未來得及再去尋找母女兩個的痕跡，便頭腦發(fā)暈，下一刻就回到了舊時家中。

    睡夢之中的沈如意一下子睜開眼睛。

    她突然明白過來，她們母女難道真的是那本書里的小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