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大笑就坐。

    兩人一邊吃喝一邊以書會友，每喝一輪酒就一起提筆疾書，一頓飯吃下來看看寫出來的作品，竟覺得比平時要好上許多。

    他們相互交換了彼此覺得寫得最好的作品，盡興而散。

    若非兩人志趣相投，絕不會有這種別開生面的酒宴。

    吳普把這些事挑揀著給蘇軾講了。

    蘇軾雖了解過后來的事，卻沒有吳普知道得這么仔細(xì)。他朗笑說道：“你這么一說，我都迫不及待想回去會會元章了?！?/br>
    蘇軾很喜歡一千年后的生活，可他沒想過一直留在這里，他還是想要回去的，回去經(jīng)歷那些他該經(jīng)歷的事，回去結(jié)交那些他即將要結(jié)交的朋友。

    他讀過自己后來寫的文章，且很喜歡那些文章。

    即使回去后面臨的是顯而易見的艱苦困境，他也依然想要完整地經(jīng)歷完自己的一生。

    要是到那時候還能來到這邊，他自然是樂于過來的。

    吳普知道蘇軾的想法，笑了笑，與他說起這邊的規(guī)矩：遇到特別感興趣的作品，裝裱師傅會仿作一幅拿出來給客人，如果客人能看出真假，那他不收裝裱錢；如果客人看不出來，那他要收雙倍的價錢。

    他們這幅畫不涉及什么仿古工藝，仿起來不難，幾天功夫足夠了。

    好在他把本人帶來了！

    蘇軾拿著畫細(xì)看了一會，笑著說道：“這畫是假的。”

    換成一般人，畫完了也就畫完了，自己可能都記不清是怎么畫的。

    蘇軾不一樣，他記性好得很，即使裝裱師傅仿得再逼真，有些畫師本人作畫期間才知道的小細(xì)節(jié)還是仿不來的。

    蘇軾給吳普和裝裱師傅指出幾處運筆的差異。

    一口氣畫出來的畫和對著原畫精心仿作的畫，仔細(xì)比對起來還是有很多不同之處的。

    裝裱師傅笑了起來，收回了那幅仿畫，把真畫取了出來，對吳普說道：“這次就不收你錢了。”

    吳普一樂，展開畫讓蘇軾把真畫也檢查一遍。

    裝裱師傅瞪他。

    這是在懷疑他的誠信？

    這次拿出來的確實是真畫。

    兩人取了畫離開，前去駱氏取批藏品回去充實一號館。

    早幾十年古玩還是很好買的，不少人根本不識貨，隨便給點錢就能讓人開車把家里的老物件拖走。還有些人直接把古董拿來當(dāng)咸菜缸子，這都是很常見的事。

    駱老爺子當(dāng)時搜集了不少古玩字畫。

    按照博物館經(jīng)營規(guī)定，博物館的藏品一般不能少于三百件，所以即使這些年博物館閉館了，駱家這些藏品依然記在博物館名下。

    有些是可以估價的，有的卻是沒法估價的。

    吳普提前和陳叔那邊打過招呼，說是今天要過來取些藏品回去，所以他把車開進(jìn)駱氏時也沒人攔著。

    吳普照著保安的指引把車開往倉庫那邊。

    文物對儲存條件要求比較高，駱氏這邊專門給它開了幾個倉庫，連斷電預(yù)案都準(zhǔn)備得很充足，有獨立電源可以應(yīng)急。

    還有專家組定時還給它們做“體檢”。

    吳普自己把運輸車開來了，一下車卻發(fā)現(xiàn)倉庫外也停著兩輛眼熟的車。

    他看看自己的運輸車，再看看文物倉庫外的運輸車。

    不能說極其相似，只能說一模一樣。

    陳叔親自過來了，見吳普目光落在那兩輛運輸車上，笑呵呵地說道：“這是倉庫這邊剛買的車?！?/br>
    吳普笑了起來。

    估摸著是駱老爺子看他買了兩輛專業(yè)的文物運輸車，覺得自己也不能輸，也找門路弄了兩輛。

    這小老頭兒年紀(jì)不小，性格倒像個小孩兒似的。

    意外地不讓人討厭。

    “爺爺在這邊嗎？”

    吳普想到自己還說要多去看看駱老爺子，結(jié)果手頭的事情太多，路途又遠(yuǎn)，他買車后都沒去過駱家老宅。

    陳叔說道：“在的，你要見老爺子的話我這就和老爺子說一聲。”

    吳普笑道：“那你幫我問問老爺子有沒有時間吧，我先去看看藏品，瞧瞧這次適合帶走什么?！?/br>
    陳叔點頭，讓人拿出藏品目錄給吳普看，自己給駱老爺子打電話去了。

    駱老爺子早就知道吳普今天會過來了，聽說吳普要見自己，很是矜持地開口：“讓他先等會，我開個會再見他?！?/br>
    陳叔掛了電話就去把駱老爺子的意思轉(zhuǎn)告給吳普。

    吳普沒意見，他拉著蘇軾看起了藏品目錄，瞧瞧有哪些是適合放進(jìn)一號館去的。

    一號館要是改造完畢，它的特殊功能就是“溯源”，可以展示出它的制造工藝和它的流通過程。

    比如一個精雕細(xì)琢的玉杯，可以用全息成像技術(shù)展現(xiàn)它是怎么被“琢玉成器”的，上面精美絕倫的圖案又是怎么雕琢而成。

    也可以呈現(xiàn)出它被擺在什么樣的店里售賣，有什么人曾來看過它。

    還可以展示它被買回去后被什么樣的人拿起來把玩過，又在什么樣的場合被拿出來供人暢飲。

    相當(dāng)于能夠重構(gòu)出古代人的生產(chǎn)、生活畫面。

    吳普還沒使用過這個功能，所以也不清楚這個功能具體效果如何。

    既然能展示生產(chǎn)工藝，那就挑選些有獨特工藝的藏品吧。

    展館里的藏品不是固定的，這批展示完了還能換一批，吳普挑選起來并不糾結(jié)，和蘇軾一起翻著圖冊挑揀，看著順眼的就選上。

    一號館約莫只有三十個展位，他們卻興致勃勃地從頭挑到尾，順便把下一輪的展品都給挑上了。

    看完藏品目錄，兩個人又比照著目錄在倉庫里溜達(dá)起來，對著歷朝歷代的老物件討論得起勁，時間不知不覺間過了快兩小時。

    陳叔那邊接到了駱老爺子的電話：“那小子呢？”

    陳叔看了眼湊在那數(shù)一幅畫上有幾個乾隆印的吳普和蘇軾，默然了一瞬才說道：“他們還在看畫?！?/br>
    駱老爺子：“…………”

    他也就想晾晾這小子，怎么這小子還流連忘返了？

    陳叔掛了電話，走過去和吳普說該吃飯了，老爺子讓他一起去吃飯。

    吳普這才把目光從畫上收了回來。

    蘇軾還在那痛心疾首：“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好好的一幅古畫，蓋滿了乾隆的印章，瞧著意趣全無！

    吳普笑道：“古往今來愛煞風(fēng)景的人都不少，米芾就說起他買到過一幅蜀人李昇的山水畫，賣畫的商人嫌棄李昇名氣不夠大，涂掉他落款里的‘昇’字改成‘思訓(xùn)’，硬生生當(dāng)成他爹李思訓(xùn)的作品來賣。”

    可見不是誰都會真心愛惜到手的真跡。

    只不過乾隆是皇帝，禍害范圍更廣而已！

    乾隆這人一輩子收藏了一千八百多枚印章，平時閑著沒事賞玩書畫就愛往上面蓋戳，以此表達(dá)自己對它們的欣賞之意。

    有些他格外喜愛的畫，印章占據(jù)的面積簡直比畫本身都多！

    吳普邀蘇軾一起去跟駱老爺子吃頓飯。

    蘇軾自然沒意見。

    吳普把要帶走的藏品列好清單，讓倉庫這邊做好轉(zhuǎn)移準(zhǔn)備，這才領(lǐng)著蘇軾見駱老爺子去。

    駱老爺子見了吳普，本來想冷哼一聲。

    等瞧見吳普還帶了朋友過來，他又把到了嘴邊的冷哼咽了回去。

    吳普主動給駱老爺子介紹，說蘇軾姓蘇，是他的朋友。

    駱老爺子知道蘇軾，他私底下看了會吳普搞的那什么直播，只覺年輕人的想法真是天馬行空。

    不過博物館都給出去了，駱老爺子并不打算對吳普指手畫腳。

    人老了，口味大多清淡得很，駱老爺子領(lǐng)著兩人去吃淮揚菜。

    蘇軾和吳普都不是拘謹(jǐn)?shù)娜?，兩人到了飯桌上都很是自在，上一道菜就湊一起討論幾句?/br>
    蘇軾對淮揚菜的感覺是，甜，比他們那會兒甜多的。

    倒不是甜到齁的感覺，而是甜味滲透到方方面面，乍一吃不會有太大感覺，仔細(xì)品嘗就會察覺幾乎每道菜都會摻點糖。

    現(xiàn)代的糖顯然比古代要便宜多了，用起來一點都不心疼。

    蘇軾把自己的感慨和吳普講了。

    吳普笑道：“制糖工藝和產(chǎn)量都上來了，自然就便宜了?！?/br>
    宋朝時也有各種各樣的糖，蜀地更是有不少有名的蔗糖產(chǎn)地。

    蘇軾自己就特地寫詩夸過蜀中老友家鄉(xiāng)的糖說“冰盤薦琥珀，何似糖霜美”。

    和他玩得很好的黃庭堅也收到過蜀中朋友送來的糖霜，直夸“遠(yuǎn)寄蔗霜知有味，勝于崔子水晶鹽”。

    只不過那時候的糖霜是稀罕物，幾乎是當(dāng)做藝術(shù)品來生產(chǎn)，上品糖霜或?qū)訉佣询B如假山狀、或攀枝錯節(jié)如團(tuán)枝狀，瞧著就跟一幅幅畫作似的，很適合作為逢年過節(jié)的送禮佳品。

    到了宣和年間，蜀中的遂寧一地還曾因為糖霜格外有名，每年被朝廷額外索要數(shù)千斤糖霜當(dāng)貢品。

    遂寧那邊做糖霜的人被層層盤剝，沒過幾年就宣告破產(chǎn)，沒有人敢再干這一行。

    當(dāng)?shù)靥撬a(chǎn)業(yè)也就逐漸敗落。

    蘇軾聽吳普說起宣和年間的變故，嘆著氣說道：“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橫禍?！?/br>
    吳普點頭：“當(dāng)時讓百姓受罪的可不止花石綱，要不是各地百姓已經(jīng)被壓榨到民不聊生的程度，金人打過來時朝廷絕不會潰敗得那么快?！?/br>
    宋徽宗生活奢靡無度，底下的官員也多愛貪腐，那時候連小小的糖霜都能被逼得家破人亡，更別提別的好東西了。

    《水滸傳》就是用這個背景衍生出來的故事。

    蘇軾聽得嘆惋不已。

    唐時杜牧就在《阿房宮賦》里感慨“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結(jié)果果然被說中了，到了他們這一代依然還是沒有人引以為戒，以至于上至皇親貴胄下至無辜百姓都遭受了靖康之難的慘痛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