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洛銀第一次從旁人的口中得知，如今的妖界與人界的關(guān)系究竟到了何種劍拔弩張的地步。

    在洛銀的記憶里，她見過一次妖，那是只花妖，偷偷從妖界逃出，躲進(jìn)了人界，走入了靈州境內(nèi)。

    那時(shí)靈州靠近濮鳳江邊的小鎮(zhèn)因江堤損壞而受災(zāi)，墨安仙道派人前去救濟(jì)難民，門派中的一名弟子便遇見了同樣在救人的花妖，他們很快墜入了愛河。

    彼時(shí)世人雖不待見妖，可終歸人界與妖界互不相犯，那弟子甘心娶花妖為妻，只是為了不讓師門受辱，成為今后旁門別派拿捏靈州的話柄，便自行離山，去過尋常百姓的日子。

    洛銀只與花妖見過一面，花妖長得很漂亮，人美心善，的確是個(gè)好妖。她說她之所以逃離妖界，是因?yàn)檠绲臍夂蛎磕甓荚趷夯?，而他們妖類又足夠長壽，在妖界活著的每一年都倍受折磨。

    后來那弟子與花妖的消息，洛銀從未聽過了，可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結(jié)果，他們沒有后悔，大約過得不錯(cuò)。

    洛銀對(duì)妖，沒有惡意。

    可如今涂飛曄卻告訴她，是因?yàn)檠?，她的師父和師兄才?huì)死，也是因?yàn)檠?，如今靈州仙派才成了九州仙門中的笑柄，墊底的末流。

    事情發(fā)生在她歷劫后的第三年，妖界派使者前來與靈州會(huì)談，因妖界氣候惡劣，致使妖界的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可正因?yàn)檫@樣的氣候，才使得妖界自然長出了許多奇珍異寶。

    使者之意為交換，他們希望人界能接納妖的到來，而妖也可以敞開妖界大門，助人于妖界尋得他們想要的寶物。

    人與妖從未起過沖突，各自為營，融合為大事，墨安仙道同情妖界的遭遇，便去游說其余八州，那些仙派有的是為天下蒼生考慮，也有的為了一己私利，又或者是為了跟隨靈州仙派，總之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他們要在靈州雪山處簽訂兩界共好的協(xié)議。

    那協(xié)議取心血，指天立誓，從此人界與妖界為共盟。

    可真到了約定好的日子卻出了事。

    涂飛曄說，因?yàn)檠钪\已久，他們?cè)缇陀J覦人間土地，那一日妖王帶領(lǐng)妖族眾將埋伏雪山四周，九州仙派的掌門悉數(shù)到齊，皆被他們一早籌謀的計(jì)劃困于靈州雪山之下。

    當(dāng)時(shí)靈州仙派去的便是墨安仙道與其大弟子安長風(fēng)，二人為了救下更多的無辜弟子，隨妖王一同犧牲。

    九州掌門，僅活了兩個(gè)，一個(gè)是重明仙派的掌門，一個(gè)是烈州仙派的掌門，即便如此他們也身受重傷，沒幾年便接連去世。

    歸來的兩位掌門說，是妖界的陰謀導(dǎo)致人界修道界的慘敗。

    其余幾州掌門沒能回去的仙派，都與靈州仙派一樣，斷了許多修煉之法。

    當(dāng)時(shí)年僅十六歲的戚彥書帶人上了靈州雪山，將那些埋在雪山下的其余門派掌門、長老的尸體悉數(shù)挖出、送回。

    也是他安排了墨安仙道與安長風(fēng)的后事。

    他成了掌門，可因人妖共盟之事后，各門各派都認(rèn)為靈州仙派應(yīng)負(fù)主要責(zé)任，總有人來鬧山門，戚彥書本就在雪山凍壞了肺腑，不過三十便也逝世。

    而后靈州仙派不論是內(nèi)修或劍修，皆走向了衰敗之路，五百多年過去，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重明仙派的地界里，有個(gè)萬窟洞天，那里被關(guān)著這些年來九州修道士捕捉的大小妖物，重明仙派為了讓我們勿忘當(dāng)年之恥，便立了個(gè)三年一次的探洞之賽。”涂飛曄道：“各門各派派遣門中弟子入洞殺妖，每殺一妖可取其身上一滴血為記，獵血最多的弟子拔得頭籌，也可獲得首彩?！?/br>
    往年的首彩都是一本內(nèi)功心法，又或是法器，一柄未認(rèn)主的劍也是少有，更何況那劍為豐陽仙派歷時(shí)十年所鑄心血，必然是神兵利器。

    殺妖不是難事，難的卻是三年前，涂飛曄聯(lián)合安州和潞州兩派掌門才將一只妖界探聽消息的大將收服，正關(guān)押在了萬窟洞天中，那可謂是萬窟洞天里千百只妖物之首。

    那是一只三頭一尾，渾身劇毒的蟒蛇。

    涂飛曄的妖毒，便是在那時(shí)中下的。

    如今靈州仙派的弟子修為，涂飛曄與唐風(fēng)心里有數(shù)，他們?nèi)羧肓硕锤鲆婒?，即便有其余長者相陪，也必然是有去無回。

    故而在年前，涂飛曄便稱自己妖毒未清，便不帶門下弟子前往，可誰料到重明探洞在即，海長老親自帶人來請(qǐng)，涂飛曄實(shí)在拒無可拒。

    他們是想看靈州的笑話也好，或不想靈州仙派因不去而被人恥笑也罷，總之對(duì)于涂飛曄而言，此次探洞，無異于伸頭一刀，縮頭一劍，進(jìn)退兩難。

    唐風(fēng)之意，何其明顯。

    他想若洛銀想得劍，眼下正好有一柄好劍，她要是跟著靈州仙派同往重明探洞，那涂飛曄所遇難題便迎刃而解。

    話說清了，洛銀也聽明白了。

    她只是還有些驚詫于墨安仙道之死，也明白為何她的師兄安長風(fēng)沒能成為下一任掌門，卻是曾經(jīng)貪吃好玩的小師弟的畫像被掛入了鼎凌閣中。

    也難怪修道界要專門將偷來人間的妖都關(guān)入萬窟洞天中，每三年派弟子前往獵殺，便是為了讓這些修道后生門不要忘記當(dāng)年人界被妖界欺騙的仇恨、恥辱。

    洛銀突然想起了在望江城遇見的妖，她若早一步知道當(dāng)年師父并非壽終正寢離世的真相，再見到那只妖，她會(huì)殺了他嗎？

    涂飛曄與唐風(fēng)談起當(dāng)年之事，滿臉不甘的仇怒，洛銀的心里卻淡然很多。

    她像是一瞬失了感情，心中有驚異，有傷感，有惆悵，有惋惜，可悲憤終歸沒那么足，大約是因?yàn)?，她沒有如戚彥書一般親眼見到過。

    她對(duì)妖的印象，突然除了那只溫柔說話總愛帶著笑的花妖之外，還多了些jian詐狡猾的形象。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想讓我代表靈州仙派前去重明探洞，護(hù)靈州弟子，若能殺死多名妖物，便可得到一柄尚未認(rèn)主的好劍。”洛銀的手指輕輕扣在棋盤上，她兩指玩兒著一粒白子，心里還在思索是否要一腳踏入這場(chǎng)漩渦中。

    涂飛曄告知她當(dāng)年墨安仙道的死因，有無其他用意？

    讓她借著仇恨前去萬窟洞天，殺光里面的大小妖物。

    她是有些惱怒難過，她師父當(dāng)年身披榮耀，受人尊崇，她師兄為問仙榜前十人物，有名的俠士，這樣當(dāng)流芳百世之人，卻死于了一場(chǎng)妖界的陰謀之中。

    她的確可以讓那些妖物血債血償，但師父不是萬窟洞天里的妖殺的，真正殺他的妖，與他在雪山下同歸于盡了。

    一場(chǎng)傷亡慘重的較量，誰也沒落得好處。

    洛銀此時(shí)加入靈州仙派，一旦在重明探洞殺得足夠多的妖，那她也別想就此逍遙天外，過自在尋常的日子。

    唐風(fēng)是故意提起此事，可引話頭要?jiǎng)Φ膮s是她。

    洛銀的沉默，仿若在凌華宮四周布下了寒霜，凍得人無法呼吸。

    在場(chǎng)三人面色凝重，唯有謝嶼川不關(guān)心其中彎彎繞繞的利害關(guān)系，他只是看見洛銀皺眉了，而讓她皺眉的，是眼前這兩個(gè)你一言、我一語，逐漸將氣氛逼至局促的男人。

    “別不開心。”謝嶼川蹲在了洛銀的身邊，將她頭上的花冠戴正，又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頭頂，雙眸緊緊地盯著面前女子道：“摸摸我。”

    他還是只小白狗時(shí)，洛銀便喜歡摸他的頭，那樣好像能讓她好過一些。

    洛銀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謝嶼川的身上，少年修長的身子屈膝半蹲，握著她的手腕往他自己的頭頂順過發(fā)絲，他的頭發(fā)很柔軟，那雙直勾勾看著她的眼睛也是純澈干凈的。

    自己人與自己人之間還是有區(qū)別的。

    同為靈州同門的涂飛曄和唐風(fēng)，借話讓她難以抉擇，而她養(yǎng)大的少年，只在乎她高不高興。

    所以說到底，謝嶼川與她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殺妖泄憤，不是洛銀的性格，若那妖王還在世，她或能為師父師兄報(bào)仇……

    只是現(xiàn)在想來也無用。

    洛銀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氣起身道：“重明探洞，我會(huì)去，是因知曉師父師兄與多名同門死于妖族之手，你們二人終歸為我靈州后生，我只為師父保鴻山臉面，但此事只可拿捏我一次，成不了二回?！?/br>
    唐風(fēng)心中又高興，又后怕，涂飛曄也聽出了洛銀的弦外之音。

    她的意思是，重明探洞她不隨靈州仙派同往，也只給墨安仙道的面子，會(huì)護(hù)靈州仙派的弟子周全，待到探洞之后，她仍不會(huì)留在靈州仙派。

    唐風(fēng)沒想逼洛銀，他也逼不了洛銀，無非是師父師兄身死之仇，終歸是拖慢了洛銀離世遁上的腳步。

    可洛銀去，可保幾十上百靈州弟子的命，那他大逆不道一回又算得了什么。

    洛銀走了。

    謝嶼川還站在院子里看向唐風(fēng)和涂飛曄，二人的道行都遠(yuǎn)高于他，原應(yīng)是不懼他的，可不知是不是方才洛銀的余威猶在，在謝嶼川別有深意的眼神下，他們突然軟了雙腿，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半步。

    唐風(fēng)開口問：“師叔祖還有何事要吩咐？”

    謝嶼川朝他們二人一笑，笑容卻不達(dá)眼底：“初次見面，不得表示表示？”

    唐風(fēng)與涂飛曄面面相覷，直到謝嶼川的下巴朝他們都荷包微微抬了抬，他們才明白過來，連忙解開荷包，將身上所有銀錢都交給了他。

    謝嶼川收了錢，在手心掂了掂，眼神中的冷意并未消融，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桌上錦盒，道：“jiejie好心為你們尋花，你們卻讓她為難。”

    他一把托起錦盒，唐風(fēng)與涂飛曄臉色俱變，若謝嶼川想帶走不缺花，他又是他們的長輩，二人自是沒有阻攔的道理。

    謝嶼川只是拿著錦盒往懸崖邊走去，越過一排花叢，輕巧地將錦盒丟去山下，就像隨手?jǐn)S了一塊石頭。

    “師叔祖，不可！”唐風(fēng)連忙追到崖邊。

    謝嶼川將荷包收入懷中道：“不必慌張，這盒子被豐陽仙派設(shè)了封印，木石不穿，里面的不缺花壞不了。”

    他一攤手，聳肩時(shí)一展笑容，漆黑的眼眸彎成了月牙狀，天真單純的眼神因?yàn)檫@一笑顯出了些許狡黠邪氣來。

    謝嶼川不能留太久，只風(fēng)輕云淡地留下一句：“總歸還在鴻山境內(nèi)，慢慢找吧。”

    出了月洞門，他順手一拽，打落了一藤的凌霄花。

    洛銀離開凌華宮時(shí)沒想到還遇見了重明仙派的海長老。道行低于她的，都無法探出她修為的虛實(shí)，洛銀這回謹(jǐn)記上山門時(shí)惹下的動(dòng)靜，故而入鴻山之后便收斂了氣勢(shì)，現(xiàn)下便如尋常人，海長老只將她當(dāng)成未來得及換上練功服的末位低等弟子。

    那海長老急找涂飛曄，與她擦身而過，并未糾正她沒有行禮之事。

    海長老走后，謝嶼川才帶著小跑跟在了洛銀身后。

    洛銀問他：“怎么拖了這么久？”

    “我想立刻跟上你的，不過那兩個(gè)人拉住了我?！敝x嶼川從懷中掏出兩只荷包，乖巧地遞給洛銀道：“他們非要把這個(gè)東西塞給我，里面是什么？很寶貝嗎？”

    洛銀一看，這不正是唐風(fēng)和涂飛曄起初想要給她的銀子？

    “給你你就拿著吧?！甭邈y道。

    謝嶼川搖頭：“我不要，我給jiejie。”

    洛銀挑眉，笑了笑：“好吧，那我便勉為其難地收下了?！?/br>
    謝嶼川也笑，笑容有些單純得靦腆。

    “jiejie真的要去重明探洞嗎？”他問。

    洛銀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道：“去，再怎么說，首彩可得一把好劍，得來了送你。”

    “可我不想jiejie冒險(xiǎn)，我不要?jiǎng)Α！敝x嶼川拉著她的手腕道：“他們說，那里有很可怕的妖。”

    洛銀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道，萬窟洞天里，算什么險(xiǎn)境。

    第14章 十四   洛銀：不許你說想和我睡！……

    離開了鴻山，洛銀沒立刻前往幸州，而是沿著鴻山下的小路，慢慢朝靈州雪山的方向過去。

    涂飛曄的話猶在耳邊回蕩，她雖沒親眼看見師父與師兄是如何去世的，可單是想起從來只知吃喝玩樂的小師弟肩負(fù)起了整個(gè)靈州的職責(zé)，甚至最后勞累而亡，心里終歸是酸澀。

    戚彥書當(dāng)上靈州掌門時(shí)，也就只有謝嶼川現(xiàn)在這般大小。

    越過深林，林中大片的紫藤蘿都謝了，最后一批落地的花朵還未來得及腐化，花尾枯萎，像是死去的蝴蝶般撒了一地。

    戚彥書挖出了墨安仙道和安長風(fēng)的尸體，便將他們帶回了靈州仙派，他們都是一代人杰，自然不會(huì)就地埋葬在雪山。

    她的思緒亂飄，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極寒之處。

    靠近雪山之下什么也沒有，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冰冷的白茫茫。幾百年過去，洛銀已經(jīng)在此感受不到絲毫當(dāng)年修道界與妖界同歸于盡后的殘余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