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敗了。尖銳的疼痛宛如電鋸反復(fù)拉扯、磨鋸著頭上的所有神經(jīng)。他分不清到底是眼眶、額角，還是牙根、脖頸在折磨他。如果他能辨出，他一定毫不猶豫地?fù)竿谇袛?，哪怕這意味著他缺鼻子少眼，或者再差一點，只剩半個腦袋，他通通都不在意。

    這是他的老朋友。小少爺非常熟悉。熟悉到記載那段記憶的錄影帶纏成一團、亂七八糟，可這只開了個頭，他就仿佛又重新經(jīng)歷體會了整個過程。

    時間似乎達到了永恒，又仿佛只是一瞬。疼到最極致的時候，他已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暈了過去。

    夏恩猛地睜開眼，光線黯淡的空間內(nèi)，有什么在發(fā)光。在他視線范圍的邊緣。

    他一動不動，伸出手臂在地毯上摩挲。汗已經(jīng)干掉了，頭發(fā)卻還是濕的。以洛特寧的氣溫估算，應(yīng)該不到十分鐘。

    他抓到了那個東西。是他的個蟲終端?？酆咸幈怀秹牧?。該死。夏恩咒罵著，將終端抓到眼前，身子還是一動不動。

    他觸到了投影鍵。顯示屏在他眼前展開，是他上次退出前閱讀的頁面。

    夏恩捂住雙眼。但這是徒勞。那些字句，那些圖片，在他腦海一一浮現(xiàn)。

    那只雌蟲這兩個月來古怪的地方有了完美的解釋。高漲的性yu、莫名的疲憊，以及這段日子rou眼可見的虛弱消瘦。他一直以為是自己推卸出去的大公職責(zé)、軍團長的職務(wù)和日益緊張的兩國關(guān)系，讓對方不堪重負(fù)，卻選擇性的忽視了，帝國上將早就習(xí)慣了處理那些事物

    他厭惡不已、只想逃避的種種，是勞埃德克雷夫極其擅長、甚至樂于承擔(dān)的。

    這本該是個絕對的好消息。是出乎意料到他可以半夜沖出房門，在瑞德哈特雪地里狂奔十圈的好消息。他窩在那只雌蟲懷里，在心底暗搓搓期待，但從不敢提及、也未正式開口請求。

    他卑劣地企圖用一只蟲崽來永遠(yuǎn)地占據(jù)那只蟲。這一切的根源，是絕對的自私、病態(tài)的物化。蟲崽對他來說，不是美好未來的象征，而只是用來填補虛無不安大洞的渴求物。

    這點你大概是知道的吧

    所以，才要摘除這只蟲崽。

    金發(fā)雄蟲低喃道，目光落在終端上。他機械地掃過那些字句，再次捕捉其中的關(guān)鍵信息。

    兩個月無配偶、無灌溉來源生產(chǎn)風(fēng)險性高摘除后最短恢復(fù)期兩年已說明風(fēng)險項

    夏恩扭過頭，關(guān)掉了界面。

    他趴在地毯上，依舊是之前跌落在地時別扭難看的姿勢。

    你應(yīng)該相信勞埃德。你現(xiàn)在這樣，正中澤維爾的下懷。他偽造文件，挑撥離間。精神擬像的記憶也是。他誘導(dǎo)你進入他的精神圖景，想給你看什么就看什么，這對他來說非常簡單。

    難道你的愛，你所謂的信任，連這點考驗都受不住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再說了。雄蟲捂住臉，不愿去思考。他知道這里有疑點，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越墜越深，下降帶來的失重感讓他頭暈?zāi)垦＃贿^氣。

    夏恩只能張大嘴，一口一口地吸氣。

    滴的一聲，終端提示有新的簡訊傳進。在意識到之前，他已飛速地點開了那條信息。

    【凱里星。2300，巴蒂港。X?！?/br>
    凱里星是距離瑞德哈特往返一天的小行星，藍天白云、沙灘海岸，是度假休閑勝地，同時也是著名的醫(yī)療星球。

    巴蒂港則是洛特寧的地名。那里曾擁有這顆星球繁盛不已的貿(mào)易港灣，現(xiàn)在則是雜草叢生、金屬架構(gòu)起的巨大廢墟。

    夏恩盯著這條信息許久。

    一門之隔，傳來輕微的響動聲，是里卡多在走動。他和另外幾只影貼身保護并服侍洛奧斯特大公的安全，并會和他一起前往MGA39。

    我準(zhǔn)備睡了，里卡多。

    雄蟲慢騰騰地從地毯上坐起身來。然后用手撐著屁股，一點點挪到門邊，敲了敲門：晚安。

    您辛苦了，請好好休息。里卡多在門外回應(yīng)。之后，腳步聲遠(yuǎn)去，其他動靜也漸漸小了。

    夏恩坐到床邊，向勞埃德發(fā)起了語音通訊請求。

    仔細(xì)想想，這么多天，兩蟲聯(lián)系交流，對方總是發(fā)消息，偶爾發(fā)語音，很少視頻，全息投影則只有昨天一次。

    小少爺，今天還順利嗎？

    語音接通，那個低沉悅耳、略帶沙啞的嗓音在雄蟲耳邊響起。

    里卡多沒向你匯報？帝國上將的聲音稍稍安撫了躁動的心。但一開口，還是難免陰陽怪氣起來。

    又是這樣，克制不住情緒。夏恩自我嫌棄，眉頭皺起來，表情十分難看。

    還好這是語音通訊，勞埃德看不見他。當(dāng)然，他也看不見那只蟲。夏恩忽然后悔，為什么不直接點選全息投影。他在怕什么？

    出發(fā)前我告知里卡多，這次行動不用向我匯報請示。

    哦。

    小少爺某只雌蟲終于聽出了他的不對勁，發(fā)生什么事了？

    沒什么。夏恩答得很快，直接轉(zhuǎn)移了話題，你在做什么？

    準(zhǔn)備出門，軍部有會。

    嘖，真是毫不意外。夏恩口氣有幾分不耐，那你忙吧，我先睡了。

    等等，小少爺！勞埃德忽然叫道。

    兩蟲呼吸聲在通訊回路里清晰可聞。

    我很想您。

    夏恩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他頓了頓，回應(yīng)道：我也是，我的將軍。

    通訊關(guān)閉。金發(fā)雄蟲坐在黑暗里，右手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的御戒。

    你在哪里？是瑞德哈特還是凱里星？

    這問題壓在他的舌尖，每每就要出口，又每每被他壓回?，F(xiàn)在，他還有一種途徑，可以確認(rèn)澤維爾發(fā)來的信息。

    洛奧斯特公爵閣下送給自己雌君的戒指，內(nèi)置了非常隱秘的定位系統(tǒng)，其運用了蟲族最先進的科技成果，是目前現(xiàn)行檢測器絕對檢測不出的。

    定位系統(tǒng)是他定做戒指時，為了勞埃德的安全加進去的。這樣如果萬一再發(fā)生尤里類似的事情，只要帝國上將戴著那枚戒指，哪怕他在天涯海角，夏恩都會追尋而去、將他找回。

    現(xiàn)在

    夏恩繼續(xù)摩挲著指根的戒指，神情一片復(fù)雜。

    2300，洛特寧巴蒂港。

    今夜是個陰天，沒有月光，也無星辰。厚重的云層擠在天幕之上，rou眼可見的塵埃和黃沙形成密實的紗層，將巴蒂港籠罩得宛如鬼城。

    巴蒂港年久失修，墻體斑駁、污水四溢，是大量金屬垃圾和有害廢棄物的美好家園。在這里，動植物幾乎滅絕殆盡，又因為殘留的有害輻射，就連流浪漢和小偷也不愿光顧。

    咔嚓一聲，黑色的皮靴踩斷一截干枯焦黑的樹枝。一個身影從生銹破爛的鐵絲網(wǎng)下鉆進，毫不猶豫地向前走去，直直沒入建筑物籠起的巨大的黑影。

    這個身影在黑暗里穿梭。他戴著棒球帽，脖頸上堆著厚圍巾。帽檐遮去雙目，圍巾掩去下頜，偶爾側(cè)首打量環(huán)境時，才得窺見一抹寶石般的碧藍。

    夜風(fēng)忽起，黃沙肆卷。他低咳幾聲，幾縷發(fā)絲從帽檐下泄出，是和此處格格不入的淺金。

    風(fēng)沙越來越大，垃圾被卷飛上天。黑影四處觀望，隨即閃進路旁歪斜的樓房中暫時躲避。

    嘖，該死的澤維爾！

    一進室內(nèi)，他立刻扯開圍巾，露出口鼻大口呼吸。這聲音悅耳清亮，容貌俊美精致的雄蟲，自然是洛奧斯特公爵閣下，夏恩本蟲了。

    這會面地點真是一言難盡。夏恩看向四周。

    他運氣顯然不差，這棟房子大部分結(jié)構(gòu)都保留完好，雖然有面墻榻了一半，但在下風(fēng)處，不會有太多影響。他可以在這里躲避沙塵暴過去，再出去見某只蟲。

    雄蟲游走的視線在斜前方突然停下。幾塊木板彼此使力、構(gòu)建而出的三角空間內(nèi)，有只雄蟲席地坐在那里，正揮手朝他打招呼。

    小少爺，真高興你有守時的優(yōu)點。

    看來他運氣不止不差，可以說還不錯了。

    你發(fā)來的東西，我看過了。夏恩站在原地，陳述事實信息，同時觀察另一只雄蟲的面目神情。

    為什么你會有？你從哪里得到的？

    不要在乎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蓱z的小少爺。

    澤維爾扶著墻壁起身，并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你只要明白，我和克雷夫?qū)④娛抢吓笥蚜?。我很關(guān)心他。有關(guān)他的任何一條消息，我都不愿意錯過。

    當(dāng)然，那些內(nèi)容大部分都乏味至極克雷夫?qū)④娍烧鏇]什么情趣。他的日常生活安排，簡直是軍校作息表的翻版。我閉著眼都能倒背如流。

    同樣是實力強大、在帝國聯(lián)邦政府關(guān)注名單常駐的強者，現(xiàn)實里的澤維爾和夏恩在醫(yī)院偶然撞見的那只雌蟲K有明顯不同。

    K光是壓制場就讓蟲心驚膽戰(zhàn)。而澤維爾，相貌陰柔，外表出挑，氣質(zhì)淡漠慵懶，存在感很強，但更多是個蟲魅力上的，而非源于本身力量的強大。

    比起陰險狠毒的強大反派，澤維爾更像豪門世家里養(yǎng)優(yōu)處尊的天之驕子，受雌蟲追捧，被寵愛保護，權(quán)利陰謀、利益茍合以及那些隱匿在暗處的種種，與他完全處于不同世界。

    哈，小少爺，你現(xiàn)在一定滿肚子的疑問吧。為什么我要告訴你這個消息？我到底想要做什么？為什么我不殺了你？

    今晚，在這里，我會解答你的所有疑問。

    澤維爾說罷，向前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了下來，腳底咯吱一聲，斜轉(zhuǎn)向身側(cè)那面塌陷的墻壁。

    夏恩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此刻順著他的動作，從墻壁缺口飄出，望向無邊無際的廢墟。

    看到了嗎，小少爺？

    是不是一片死寂，滿目瘡痍？但二十年前，這里可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手指在空中微點，一副栩栩如生的小型立體投影憑空拉開。影像中，長袍、皮甲、鐵甲打扮的人們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各種攤販匯聚在港口邊，人們擠在這里，交談購物、散步聊天。吆喝聲、交談聲以及輪船的鳴笛聲匯成一片喧囂不已的繁鬧。

    我們蟲族，一直在向外征服、擴張、殖民，我們艦隊所達的地方，給原住民帶去了瘟疫、災(zāi)禍、戰(zhàn)亂和毀滅。當(dāng)然，對內(nèi)，帝國和聯(lián)邦用的詞是文明。

    哪種文明呢？哈澤維爾發(fā)出冷笑，語帶嘲諷。

    您去過洛特寧的市中心，看到那巨大的挖掘機器了吧？那東西，洛特寧有百萬千萬個。它們?nèi)找共煌＃烂钐幫诰?，攫取著這顆星球的礦產(chǎn)。

    洛特寧金屬，這是帝國的叫法。雄蟲笑容消失，面上罩上一層寒絕的冰霜，在聯(lián)邦，我們稱之為LTN金屬。

    在這種金屬被發(fā)現(xiàn)之前，這顆星球憑借著它的神秘魔法力量，勉強在兩個大國爭霸的夾縫間求生。

    后面呢想必你也知道了。這種礦產(chǎn)擁有了名字，于是，這顆星球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而親手滅絕了洛特寧勃勃生機的，就是你最熟悉的兩只蟲弗朗茨洛奧斯特和勞埃德克雷夫。

    *

    作者有話要說：

    虐的本質(zhì)，是為了甜的質(zhì)變，相信我！握拳！！

    第102章 無法更改的既定事實 最深的無力。

    十四年前，洛奧斯特家族軍團奉命奇襲洛特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了這顆藏匿在M16星云圣域之內(nèi)的星球。

    弗朗茨洛奧斯特時任洛奧斯特公爵和軍團最高指揮官，勞埃德克雷夫為軍團副長。蟲并肩作戰(zhàn)，配合默契地在宇宙戰(zhàn)場內(nèi)，完美上演了一場可以當(dāng)做教學(xué)范本的以少勝多、反敗為勝的戰(zhàn)役。

    對夏恩來說，這場戰(zhàn)爭帶給他唯一的記憶，就是他的雄父因此亡故。他恢復(fù)上一世的記憶，也是在弗朗茨病榻綿延的這兩年。因而這更像一種初始背景信息，他接受習(xí)慣，對洛特寧，并沒有太多額外的感覺。

    澤維爾卻不一樣。雖然眼前這只雄蟲盡量克制了，但對比他之前的漠然冷淡，那譏諷語調(diào)中的厭棄憎惡十分明顯。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問題，我記得你是聯(lián)邦的蟲吧？夏恩聽到那兩個名字，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對洛特寧來說，我們都是滅絕者，沒什么不同。

    戰(zhàn)爭的正義與否，夏恩不關(guān)心也不在意。在時代的潮流、大勢的裹挾下，個人的力量非常微弱。就如弗朗茨和勞埃德，處在他們的位置，難道還會相信什么宇宙文明不分高低、和平共處齊進步的虛幻謊言嗎？

    您說的對。意料之外的，澤維爾很是贊同，我改變不了我種族和出身，這是我的一部分。但你不一樣，小少爺。我說這些，只是想善意地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誤入迷途的異族，你不了解雌蟲。更對蟲族暴虐掠奪的本性一無所知。澤維爾再次挑起嘴角，淺茶色的發(fā)絲順風(fēng)飛舞，翡翠色的眼瞳帶著悲緬，看向?qū)γ娴慕鸢l(fā)雄蟲。

    你看到的，是粉飾、修葺過后的虛假美好。正如你對勞埃德克雷夫的認(rèn)知。他頓了頓，嘴角弧度更深，眼底發(fā)出一絲徹骨的寒冷。

    那只雌蟲，冷血無情，只想踩著洛奧斯特，步上權(quán)力的頂端。養(yǎng)育之恩、好友之情、家庭蟲崽，都拖不住他的腳步。你很明白，不是嗎？

    夏恩臉色驟變。他竭力克制、不去深入的那些想法，在這一刻，毫無防備被這只雄蟲全部戳破、翻出。

    等等，他剛說什么

    異族？

    夏恩猛地看向澤維爾，想進一步求證，但喉嚨就被寒冰凍結(jié)，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沒事的，小少爺。雄蟲步伐悠然地靠近，來到夏恩的身邊，你那有趣的小秘密在我這里很安全。不用擔(dān)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澤維爾？！夏恩攥起拳頭，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沒時間陪你玩這無聊透頂?shù)牟轮i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