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晴從車上跳下，手中都還沒來得及放開趕路的鞭子。

    我做成一筆大單子，她笑得極為張揚(yáng)肆意，南方的日子越來越好過，去那里撈錢可比這里方便。

    說著，她揮了揮握著鞭子的手，喝道：走，進(jìn)屋去，干坐著算什么！

    這句話不是對沈飛云說的，而是對后面幾位駕車的伙伴而言，她推著沈飛云的肩膀往里走。

    好！大汗淋漓的男男女女紛紛笑著應(yīng)和。

    沈晚晴邊走邊道：圣火教的生日是日薄西山，沒了霸道的教徒保駕護(hù)航，那些店鋪哪里打得過我們這些會(huì)算計(jì)的人。南方圣火教的滲透本不如北方，我們現(xiàn)在入駐，正好取而代之，這么好的生意，傻子才會(huì)放棄。

    這一長段話，也不單單是說給沈飛云聽的。

    果然沈飛云還沒有所表示，后面跟著的一群人先放聲大笑起來。

    沈飛云扶額，從前阿姊只開了一家玉楓樓，當(dāng)著老板，為人還很矜持；近幾年不知跑的什么生意，已沾染了江湖習(xí)氣。

    這感覺，和施紅英有些類似了。

    得虧沈晚晴得了石莉萍和沈照的真?zhèn)?，眉目如畫，看來依舊很有些書卷氣和貴氣，才不至于過于潑辣。

    否則沈飛云真要懷疑沈晚晴換了一個(gè)人，是否有人頂替了阿姊。

    眾人到了客廳后，紛紛拉開椅子坐下，天南海北地侃了起來，說起見聞。

    沈晚晴瞥了沈飛云一眼，意味深長道：你當(dāng)初在皇宮中同我說，你心悅蘇浪，結(jié)果睡了莫聽風(fēng)，后來江湖又傳你娶了祁郁文，睡了那誰

    她口中的那誰，指的是簡亦善，因這小子登基做了皇帝，她有不肯尊稱他，便用那誰替代。

    有關(guān)自己的傳聞滿天下，沈飛云對此早習(xí)以為常，即便從自家大姐口中聽到，也不覺得荒謬，十分坦然。

    他懶得反駁，便說：是又如何？

    就連不是又如何這后半句，他都不屑于再問。

    沈晚晴挑了一下右眉，似笑非笑道：這許多人，還算有幾個(gè)靠譜，我就沒把掃地大媽、倒夜壺的大爺算進(jìn)去。

    繼續(xù)。沈飛云好整以暇道。

    就是不知，這么多情人里，你是否還記得那最初的人。沈晚晴抿了一口茶，淡淡道。

    誰？沈飛云眉心一跳。

    沈晚晴又喝了一口茶，再喝了一口茶，接著仔細(xì)品了品，吹著茶杯，答非所問：好茶。

    誰？沈飛云額頭突突。

    沈晚晴抬眸，頓了一下，勾起嘴角。

    還能有誰她語帶笑意，自然是你最初說心動(dòng)的人，也是你忘得最快的那一人

    她將最后一口茶喝光，才施舍般開口：

    蘇浪。

    第83章

    沈飛云也想隱忍,不想自己顯得太過急切，被沈晚晴看出來，卻終是忍不住,開口問：你此行見過他？

    先不急。沈晚晴放下茶杯,眼神停留在杯沿之上，神色漫不經(jīng)心，與沈飛云壓抑過后仍略帶關(guān)切的表現(xiàn)截然不同。

    沈飛云一聽，明白過來,以沈晚晴的脾氣，自己表現(xiàn)得越是心急，對方就越要戲弄他。

    而且沈晚晴說了不急,那可能真有話要說。

    沈飛云耐下性子,問道：怎么回事？

    說來話長沈晚晴慢悠悠開口。

    沈飛云毫不客氣，打斷道：長話短說。

    沒法短。沈晚晴一攤手,那誰有今天,離不開揚(yáng)州，其中以蘇家為首，這件事你知道吧？

    沈飛云點(diǎn)點(diǎn)頭,他可以說是知道得再清楚不過,看來阿姊要說的事不止是見到了蘇浪這么簡單。

    沈晚晴說了不急,現(xiàn)在當(dāng)真慢條斯理,之前那段話開了個(gè)頭，也不繼續(xù)下去，而是說起了另一件事。

    三年前圣火教分壇紛紛倒戈相向，投靠朝廷，就是那誰一手cao辦。我也算了解他的性子，以為他肯定要出丑,被刁難，可他卻辦得極妥善，因此得了先帝青眼，自此平步青云。

    繼續(xù)。沈飛云并不想聽這一長串廢話。

    他更想知道這些事與蘇浪之間的聯(lián)系。

    他雖有過多種猜測，但顯然大姐這次掌握了更多訊息，或許能解開他的疑惑，知道蘇浪到底在忙活些什么，竟舍得將自己扔在一旁。

    沈晚晴想了一下，道：當(dāng)年是他收復(fù)的圣火教，而圣火教在未歸順朝廷前，橫行無忌，打壓周圍的商鋪，橫行無忌，排除異己，這才得以興隆發(fā)展。

    沈飛云聽懂她接下來的話，順勢道：你的意思是，如今圣火教歸順，不能再用蠻橫的手段威脅異己，單憑實(shí)力，無法再有當(dāng)年那般規(guī)模。

    不錯(cuò)。沈晚晴點(diǎn)頭，露出贊賞的眼神，如今正是百廢待興之際，兩年間我的鋪?zhàn)釉诒狈叫佬老驑s，這一年到南方抓住機(jī)會(huì)更是日賺斗金。

    沈飛云叩了叩桌子。

    阿姊明白的道理，蘇浪不可能不明白。

    我在同南方商人打交道，好不容易深入，取信于人，那邊的商人才告訴我說，有一個(gè)人看得很準(zhǔn)，出手闊綽，牢牢占據(jù)最好的店面，就在圣火教的店鋪不遠(yuǎn)處，很快壓過圣火教，一時(shí)間風(fēng)頭無二。

    沈晚晴越說越興起，笑得燦爛。

    你猜這人是誰？

    是蘇浪。沈飛云道。

    這就能夠說通，其實(shí)也和他猜想的差不離，蘇浪離他而去必然有正事。

    如此看來，蘇浪的正是就是在商市開疆拓土，牢牢把握機(jī)會(huì)，吃盡圣火教倒臺的紅利。

    是！沈晚晴鼓鼓掌。

    把這一長段交代清楚，她才仔仔細(xì)細(xì)觀察沈飛云的神色，只見二弟沉靜下來，不再如一開始那般急切。

    她在南方做生意，也聽得一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說是沈飛云忽地收了性子，不再拈花惹草。

    這其中有兩種頗為流行的說法。

    第一，能讓沈飛云收斂風(fēng)流的性子，不再涉足宜輝坊，這人豈是簡單的？自然身份非凡，是當(dāng)今的天子。

    天子即位后半年，整日埋首政事，后宮空無一人，說是為先皇守孝三年，可以他往日的作風(fēng)，怎能忍住不偷腥。可他卻偏偏忍住，整整半年沒有碰過一個(gè)宮女太監(jiān)。

    此外，他卻頻頻召見老友沈飛云，你說這其中能沒有貓膩？

    這一種說法，就連沈晚晴聽完，都幾乎心服口服，毫無破綻。若不是她修書問過二弟，被嚴(yán)辭否決，說不定她就真信了。

    而第二種說法，傳的是沈飛云這樣的浪子，再怎么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也終于泥足深陷，全心全意地愛上了一個(gè)人。

    這個(gè)人就是流岫城主的關(guān)門弟子，蘇潮的三弟蘇浪。

    為何這么說呢？

    據(jù)說有幸受邀參加武林大會(huì)的人，在落英閣中，見到沈飛云多次去找蘇潮，詢問蘇浪的下落。

    也就是從此以后，沈飛云才換了性子，流連花樓兩年的人，終于重新住進(jìn)了侯府。

    沈晚晴一直不太相信，他們一家都知道，沈飛云曾親口承認(rèn)喜歡蘇浪，想要同蘇浪白頭偕老，可三年過去，沈飛云又這德行，仿佛早已將蘇浪拋之腦后，哪里還有當(dāng)年那份天真。

    但今日她提及蘇浪，沈飛云竟然顯得急切，要這樣一個(gè)性子溫吞的人著急起來，蘇浪也是神人了。

    沈晚晴試探完，心里有那么幾分把握。

    她接著拋出一句話：我走前，見過他一面。

    他沈飛云立即道出一個(gè)字，可說完，腦海一片空白，后繼乏力，不知要詢問些什么。

    他他他，他什么？沈晚晴給自己續(xù)了一杯茶，笑得很是開懷，更加確定幾分。

    沈飛云握緊桌下的拳頭，深吸幾口氣，平復(fù)心情，盡量語氣平緩：他還好嗎？

    不怎么好？沈晚晴愜意地吹了吹熱茶。

    他怎么了？

    沈飛云難以想象，堅(jiān)韌不拔、毅力非凡的蘇浪也會(huì)有不怎好的時(shí)刻，在他心中，蘇浪是可以翻越一切艱難險(xiǎn)阻的能人。

    他雖恨慘了蘇浪，乍聽得蘇浪不好，手卻緊緊抓著素面扇，握得不能再緊。

    沈晚晴很快解釋蘇浪如何不好。

    他面色蒼白，瘦得脫相，幾乎形銷骨立。聽熟悉他的人說，他是患了胃病，很多時(shí)候吃下去不久就吐出來，久而久之，更不愿吃，多為喝粥。

    我見到他的時(shí)候，只見他雙目深深凹陷，像是剛從地獄里爬出來，修成人形的厲鬼一般。那雙眼有些渙散，盯著我瞧，叫我想起毒蛇來，陰沉，冷。

    沈飛云聽到蘇浪近況，先是不敢置信，懷疑阿姊故意尋他開心騙他。

    沈晚晴撇下嘴角，不悅道：你那什么神情，我難道會(huì)哄著你玩？從小到大，騙過你的事太多，只這一件，我說得保真，絕無虛假。

    見沈飛云還是不信，她舉起右手，信口發(fā)誓。

    沈飛云本想說，你發(fā)誓也用，可到底更加關(guān)心蘇浪，懶得同沈晚晴置氣，竟開始有幾分相信起來。

    這一開始的不信，與此時(shí)的相信，有著微妙的差別。

    不信是因?yàn)槠谂翁K浪好過，他寧愿蘇浪好吃好喝，為了某些緣由先將他暫時(shí)擱置在一旁，他也只是暗自恨著而已，從不盼望蘇浪有絲毫閃失。

    歸根究底，他到底還是愛得更多。

    因愛而恨，這才祝愿蘇浪事事順意。

    而現(xiàn)在又生出幾分相信，是因?yàn)樗约壕ㄡt(yī)術(shù)，迫不及待想要見見蘇浪，如果真出了什么差錯(cuò)，他知道得越早，就能更盡心盡力，越早補(bǔ)救回來。

    他還在揚(yáng)州？沈飛云沉聲道，我要去找他，他病成這樣，我必須要見到他。

    哎，等等，不急。沈晚晴一把拖住沈飛云的胳膊，將人重新壓在椅子上。

    她不再拖拉，一口說清：我話還沒說完。我之所以對蘇浪印象深刻，不止是他串聯(lián)起南方商市，也不是他病得厲害，瞧著好像快要死了，而是因?yàn)槲彝麊为?dú)交談，本想聊生意，他卻屢屢偏題，扯到你頭上。

    沈飛云終于有了一絲絲寬慰。

    他就知道，蘇浪愛慘了自己，怎會(huì)只有自己心心念念，而他一去半年，一點(diǎn)都不想自己？

    是兩情相悅，不爭朝夕，南北相隔而心意互

    而心意互不通

    再見到蘇浪，他一定把話說清，自己只愛蘇浪一人，從頭到尾、從始至終，沒有分毫變易。

    一定，兩情相悅，且心意互通。

    他幾乎已按捺不住，想要立即見到蘇浪，把話說得一清二楚。

    沈晚晴心中一沉，覺得自家二十多年不開竅的二弟，好似在不經(jīng)意間動(dòng)了心，情根深種，不然怎會(huì)性情大變，神情急躁不安？

    你別急，沈晚晴微微蹙眉，我說著這么多，其實(shí)只有一句話才最重要，此前種種你聽過就算。

    什么？沈飛云雙手交疊，紙扇若不是材質(zhì)名貴，必然要被他握得咯吱作響。

    他聽聞我準(zhǔn)備回來，又告訴他，你在尋他，就說要同我一道出發(fā)來長安，此時(shí)應(yīng)當(dāng)已抵達(dá)落英閣。他說是要和二哥一道參加武林大會(huì)，為渡緣塢出力，可并不見得全是如此

    他已到長安。沈飛云好似只聽得這一句話，低低笑了幾聲，喃喃重復(fù)。

    你！沈晚晴大呼一聲。

    沈飛云輕功了得，三兩下起身，往外走去，頭也不回，笑道：大姐，我去落英閣看看蘇浪，今夜不在家住，我明天再來看你。

    我話還沒說完

    沈晚晴一跺腳，恨恨地想看飄然遠(yuǎn)去的二弟，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

    她見到蘇浪那日，吃了一驚，早有人告訴過她，蘇浪病重，見了臉上不要帶表情，以免惹得蘇浪不快。

    可她倒好，心疼比自己小了將近十歲的青年人，一開口便問：你害了什么病，我請清韻劍來給你瞧。

    那人卻輕笑一聲，抬眸淡然道：清韻劍治不了，我的病是沈飛云害的，得他來治。

    什么??？沈晚晴皺眉，惟恐不能善了，原二弟這么不著邊際，不是如坊間傳聞般心悅蘇浪，而是害了對方。

    難道蘇浪主動(dòng)見她，是想制住她，以此要挾二弟替他解毒治??？

    是時(shí)，日上中天，蟬鳴聲聲，窗外清風(fēng)徐來。

    蘇浪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很是落寞，又很渙散，不知在瞧向窗外的哪些景物，或什么也沒看，只意味沉浸在回憶中。

    正當(dāng)沈晚晴有些惴惴不安時(shí)，蘇浪緩緩開口。

    他輕聲道：相思，該如何去解？

    第84章

    沈飛云騎著白馬,飛一般向落英閣趕去。

    夏夜的暖風(fēng)呼呼從鬢邊刮過，伴隨著路邊一陣陣蟬鳴，為沈飛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快活。

    他就是在這樣的時(shí)節(jié)與蘇浪重逢,三年前如此,今年亦復(fù)如是。

    騎著千里挑一的駿馬，自然比趕馬車要快上許多，等他抵達(dá)落英閣，還未至半夜,不算很晚。

    落英閣客樓里燈火通明。

    延期了半年的武林大會(huì)，終于定在月底。

    當(dāng)初回到渡緣塢的蘇潮夫婦，如今也再次趕了回來。因這半年來很亂,除了和蘇潮一樣走了又來,還有一大批索性吃住在落英閣，整整呆了半年,好在施家積蓄豐厚,還能撐住。

    客樓里氣味混雜，到了夏日尤其如此，有人正端著飯菜吃得興起。

    眾人見沈飛云急匆匆趕來,不等他開口,好幾人便轉(zhuǎn)頭調(diào)笑：沈大俠今日怎么有空過來,蘇氏夫婦早已上樓歇息。

    沈飛云愛慕蘇浪,是以多次來叨擾蘇潮和吳湘，這消息傳得似模似樣。

    他一進(jìn)來，別人也不管信不信、是不是，純粹是嘴欠，忍不住就要說上兩句。

    說完，哄堂大笑,打牌的、吃飯的、閑扯的所有人都紛紛向沈飛云投來目光，就連手頭的事、嘴上的話也都一并忘卻，懶得再做、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