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以后外公便跟家人鬧著要回鄉(xiāng)下老屋，子女們見他去意已決便也只能隨他去，搬家時荀父對那一盆盆嬌弱又累贅的植物頗有微詞，但外公寧愿不帶行李也不肯放下那些花草，因為那是外婆留下的。

    這畢竟是外公在外婆離開以后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荀卉父母始終放心不下，舉家搬回鄉(xiāng)下準(zhǔn)備和外公一起過年。

    荀卉已經(jīng)很難記起上一次在這棟農(nóng)家小樓里過年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朦朧的兒時記憶停留在泛黃的相片里，相紙隨著時間流逝越發(fā)模糊，連曾經(jīng)存在的痕跡都幾近磨滅，在歲月面前似乎沒有什么能夠永恒。

    家中有一個房間用來擺放神龕，從前桌上擺著她不熟悉的祖先牌位，她磕磕絆絆地運用小學(xué)知識念著牌位上的名字，外婆也不避先人諱，把著她的手教她謄抄祖先的姓名。如今外婆的名字也被刻在小小的一塊木牌上，那字跡一看便知是外公的手筆，蒼勁有力。外公每天都有認(rèn)真打掃，紅木臺面一塵不染，香爐里的香灰也堆得整齊，眼見一炷供香即將燃盡，荀卉取出一根準(zhǔn)備繼續(xù)點起。

    門外傳來外公喚她的聲音，“卉卉，來幫外公擇菜?！?/br>
    “哎?！避骰芡Ａ耸稚系膭幼?，朗聲答應(yīng)下，染著一身檀香氣息走出門。

    衰老似乎沒有終點，長輩鬢邊的一根白發(fā)像秋日荒原上播下的火種，火光終將帶領(lǐng)著肆虐的火焰擴張，直至焦灼氣焰占領(lǐng)整片原野。外婆曾是一個美人，她無法忍受蒼蒼白發(fā)削減她的美貌，于是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把頭發(fā)染黑，再翹著唇接受旁人的贊美。

    荀卉不知道外公臉上的皺紋是從某一個未知的節(jié)點起緩慢滋生的，還是由外婆的去世直接催生的，她只知道外公現(xiàn)在看起來好蒼老，他的每一個表情都帶動著面部的皺紋起舞，枯瘦的手指也不似從前般厚實，時間殘忍地在他身上烙印。

    外公抓起一把水芹，幾十年的煙齡把他的嗓子磨得沙啞，“菊珍最喜歡吃這芹菜了?！?/br>
    菊珍是外婆的名字，從前外公只會喊她“老太婆”，每每被外婆警告不許這樣叫她，他都只笑著強調(diào)“人都會老的”，而后熟練地逃開外婆拍在他肩膀上的一掌，直到外婆走后他才想起她愛年輕。

    荀卉想起牌位旁被外公倒扣在桌面的外婆的相片，只抿唇“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整理房間時荀母意外地從溢滿樟腦氣味的衣柜里翻出了從前外婆給荀卉準(zhǔn)備的床上用品，收納箱上貼著寫有荀卉名字的紙條，外婆晚年視力不佳，寫的字總是異常的大，荀卉緩慢地揭下紙條，裝作端詳?shù)臉幼颖尺^身去，眼淚迎著日光又倒流回眼眶，即便她已經(jīng)很久未曾踏足過這片土地，外婆卻始終在這里為她留著一方寫有她名字的空間，像在茫茫然的海面不舍晝夜地守候著為她而亮起的燈塔。

    當(dāng)天和祁衍打電話時荀卉掩住低落的情緒，“你現(xiàn)在還是在家嗎？”她坐在床上捏著不夠飽滿的被角，揪起薄薄的一層被單，把棉芯往角落推，她不太會收拾床鋪，從前外婆手把手教她的技巧她已經(jīng)忘得精光。

    “嗯，過兩天再回爸媽家，”祁衍的聲音淡淡的，順著她的話頭問她，“你在哪里呢？”

    荀卉繼續(xù)翻起另一個被角，“我在外公家，每天早上都可以聽見雞叫，還挺好玩的?！?/br>
    她從小睡姿就不安穩(wěn)，總會把棉花被芯踢得亂糟糟，外婆便要在她的被子邊緣縫上針線固定，如今被套上還殘留著針腳的印跡，她用指甲輕輕摳著布面上的針孔，一時失神。

    荀卉伸長手臂把被子展開，趴伏在柔軟的棉被上，聲音被棉被吞去大半，“你今天有沒有想我？”

    “有，”祁衍的聲音在耳機里格外清晰，“很想很想你?！?/br>
    似乎覺得回答“我也是”實在太規(guī)矩，荀卉把臉埋進(jìn)被子猛嗅了兩口，鼻腔胸腔洋溢著晾曬過后溫暖的太陽氣味，和祁衍身上的味道有些像，“我的被子很香，要是你也可以聞到就好了?！?/br>
    “嗯，好想快點見到你?！逼钛苡貌簧跆鹈鄣囊粽{(diào)說著情話，每一個吐字都包含著對分離的嘆息。

    除夕當(dāng)天的年夜飯是荀卉父母cao刀，外公不太安分地站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荀母對著他端著盤子喊了叁聲“借過”后他才悻悻坐回沙發(fā)看電視，荀卉在菜上齊后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祁衍，祁衍也禮尚往來地回她一張，她在mama的目光投射過來之前做賊心虛地關(guān)了手機。

    荀卉一家雖然沒有守歲的習(xí)慣，但一家人圍坐在客廳看春晚也算是家族傳統(tǒng)。荀卉面無表情地看著開場的催婚小品，心下難免有些惴惴，往常這個時候外婆已經(jīng)放下手中的瓜子開始念她了，而此時荀母只是低聲同荀父抱怨了一句小品好無聊，荀卉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有些失落。

    外公在荀卉放聲打完第一百個哈欠后終于投降，眼神都不施舍她半個，只板著臉，“你要是困了就上樓睡覺吧?！?/br>
    荀卉訕訕一笑，她白天跟著父母瞎忙活了許久，沒顧得上睡午覺，得了首肯后她便松快地跑回臥室，鉆進(jìn)被窩后不多時便沉沉睡去。直到被突如其來的鞭炮聲吵醒，一看時間已經(jīng)十一點半，荀卉揉揉眼睛想起今天還沒有給祁衍打電話，頓時醒了一大半。

    “喂？”鞭炮把她的聲音打得散散的，卻也蓋不住她語氣里的小心翼翼。

    “我以為你今天不打電話了?！逼钛芩坪跤行┪?/br>
    “我太累了，一不小心就睡著了?！避骰苊髦床灰娮约旱哪?，仍舊皺著眉做出苦惱的表情，指腹不住地擦著手機攝像頭。

    “你在干什么呀？”荀卉見他不說話，便柔聲問著。

    “在想你什么時候給我打電話。”祁衍難得憋屈，前些天他們都是雷打不動的八點鐘電話，今天年夜飯時他火急火燎扒拉了幾口米飯便回了房間，沒想到足足等了叁個多小時才等來荀卉的電話。

    “我這不是打了嘛?！避骰苣笾鷻C線討好地笑。

    荀卉從窗外斷斷續(xù)續(xù)的鞭炮聲中辨認(rèn)出依稀的煙花聲，趕忙起身拉開窗簾，果然見夜色中煙花升騰，她又跑去關(guān)燈，屋內(nèi)陷入黑暗，瞬間只剩下煙花絢爛的光映在她身上。

    “我看到煙花了?！避骰苈曇糁胁粺o興奮，城市的煙花管制越來越嚴(yán)，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親眼見過煙花。

    “嗯，我聽見了?！逼钛鼙凰那榫w感染，聲音中也帶著笑意。

    “我現(xiàn)在沒化妝，就不開視頻給你看啦?！避骰苷f著打開相機拍了一張照片給祁衍發(fā)過去。

    祁衍正要反駁為什么沒有化妝就不能見他，便收到消息提示，點開來是荀卉拍的模糊不清的一張照片，大概是太急于同他分享，她拍的很倉促，只能隱約看出煙花的形狀，鮮明的顏色暈在畫面中央，像濺落瞬間的艷色水滴。

    荀卉發(fā)完照片后便隱隱屏住呼吸，仿佛聽筒對面的祁衍在循著聲音感受煙花的模樣，她不忍出聲打攪，于是兩端的沉默里裹著頗有節(jié)奏感的煙花炸裂聲。

    二人心照不宣地緘口不言，似乎誰先開口便會打破這奇異的平衡，荀卉望著在黑暗中接連盛開的絢麗煙霞，微微勾起唇角，借著一朵煙花的聲音，她竟然感受到了“天涯共此時”的意境。

    不多時煙花便停了，荀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一時激動便赤著腳走到了窗邊看煙花，雙腳凍得冰涼也未曾發(fā)覺，她放緩步子重新躺回床上，陷進(jìn)柔軟的床鋪里。

    “好像沒有什么關(guān)于辭舊迎新的那一刻的說法欸，像情侶在摩天輪最高點接吻就會長長久久的那種傳說?！避骰馨咽謾C時鐘打開，盯著屏幕上遞增的秒位數(shù)字。

    “能夠抓住那一刻就已經(jīng)很有意義了。”祁衍有時候很會編些雞湯糊弄荀卉，不過她的確很吃這一套。

    “是哦，”荀卉拔下耳機，想象小小的收音口是祁衍的耳朵，眼看著數(shù)字切換到59，她嘴唇湊上去很輕很輕地說，“我喜歡你。”耳邊是守歲許久的人們迫不及待點燃鞭炮的此起彼伏的炸響，她有些希望自己的表白被嘈雜掩蓋。

    但她的希冀似乎落空，因為她聽見祁衍的聲音篤定地傳來，“我聽到了?！?/br>
    荀卉此時再一次發(fā)揚鴕鳥精神，率先轉(zhuǎn)移話題，聲音甜滋滋地冒著壞水，“小祁，新年快樂?！?/br>
    祁衍憋著笑，學(xué)著她的格式回應(yīng)，“小荀，新年快樂。”

    荀卉擰眉，這段對話聽上去像是同事間疏離的客套，她對于這問候的性質(zhì)抱有疑問。

    于是她又莊重地祝福，“新年快樂?！?/br>
    祁衍也放緩聲音，再一次認(rèn)真重復(fù)，“新年快樂。”

    荀卉把被子齊齊抱在懷里，想象著這是祁衍的懷抱，臉往被子里拱了拱，捧著手機輕輕嘆了口氣，“好希望以后可以和你在一起過年。”

    “會的?！逼钛艿穆曇羿嵵氐梅路鸩皇窃诨卮穑窃诔兄Z。

    荀卉望著手機屏幕上綠色的“正在通話”標(biāo)識，童年的一幕忽地闖進(jìn)腦海里——她在蟬鳴不止的夏夜里和小朋友們一同追趕螢火蟲，一無所獲垂頭喪氣地回家后卻看見了外公為她抓好的一玻璃瓶螢火蟲。記憶里昏暗的房間與當(dāng)下場景重合，只是那搖曳的螢火閃爍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而胸膛的某處被這熒光暖得發(fā)燙。

    她抓住的不僅僅是新舊交替的這一刻，她攫住了漂泊的螢火。

    講一個小秘密，我高考作文寫的就是爺爺奶奶的相處，總覺得分?jǐn)?shù)很低，應(yīng)該就是很低…加了一些很像作文構(gòu)成部分的句子，大概還是有一些執(zhí)念吧

    還有兩章結(jié)局，rou會在結(jié)局后第一篇番外（不是預(yù)告，是我給自己的警告！

    辛苦大家等待了！！真的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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