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短暫地沉默了，可能魏俊壓低了聲音，在悄悄說話。

    這個時候，紀(jì)詢就不免以惋惜的眼神看著房門，如果霍染因不在周圍，他倒是想貼在門板上直接偷聽里頭的對話——可惜霍染因在，形象還是要注意的。

    好在這種悄悄的交流沒有持續(xù)幾秒鐘。

    一忽兒，里頭又傳來程想尖利的高聲：“你還說你不是在意我和前男友床上的那點事！你問的這些不全是我和莫耐怎么進(jìn)酒店又在酒店里做了什么，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從和我在一起后，就變著法子想打探我大學(xué)時期的那點男女事情？”

    “什么叫我想打探，我是關(guān)心！我們都要結(jié)婚了，我問問還不行嗎？”

    “我不需要你的這種關(guān)心！而且第一，我沒有答應(yīng)和你結(jié)婚；第二，我從來沒有問你前女友的事情吧？”

    “你問！不就是前女友嗎？你問什么我都告訴你，保證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蔽嚎≌f。

    “巧了，我一絲一毫都不想知道你和你前女友的事情；我也希望你不要知道我和我前男友一絲一毫的事情?！?/br>
    “為什么??？”說著說著，魏俊也急了，“你為什么就是不肯說？你怕我因為你和別人上床所以看不起你嗎？我不會的！大家都是現(xiàn)代社會的人，那層膜也不能代表什么……”

    走廊里，紀(jì)詢聽到這里，情不自禁輕哼一聲，隔著門接上魏俊的話：“沒看出你不在意，只看出你很在意。打量著別人不知道你的心嗎？先套出女朋友的過去，等女朋友成了妻子，這些也就成了未來生活中你足可攻擊的弱點，再加上蕩婦羞辱……這都6102年了啊，封建余毒還沒清干凈?！?/br>
    這種嘴上不在意，其實心里最在意的表現(xiàn)，是騙不過和他朝夕相處的程想。其實婚姻的一大部分矛盾，說來給外人聽，外人一聲“就這”？純屬站著說話不腰疼，只有置身在那個環(huán)境里，才切身體會到這其中的眉眼官司，窒息空虛。

    房間里頭瞬間傳來一串沒太多意義的女性的尖叫和碎響，可能是程想把一些玻璃制品給掃到地上摔碎了，而后門開了，魏俊帶著臉上的紅色撓痕，一身狼狽地被趕出來。

    他一眼就見到走廊里的紀(jì)詢和霍染因。

    還是那句話，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分明是在偷聽里頭對話的紀(jì)詢分外坦然地望著魏俊，魏俊倒是遮遮掩掩，沖里頭大吼：“程想，你瘋了吧，我問問怎么了，這就戳你肺管子了，你過去到底談了幾個，一公交車都裝不下了吧，這婚別結(jié)了！”

    又一只花瓶從房門里頭丟出來，砸在地上，這是只帶著鐘表的歐式花瓶，一瓶身的琺瑯彩繪四分五裂，捧著鐘表的天使摔斷了翅膀，蛛網(wǎng)爬上表盤。

    而后，屋子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程想正在客廳里崩潰大哭。

    站在門外，面對是客廳與餐廳交界處的玄關(guān)，不能直接看見屋子里的人——屋子里的人也沒辦法直接看見他們。

    要進(jìn)去嗎？紀(jì)詢以眼神詢問霍染因。

    再等等?；羧疽蛲瑯右匝凵窕卮?。

    這一等等了差不多十分鐘，屋里的聲音漸漸歇下了，但沒等兩人開始行動，電梯亮起，一位挎著包的中年女人出現(xiàn)在這棟樓層，她有一雙利眼，一掃就掃到站在走廊里的紀(jì)詢和霍染因，瞬間咄咄逼人：

    “你們是誰？站在我女兒門前干什么？”

    當(dāng)然是尋找機會……把案子給辦了。

    兩人多少有些尷尬，就在這個時候，聽見聲音的程想從客廳過來，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驚訝地看著mama：“媽，你怎么來了?！?/br>
    “你還說我怎么來了，”mama立刻轉(zhuǎn)向女兒，“小魏父母的電話都打到我和你爸家里了！”

    這句話不吝火上澆油，程想瞬間被點燃：“他今年幾歲了？吵架還和父母告狀？別說了，這婚不結(jié)了！”

    “你這孩子……別鬧了，進(jìn)去說?！眒ama瞬間急了起來，將女兒推搡進(jìn)門。

    說著她就要關(guān)門，但程想?yún)s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紀(jì)詢的衣袖，直接把紀(jì)詢給拖了進(jìn)去。紀(jì)詢反應(yīng)也快，反手抓住霍染因的胳膊，把霍染因給捎帶進(jìn)來了。

    一通套索，四人都進(jìn)了屋子里。

    mama看看程想，又看看紀(jì)詢和霍染因，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青青的：“想想，這些是什么人？這么晚了還在這里，你和他們，不會是……”

    知女莫若母，反過來也成立。

    程想崩潰道：“媽，你瘋了吧，看見一個男的就覺得是我的男朋友？這是兩個大男人啊！我同時和他們兩個搞3p嗎？”

    “……”原來是這個想法。

    饒是一貫以來精神病人思路廣，紀(jì)詢也是沒跟上這位阿姨的思路。他自嘆弗如。

    mama訕訕地笑了：“怎么把話說得這么難聽。我這不是白問一句嗎？既然他們和你沒關(guān)系，那就讓他們出去吧，家里人說私房話，外人在，多不好?！?/br>
    “我怕待會要被你逼的從窗戶跳下去，為了不釀成慘案，讓你成為殺死親女的兇手，。先找兩個人來保護(hù)我?！背滔氲膽嵟^了閾值反倒恢復(fù)了之前的冷然，連語氣都更加地尖酸刻薄了，“媽你要說就快說，你不說我要去睡覺了?！?/br>
    “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說，我不說?！眒ama這樣說著，但僅僅過了一秒鐘，她就又說話了，“想想，你和魏俊鬧一鬧，mama不反對，但是鬧到不結(jié)婚，就太過了。魏俊家里和我們門當(dāng)戶對，人也不錯，你之前和他的感情也一直很好，怎么就到了不結(jié)婚這個地步？不是mama說你，你過去也確實荒唐了點，不夠矜持，也難怪魏俊心里嘀咕。這種事情，你撒撒嬌就過去了?！?/br>
    “這難道是我的錯嗎？”程想冷笑，“魏俊他就沒有前女友嗎？”

    “男的有前女友，和女的有前男友不一樣。一個大三十的男人，要沒談過一兩個女孩子，我還擔(dān)心他是不是有毛病。”

    “媽，你不覺得你的觀點離奇嗎？”程想迅速反擊，“我談前男友就是不矜持，他談前女友就是自然正常，要是沒有我這種不矜持的女生，他哪里來的‘自然正常’！”

    mama也生氣了：“我是你媽，還能害你不成，你自己矜持了，別人當(dāng)然更愛你，你管那些不矜持的女孩子干什么，她們就是——”

    “我談個男朋友而已，你怎么說的我就像個破鞋了？”

    “程想，你這么說話有意思嗎！”

    “怎么沒意思？你是不是覺得我和魏俊分手了我就一無是處了？你看我的眼神都是臟的！是不是要我像宋聽風(fēng)一樣跳樓你才滿意?。。。　?/br>
    “你——你，你怎么就提宋聽風(fēng)了？這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啊?！?/br>
    “怎么沒關(guān)系，我告訴你旁邊兩個就是警察，他們就是來調(diào)查宋聽風(fēng)的事的！學(xué)校里說的沒錯啊，你過去說的也沒錯啊，我這個碩士，這個男朋友，全靠宋聽風(fēng)被強jian了，跳樓了才保研拿到的對不對??？！”

    程mama滿臉通紅。

    這種私密的，在一個少女鮮活的性命之上談及的利弊分析，放在母女夜深人靜展望未來時不覺得哪里有問題，那不過是攤開了說的大實話，可這若是放在兩個陌生人面前，放在警察面前，世俗的道德感一瞬間綁架了她的大腦，令她感到羞愧和恥辱。

    “你說什么胡話呢，mama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她慌張的否認(rèn)，眼神都不敢往紀(jì)詢和霍染因身上看。

    “呵，怎么沒說過，你夸我讀書差，就這個碩士讀得好，你不敢認(rèn)？覺得骯臟嗎？我也覺得骯臟啊，可我反正在你眼里都那么臟了，還差這點嗎?！彼偷剞D(zhuǎn)過身，面對紀(jì)詢，幾近放肆的嗤笑道，“還有你們，你們這些警察，這幫廢物，九年過去了才意識到我有可能做偽證，那案子都結(jié)案了，想抓我都沒法抓了吧。”

    “你在說什么，什么偽證，這是能亂說的話嗎？”mama氣極舉手，給了女兒一記清脆的耳光，她下手又狠又快，連站在一旁的紀(jì)詢和霍染因都沒來得及阻止，可她再轉(zhuǎn)向警察的時候，又是滿臉賠笑，“警察同志，你不要聽我女兒亂說，今天晚上她和男朋友吵架，刺激太大了，說什么都不作數(shù)……”

    紀(jì)詢掠過母親，看向女兒。

    現(xiàn)在是晚上9：30。

    距離他們剛剛和程想對話，也就不到半小時的時間。半個小時，時間很短，改變很多，生活光鮮亮麗的一角被揭開，綢緞裝裹的禮盒之中，落滿了蚊蠅尸體。

    他想到，其實中午與霍染因列的窮舉法里的第一種‘略’包含一個可能，那就是莫耐是強jian犯，證據(jù)是偽造的。

    他是強jian犯，所以心虛的坐牢。

    程想做了偽證，所以她知情。

    用一個偽造的證據(jù)把一個真正的強jian犯定罪，這大約就是九年前的程想所認(rèn)定的故事情節(jié)。

    至于為什么要偽造證據(jù)——

    紀(jì)詢問：“是不是當(dāng)年宋聽風(fēng)被強jian以后，不但洗了澡，還把內(nèi)衣內(nèi)褲都洗了?！?/br>
    程想死死的咬住下唇，她沒有理會臉上火辣辣的巴掌印，她的思緒隨著紀(jì)詢的這句話，難以遏制的回到九年前那個夜晚。

    真是奇怪，明明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明明有多更新更美好的生活全方位的環(huán)繞著她，她的生命卻像是停留在了過去。

    那個夜晚，如此鮮明，在此后的歲月里，每每在她的噩夢中重現(xiàn)，恍如昨日。

    而她現(xiàn)有的生活，卻像是蒙著霧，缺了魂，日子一天天的翻過去，似乎過了，似乎沒過。

    那天晚上，她打開宿舍的門，宋聽風(fēng)的床是空的，所有被褥衣物甚至蚊帳都被她浸在她們?nèi)齻€人的臉盆里瘋狂的搓揉，宿舍的地濕噠噠的全是水。

    她和余玉疑惑地問她，你干嘛呢大晚上的水漫金山。

    然后就看到了宋聽風(fēng)睜著空洞的像死去的雙眼，她的聲音自喉嚨中擠出來，干啞得像是人走到末路的虛弱：“想想，阿玉，我好臟啊?！?/br>
    好臟啊……

    怎么搓身體，怎么搓衣服都搓不干凈。

    “她那天晚上，每隔半個小時都要去廁所洗澡，十根手指全都泡白了。”程想很輕很輕的開口，似乎怕驚到什么人，那個人一直雙手抱緊自己坐在地面，怎么也不愿回床上睡，“她在我們之中成績最好，最聰明。我被莫耐騙就是她發(fā)現(xiàn)的，她說莫耐的上課時間很奇怪，之后就去校衛(wèi)那兒想辦法弄到了全校的名冊，我們一個個對過去，沒找到他的學(xué)籍。我和莫耐分手不過幾天，她就被報復(fù)了?！?/br>
    程想幾近抽泣：“她是被我害的?！?/br>
    霍染因：“你想補償她，想替她報仇？”

    “這算報仇嗎？”程想激動反問，“莫耐強jian了她！我們只是讓法律行使了它本該要做的事！你們沒有經(jīng)歷過被強jian，怎么知道經(jīng)歷這種事情的恐怖，那時候誰還會想什么證據(jù)不證據(jù)！聽風(fēng)第二天哭著對我們說不該把衣服洗掉，她已經(jīng)夠聰明夠冷靜了！換做是我，我崩潰的時間只會比她更長，頭腦發(fā)熱之下做的事情只會更離譜！”

    紀(jì)詢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想到了他的小說，《毒果》，取自毒樹之果*。

    哪怕莫耐真是兇手，這就是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了嗎？——逃過審判的罪犯最終伏法，無論程序正不正義，結(jié)果到底是正義的。

    不可能的。

    不正義的程序，只會釀成不正義的結(jié)果。

    紀(jì)詢說：“可是宋聽風(fēng)并沒有看到莫耐的長相?！?/br>
    “她沒有看到，別的同學(xué)看到了，那不是我們事先做好的串供，是你們警察調(diào)查出來的！”

    紀(jì)詢無視程想的激動，他平靜繼續(xù)：“宋聽風(fēng)的證詞有這么一句話。她睡得迷迷糊糊，聽見門開合兩次。‘門開合兩次’。你，你們，就從來沒有想過，也許案發(fā)那天晚上，進(jìn)入女生寢室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莫耐先進(jìn)來，另一個人后進(jìn)來。犯下強jian案的，不是莫耐，而是跟在莫耐身后的那個人？”

    “這怎么可能！”

    程想嘶聲否認(rèn)。

    “莫耐的父親是殺人犯，母親是妓女，他還騙我說自己是大學(xué)生！一個滿嘴謊話的殺人犯孩子，不是他強jian宋聽風(fēng)，還有誰會強jian宋聽風(fēng)？就是他，就是他！”

    紀(jì)詢看了程想許久，他一直沒有說話。

    說話的是霍染因。

    “殺人犯的孩子就是強jian犯?！被羧疽虻f，“這個觀點和你母親‘好人家的女孩子矜持自詡沒有前男友’，也有幾層相似之處吧?！?/br>
    禮盒摔碎了。

    蠅蟲的尸體崩了滿地，綢緞依然光鮮亮麗，只成了蠅蟲的裹尸布。

    程想喘著粗氣，她退后了幾步，突然跛了腳，跌倒在沙發(fā)上。

    她拄著扶手，抬頭看著紀(jì)詢兩人。她的眼神如同兩柄利刃，利刃淬火。

    “就算莫耐真的不是兇手，那宋聽風(fēng)怎么辦？她被強jian了，就因為洗干凈了自己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討的結(jié)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毒樹之果：理論（英語：fruit of the poisonous tree）在美國指的是調(diào)查過程中，通過非法手段取得的證據(jù)，該術(shù)語的邏輯是如果證據(jù)的來源（樹）受到污染，那么任何從它獲得的證據(jù)（果實）也是被污染的，在訴訟審理的過程中將不能被采納，即使該證據(jù)足以扭轉(zhuǎn)裁判結(jié)果亦然。

    第九十四章 這是你前男友的家里嗎？

    兩人從程想家里出來的時候，多少有點被驅(qū)趕的意味，程想的mama見女兒說得實在不像樣，連哄帶勸地把他們推出了房子。

    紀(jì)詢和霍染因沒有強硬地留下。

    顯而易見，在激動之中，程想已經(jīng)把所有憋在心里的話都說出來了，今天晚上，他們收獲不菲，也就不計較老人的些許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