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問她，你這么急匆匆的嫁人，是因為你父母對我的緊逼嗎？

    然而她沒有再將任何眼神留在我身上。

    接著她轉(zhuǎn)身離開。

    再次見到她，她正穿著紅色的嫁衣，從鄰居家的門出來，牽住另一個男人的手。

    這個時刻……真是奇妙。這個時刻，我清晰的感覺到了，我對她的愛，和她對我的愛。

    愛沒有掛在她的嘴邊，但她用行動證明了她對我的愛。

    她用嫁人這一行為，將我從她父母的監(jiān)控中解脫，她的犧牲，她的無暇的愛，成全了我。”

    ben說到這里，笑了笑：

    “這個故事，聽上去很像是一個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

    是的，這是一個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可又不僅僅是一個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

    因為ben，從小就受到了母親的教育——洗腦。

    離去，既是愛。

    所以，當(dāng)苗真離開的時候，ben才能感覺到愛。

    紀(jì)詢想。

    悲劇的源頭，來自一個小小的錯位。

    ben繼續(xù)說：

    “苗真嫁人之后，我的愛意熊熊燃燒，但是我不敢去打擾她，我想《圣經(jīng)》里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愛是奉獻(xiàn)，是付出，是恒久忍耐。

    苗真的婚姻很幸福。

    她和她的丈夫很快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一個女孩。

    一切都很好，他們一同將這個女孩打扮得像洋娃娃一般可愛。

    我悄悄的幫忙，讓她丈夫的工作走得更順利，讓他們能從唐人街搬到白人社區(qū)，他們選定了社區(qū)之后，我買了一套隔壁的社區(qū)的房子。

    我想買他們社區(qū)的房子，但我擔(dān)心太過靠近會破壞她的婚姻。

    因此我選擇了隔壁小區(qū)，這個距離，想必不會傳出流言蜚語。

    這幾年間，我克制著自己沒有打擾她幸福的生活，只滿足于偶爾碰面……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孩子得病了。

    生了病，得醫(yī)治。

    這是她的不幸，卻是我的幸運，苗真和她的丈夫，只是生活在異國的普普通通的人，結(jié)婚沒幾年，剛剛貸款買了房子，每個月的工資剛到手，就被各種貸款瓜分得所剩無幾，那點點積蓄，杯水車薪。

    不用苗真開口，我立刻替孩子聯(lián)絡(luò)醫(yī)院，繳納費用。

    苗真和她的丈夫都很感謝我，但是我不需要她的感謝，我甚至感謝這場病，這場病讓儲藏在我心中的對她的滿腔愛意，有了出口。

    但是住院檢查了才發(fā)現(xiàn)，不止是錢的問題。

    錢能夠找來很好很好的醫(yī)生，但是沒有辦法直接找來孩子需要的器官。

    偏偏孩子的病，需要移植器官來解決。

    我義無反顧，又開始向黑市打聽器官交易渠道。

    就是這個時候，苗真的丈夫決定離婚，他離婚的決定，直到現(xiàn)在我還詫異，我覺得他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娶到了苗真，可是他居然這樣輕易的放棄了自己畢生的幸運……”

    “因為愧疚?！奔o(jì)詢說，“身為孩子的父親，但對重病的孩子所做的事情，遠(yuǎn)遠(yuǎn)及不上你，他作為父親的自尊讓他感到了愧疚?！?/br>
    “也許還有逃避吧，逃避身為父親的責(zé)任?！被羧疽蚱届o道，“一個重病的孩子對精神和財力的負(fù)擔(dān)，也許讓他對家的愛破碎了吧。”

    ben沒有再參與這種討論。

    他繼續(xù)說：“不管怎么樣，這次的離婚很平和，無論是苗真還是她丈夫，都沒有責(zé)怪我，他們很感謝我……這也許就是恒久忍耐的愛所獲得的回報吧。

    當(dāng)我千方百計訂下器官，醫(yī)院那邊，也傳來一個好消息，正規(guī)渠道里，孩子的器官也有了眉目，預(yù)計再等三四個月到半年，就能排到。

    雙喜臨門啊。

    本來千難萬難的事情，一下子有了兩種選擇。

    我和苗真商議，究竟要用哪個器官。我聯(lián)絡(luò)的器官是黑市的，但它有好處，它立刻就能用，現(xiàn)在就可以約手術(shù)時間；至于官方的器官，當(dāng)然是更好更令人放心的，但是畢竟，要再等半年左右，孩子得再受半年的罪。

    何況，夜長夢多，萬一等待的時間里，官方的器官又有了波折，怎么辦？

    正好，當(dāng)我再聯(lián)絡(luò)黑市的時候，黑市的人對我說，如果你有顧慮，我們也可以直接讓你要的器官進(jìn)入正規(guī)渠道。”

    “進(jìn)入正規(guī)渠道？”霍染因喃喃自語，“唐景龍？”

    紀(jì)詢沉默。

    是啊，這不正是唐景龍之流在辦的事情嗎？不正是這艘船最聳人聽聞的舉動嗎？

    這么早，柳先生就能辦到這件事。

    那么，紀(jì)語的心臟……

    他情不自禁望了孟負(fù)山，發(fā)現(xiàn)孟負(fù)山正在看自己，并立刻收回目光。

    他意識到……孟負(fù)山也意識到了……

    他的父母，很有可能，做了和ben一模一樣的選擇，去黑市給紀(jì)語買了心臟……

    ben沒有意識到眼前三個人在想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

    “這句話打消了我所有的猶疑，于是我們決定用現(xiàn)在就可以提的黑市器官。

    確定手術(shù)日期之后，苗真又哭又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沒有說話，但透過她水波粼粼的眼睛，我看到了期望。

    她很突然地提出期望，期望孩子恢復(fù)后，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

    真是太突然了……”

    “一點都不突然。”紀(jì)詢說，“你覺得這時候她愛你嗎？”

    “……”ben搖頭，“我不知道，我愛她，但是……”

    “她只是迫于流言。”紀(jì)詢平靜道，“孩子還在病床上，雖然你一直無私的奉獻(xiàn)，但我想在這個特殊的時候，一個為孩子心力憔悴的母親，是沒有精神思考另外的感情的。她之所以會表達(dá)出這種期望，來自于她離婚的丈夫，和周圍的閑言碎語。周圍人的言語，普世的觀念，包括她對你的感激，糾結(jié)起來，讓她在對你其實沒有多少愛意的情況下，做出了這種選擇?！?/br>
    “但是你拒絕了她?！奔o(jì)詢低聲說，他看穿了ben的遲疑，直到現(xiàn)在，ben還在為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而迷惑。

    可是這其實不需要迷惑。

    mama教會了ben怎么去愛。

    無私的，遙遠(yuǎn)的，不求回報的對待一個人，就是愛。

    無論父母中的哪一個，最后都沒有回到ben的身邊，所以，這份愛，也注定不應(yīng)該被苗真所回應(yīng)。

    這恐怕是ben在當(dāng)時遲疑的最根本原因。

    沉默許久，ben緩緩說：

    “器官移植之后，孩子一天天的好起來，我和苗真都很開心。

    孩子也很懂事，沒有問爸爸在哪里，反而對我很親近。

    我想是苗真和這個孩子說了一些事情，就像mama在小時候摸著我的頭，告訴我爸爸離開我是為我好那樣。

    但是突然，非常突然，器官出現(xiàn)了排異反應(yīng)。

    上午還好好的孩子，到了晚上，就沒了。

    不要說苗真，就連我，也不敢置信。

    希望的破滅令我們一同頹廢，原本從沒有喝過酒的珍，開始酗酒。

    有一天。

    一天晚上，苗真渾身酒氣，醉醺醺來質(zhì)問我。

    她揪住我，大哭大笑，大吵大鬧，一疊聲的質(zhì)問我，是不是器官不好？是不是移植的器官不好？如果我們用醫(yī)院的正規(guī)渠道的器官——怪你，都怪你，一切都怪你，我聽信了你的話，用了來路不明的器官，才害死了女兒！

    那一天晚上，我切切實實地認(rèn)識到了苗真。

    不是半夜給我開籬笆的苗真，不是坐在我家窗臺上的苗真，不是嫁給了別人的苗真……不是距離我非常遙遠(yuǎn)的苗真。

    是此時此刻，就站在我面前的苗真。

    她抓著我，我也能抓著她。

    她是……鮮活的?！?/br>
    “失去孩子令她如此痛苦?！眀en說，“我本來應(yīng)該體會她失去孩子的痛苦，可是在這個殘忍的時刻，我內(nèi)心充溢的，竟然只是我對她的自私的愛，這種愛在我心里火焰一樣翻涌著，它簡直像是一種詛咒……咒死了孩子！”

    “要不是我的急于表現(xiàn)，要不是我急于讓愛得以宣泄，我不會去聯(lián)絡(luò)黑市，自然也就不會害死孩子！

    苗真在我懷里痛哭失聲。

    可我滿腦子都是真實的，鮮活的她，我心中翻涌的，是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的快樂，以及意識到這種快樂是卑鄙無恥的痛苦……”

    “終于從愛幻影變成愛人了?！泵县?fù)山平平無奇評價，“可喜可賀?！?/br>
    “是啊……”ben失笑，“或許吧?！?/br>
    然后，他的笑容漸漸落下去。

    可是另一種奇異的滿足，涌上他的臉。

    “第二天，苗真約我去孩子治療的那家醫(yī)院。

    她對我說，原諒我了。

    而后，她當(dāng)著我的面，從醫(yī)院的高樓一躍而下?！?/br>
    “她原諒我了……”ben繼續(xù)說，“她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里，我沒有看見恨，只看見愛?！?/br>
    當(dāng)然是愛，親近之人的這最后一眼，怎么可能會有恨。紀(jì)詢想起紀(jì)語。他慢慢品味著這種自故事里，遞延到故事外的苦澀。

    從舌根泛起，順著唾沫，吞咽入胃。

    再從胃里泛起來，泛入心肝脾肺。

    女人用死亡帶走了所有的罪。

    活下來的人，被迫洗滌的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