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春的院子已經(jīng)十分破敗，門匾摔砸成了兩塊，門上還留著風(fēng)雨侵蝕所剩的封條。

    院中一應(yīng)是如此，灰塵、雜草，傾頹之勢實(shí)所能見。

    宋文卿下船到松江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夜里，點(diǎn)了一盞燈，她一一望著這一切，不知怎的便打掃起來，異常地沉默而冷靜，像所有平常的時(shí)候一樣。

    直到她看見一個(gè)被藏在柜子深處的木匣子——

    已經(jīng)叁更，街上打更人的聲音飄渺而悠遠(yuǎn)。風(fēng)搖紅燭間，她小心翼翼將其取出，渾身莫名戰(zhàn)栗。

    這個(gè)匣子她見過，紅赭的漆面，細(xì)長形狀。她離開松江那日，她看見它被摔在地上，里面放著一根樹枝。

    而那根枯敗的桃枝此時(shí)依舊在里面，依舊留著那時(shí)被碾踩的痕跡，但是能看出來被保存得很好。

    而她此時(shí)才注意到，樹枝下還放著一折黃紙。打開來看，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文卿贈”。

    她突然崩潰地大哭，像斷了線的木偶似的蜷縮在柜子腳下。

    她不知道那人的字跡這么好看。更不知道原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她在那人的眼里一直都是“文卿”。

    不是姑娘，是文卿。

    深秋的天一日比一日冷，離開的時(shí)候她路過了一趟王府。

    除非沒有燈火之外，王府跟那時(shí)她去的時(shí)候看上去一樣，依舊是鱗次櫛比的深宅大院，莊嚴(yán)而深重。但是門上的封條已經(jīng)昭示了一切，這里以后都不會有燈火。

    華亭的長街依舊人煙阜盛，冗雜的長街仍占滿攤子攤販，各種鋪?zhàn)佣撮_，熱氣騰騰的炊煙彌漫，來往的吆喝叫賣不絕于耳。

    離開松江后，回到金陵，夜里，她跟舒宜提起了想要搬出去住的想法。

    舒宜心照不宣沒有說什么，只是囑咐她別著急，好好相看院子。

    幾日后，她相中了一處院子。

    院子在金陵的知府官邸附近，沒什么特別的，江南的院子都是如此。但有兩處特別之處，一是此處路窄，院門并非面對長街，而是臨河，二是此處門前正好也有一棵枯楊柳。

    一切都很順利，布置之后，她很快就搬了進(jìn)去，她也學(xué)著支了一方門楣，也叫“留春”，并將其打扮作記憶中留春的樣子，除了沒有靜室與祠堂之外，其他已有七八分相像。

    梁舒宜管她這叫有毛病，“好看的院子多了去了，干嘛非得找著一樣的住到死？”

    “我樂意，我就喜歡找著一樣的住到死。”

    日子一長，舒宜也不像寶貝似的哄著她、遷就她了，而是像以前一樣，在照顧她的同時(shí)，毫不留情地奚落她。

    文卿寧可她奚落自己，這樣很好。

    這日臘月初，梁舒宜依舊上門來做客，并且扔來一個(gè)嶄新的茶罐子道：“喏，隔壁掌柜送的，你也該換換你那便宜茶了。”

    她抬抬下巴示意她放在桌上，一面繼續(xù)翻看鋪?zhàn)拥馁~本，“沒當(dāng)家的您那么講究，我喝著反正都差不多。”

    “真是暴殄天物，這可是……”梁舒宜恨鐵不成鋼地將茶罐子舉起，又落手將罐子砸在桌上，不滿地嘟囔道：“真是沒心肝的家伙，我好吃好喝養(yǎng)著你，你既然說差不多?！?/br>
    文卿看了她一眼，把另一本賬本扔給她，“年底了當(dāng)家的，您現(xiàn)在不查賬，就要大年叁十了。”

    “眼里只有賬本生意……”她頹然接過本子喪氣地翻看起來。本來她覺得這些事交給下人處理就行，但是文卿的意思是，這才第二個(gè)年頭就已經(jīng)當(dāng)她的甩手掌柜，若被有心人鉆了空子，得悔青腸子。是這個(gè)道理，但是她喜歡文卿念叨她的樣子，因此總是喜歡裝作不情不愿的樣子。

    “當(dāng)家的不知道，我家姑娘只怕比您還cao心，”春桃從外面進(jìn)來，站在文卿的身邊，給二人分別斟了一盞茶，“整日熬到叁更，眼珠子都粘在賬本上了?！?/br>
    “嘖，勞碌命，你上輩子是賬房吧?！?/br>
    文卿淡淡地道：“我上輩子欠你的?！?/br>
    梁舒宜不說話了，不知什么滋味，她跟春桃對視了一眼，春桃低下頭來，對文卿低聲道：“姑娘，有人想要買隔壁院子，一個(gè)丫鬟方才找我議價(jià)，您看多少合適？”

    文卿停下動作，抬頭，凝著虛空沉思了片刻，“東面的還是西面的？”

    “東面的上個(gè)月已經(jīng)出賃出去了，自然是西面的?！?/br>
    “不出?！?/br>
    “可是……”

    “下去吧。”

    “可是人就在外面等著呢……”

    文卿一愣，回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門口不遠(yuǎn)處一個(gè)粉衣的小姑娘站在那里。

    到頭來，她還是出了。

    那丫鬟說他們是從松江來的，剛落腳，她家主子慣喜一個(gè)人住，因此教她來這里尋一處廊房(古代公租屋)院子。

    “什么廊房院子，我這里難道不比廊房體面多了？看看這花、這樹，哪一處不是我親自布置的，那丫鬟竟然說我這里是廊房院子？”文卿一面說，一面將剪子修剪枝葉。江南沒有北方那么天寒地凍，即便幾近隆冬，也多得是常綠洇潤的樹木。

    “哎喲廊坊就廊坊吧，既然人家錢都交了，您干嘛還非得親自過來打理不可？”一旁跟著一塊兒受累的春桃埋怨道。

    “不蒸饅頭爭口氣，邋里邋遢的，哼，別人真以為我拿廊房宰了她們。”

    “那小丫鬟沒那個(gè)眼力見兒，她主子未必，”春桃囁嚅道，“我看八成是衙門的人，聽說金陵要換知府哩?！?/br>
    文卿斜睨她，“小丫頭好靈通的消息，整日這都是干嘛去了？”

    “呃……是姑娘您消息太滯后了?！?/br>
    二人閑話聊說間，將院子修整齊全。

    走出院子的時(shí)候，鼻尖上的涼意讓她的腳步一頓。

    推門的蔥指收回抬起，指腹碰了碰鼻尖，又引頸望向蒼穹，只見盈盈雪子正打著旋兒、從枝葉鋪就的天空中飄落下來。

    “下雪了……”

    “今年的雪好早啊……”她身后的春桃抱著兩把剪子喃喃道。

    “嗯，是……”

    她抱緊了手臂正要進(jìn)門，忽見兩個(gè)壯年抬著一頂轎子從轉(zhuǎn)角處一顛一晃地走來。

    一種似曾相識打從心底里涌出來，但是她一時(shí)間也想不起來是什么緣故。

    車轍如蛇，她緊盯著轎子，這是一頂普通的深木轎子，沒有華貴的布料，但是小軒窗有鏤空的菱紋，這是衙門的官轎，她爹以前就是坐的這種轎子。

    而透過鏤空的棱紋，她隱約看見轎中一扇鋒利而陰柔的側(cè)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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