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是個粗枝大葉之人，陸蔚平日行事其實極為小心，先帝惡先保寧郡公守城不利，駁了將陸蔚過繼后承爵的奏本，只以陸蔚乃是初代保寧國公長房嫡系之后承爵，雖然如此，他也依然視郡公夫人為母，每日晨昏定省從來不缺，本一外官武將，靠此在洛陽城中有了份清名，漸漸混入了世家圈中。

    失夫，失子，爵位也被旁人所承，養(yǎng)在膝下一點點拉扯長大的孫女可說是心中唯一慰藉，孫女卻又當(dāng)著自己的面被搶進上陽宮，老夫人可如何能活？當(dāng)即就大病了一場，那段日子陸蔚每日都差自己弟弟揣著金銀去往上陽宮，只想伺機與內(nèi)官說上兩句，問問小女兒們可還好。

    裴道真曾對衛(wèi)薔說胡好女為人不錯，凡有所請必肯幫忙，說的就是胡好女知道郡公夫人有病在身，幫忙遞出了陸家小女寫的信。

    此信算是救了郡公夫人的命。

    直到前幾日一群姑娘從上陽宮遷到了定遠(yuǎn)公府，又說要去北疆，年過六十的郡公夫人不吃不喝，已然動了死念。

    不談多年奉養(yǎng)到底有幾分真情，只說陸蔚正借通商謀重整太原城之事，若真讓郡公夫人絕食而死，他當(dāng)了這么久的“孝子賢孫”不是白費？他要不要辭官守孝？那些御史眼下見世家又要牟利，正虎視眈眈，又能放過他么？

    “罷了，陸縣公，實不相瞞，從皇后封她們?yōu)榕僖皇?，我與定遠(yuǎn)公之間便有些不諧，我能去看我家女兒，實在是……”

    見裴道真有些難以啟齒，陸蔚搖櫓推磨一般晃他手臂。

    “還請裴世兄不吝賜教！”

    不肯賜教這臂膀大概也得舍掉。

    裴道真一介書生，君子六藝算是學(xué)全了，可在陸蔚這般武夫面前他又能如何呢？

    實在無法，他左右看看，小聲道：“國公大人如今比從前更難討好十倍，已是不收明財?！?/br>
    聽見裴道真此言，陸蔚眼睛已然瞪了起來，他左右看看，拉著裴道真大步走向了一處茶肆。

    “裴世兄，只要你能救了愚弟，豐州商道之事愚弟以兄馬首是瞻?！?/br>
    這話說得動聽，裴道真卻只作未聞，他領(lǐng)了副都督一職，裴家就不能去競那標(biāo)，陸蔚看不看他的馬首，還能真分了他錢不成。

    懋德坊的茶肆比之南市要清雅不少，座位之間以竹制屏風(fēng)相隔，陸蔚尋了二樓一僻靜處坐下，能看見窗外吏部門前人來人往。

    在這茶肆中的客人也多是在吏部述職候缺的外官，陸蔚看了看，讓人將竹屏風(fēng)重新擺了擺，又讓一仆從在外候著。

    這才低聲說道：“世兄可是覺得我方才之言乃是虛言？愚弟實在是在為世兄擔(dān)心，于大卿已得到消息，借著照顧那些女子之名，陳仲橋之妻將住進國公府，陳相看似與豐州之事無干，卻在此時動此手腳，必是與定遠(yuǎn)公私下勾連。再想想陳仲橋在他大哥封相后便辭官回家，偏偏又在定遠(yuǎn)公入東都不久報了剿匪之功，眼下即將起復(fù)，有他哥在朝為相，又與尚書令斗得死去活來，他在朝中已無官可進，在北疆卻不一樣了，世兄你以侍郎之身兼領(lǐng)豐州督府副都督，怎么看也并非長久之計，只怕陳家就是盯上了此間可謀之處，欲擇機令陳仲橋在豐州取你而代之?！?/br>
    豐州都督與陳伯橫勾結(jié)，這副都督如何自處？自然也要找些幫手，比如他陸家。

    陸蔚說得情真意切，裴道真聽著，舉杯喝了一口茶湯。

    喝了一杯，裴道真沒忍住，又喝了一杯。

    放下茶盞，他看向陸蔚，嘆氣道：“此事我心中有數(shù)，只是暫時顧不上，倒是定遠(yuǎn)公……我能見到我女兒，也是知其所求，投其所好。”

    陸蔚連忙坐直身子，道：“世兄請講?！?/br>
    “縣公，定遠(yuǎn)公是何等愛財之人，如今卻閉門不肯見客，一概錢糧都不肯要，我去見她，見她不僅怒，且有畏色，只怕能讓一群女子一夜間從上陽宮入了定遠(yuǎn)公府的人……”

    定遠(yuǎn)公在東都搞出如此風(fēng)浪，靠的是她一心忠君，是圣人的孤臣，能讓她“畏”的，只怕就是圣人了。

    陸蔚皺了一下眉頭：“若是圣人插手此事，那就是不愿世家與定遠(yuǎn)公……圣人不想世家送子弟去豐州，竟然已到了此地步？”

    “不錯。”

    “定遠(yuǎn)公是循圣意而為？難怪……”想通此種關(guān)節(jié)，他又求裴道真告訴他如何能跟定遠(yuǎn)公搭上話，好歹得陸蒙遺女一封書信救了他家郡公夫人。

    裴道真道：“我一去，只說幫忙照顧豐州的官員，此言既出，也是我認(rèn)了女兒往豐州為官，也絕了讓自家子弟去往豐州的心。你我都是世家之人，在洛陽附近有田地莊園，吃飯穿衣養(yǎng)活部曲仆從皆從此來，可定遠(yuǎn)公在東都除了光禿禿一國公府，并無家業(yè)，皇后一夜間扔了幾十嬌養(yǎng)女子給她，她焦頭爛額，我便趁機帶了吃穿之物去她府上，又不讓她違逆圣意，她自然要我?guī)退！?/br>
    裴道真帶著兩車瑣碎之物去了定遠(yuǎn)公府，不是沒人看見，定遠(yuǎn)公又是以雷霆之性刮世家地皮之人，陸蔚如何不知關(guān)竅在何處？他也是讓家人帶了禮單上門遞拜帖的，可是定遠(yuǎn)公看也不看，一概不見。

    “認(rèn)了她們?yōu)楣伲颗蓭讉€兄弟幫扶也不可么？她們在豐州又能做了什么？唉，禮我也送了，人家連禮單都不收?！?/br>
    “陸縣公，我每日送羊，送雞，如今又讓家中仆婦趕制春衫，只當(dāng)自己家乃是定遠(yuǎn)公府名下一宅管事……”

    陸蔚仿佛聽懂了，卻又有些茫然：“我送了五百貫錢，十匹新綾，還有老夫人給孩子的白玉擺件……要不，我也送、送些豬？”

    “豬”字一出，恍惚間，陸蔚覺得自己不是要往國公府送禮，而是要去慰勞軍中兵卒。

    對，他從前送的這些，是給陸家女兒們的。

    裴道真笑了一聲：“送什么自有縣公你自己想，不過，縣公你竟還沒看透定遠(yuǎn)公是何等貪財吝嗇之人？五百貫錢……我家小女只一人，我就送將千兩白銀藏在殺好的羊腹之中，你陸氏十一名女子，想定遠(yuǎn)公收了五百貫就一概厚待之？至于綾羅擺件？你還指望定遠(yuǎn)公給你出人做衣、擦拭擺件不成？”

    錢當(dāng)然還是要送的，想要定遠(yuǎn)公幫忙，不送很多錢可怎么辦？

    陸蔚嘆了口氣，道：“難不成讓我在豬腹中塞上萬貫？世兄，你家中嬌養(yǎng)女兒可費千金，我家……郡公夫人還想見……唉?！?/br>
    他此時再看裴道真，心中又多了幾分同病相憐之苦。

    定遠(yuǎn)公，不僅難與之為敵，更難與之相交，真正猛于虎也。

    “縣公只管記住，簡薄瑣碎，是幫助照應(yīng)豐州官員，簡薄到無人放在眼中最好，至于其中……”

    裴道真又斟茶自飲。

    這一日午后，陸蔚的弟弟帶著三大車到了旌善坊門口。

    看著陸氏送來的禮單，衛(wèi)薔笑了。

    “絲被，窗紗，紙筆，麥面，菜蔬、山珍……還有生豬兩口，說是知我在東都忙于公事，他自愿送來給豐州待選官開銷，這保寧縣公竟是如此體貼周到之人？”

    她今日仍是無椅子可坐，只坐在園中樹下，身邊圍了一群人。

    薛洗月會算賬，衛(wèi)薔干脆將承影部一支數(shù)百人的開銷讓她來算，權(quán)作練習(xí)，伍晴娘剛教完課，坐在對面石凳上為薛洗月勘錯。

    明日崔夫人就要到了，衛(wèi)清歌收拾好了別院也在等著家主余下吩咐。

    衛(wèi)行歌道：“此禮單與平時不同，才送來府中，守坊門之人掀開財物看了一眼，絲被中藏有錦盒，應(yīng)是裝了金銀之物。”

    “確實不一樣，急我之所急，挺好，收了?！?/br>
    衛(wèi)行歌去傳信，衛(wèi)薔從石凳上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肩頸，手中還拈這那份禮單。

    “難怪今日裴道真來看她女兒還特意說了于崇疑心我與陳相公勾結(jié)。于崇疑心是來，他將如何送禮說出去是往，一番來往他拆了說一半，既表了功，又不顯諂媚?！?/br>
    說著，衛(wèi)薔搖頭一笑：“裴道真也是赤誠之人，說是服了我，就諸事都為我考慮，這等助我從其他世家身上刮來之事，他從前可絕不肯做，如今做之前也毫無聲息，知我所想，行事在前，實在是良助。有陸蔚帶頭，我也不必再去各家要錢糧，他們自然會送上門來?！?/br>
    想要招攬伍顯文，是看中了他的頭腦，相比起來，招攬裴道真不過是見他有愛女之心不愿與世家合流，才順勢而為之，誰能想到他竟然成了幫手呢？

    “沒想到當(dāng)日一盤蒸豬頭，竟為我賺來如此一君子?！?/br>
    聽衛(wèi)薔如此盛贊裴道真，薛洗月看了一眼伍晴娘，兩人皆有些惶惶，裴大人替國公大人算計世家，這些事情是她們能聽的嗎？

    “家主，既然這樣，以后再有你想招攬之人，我們都請他吃豬頭吧?！本驮谒齻冹畷r，衛(wèi)清歌突然開口說道。

    伍晴娘：……

    薛洗月：……

    “頑皮，吃過豬頭就能是裴大人這般人物了？”

    聽見國公大人如此說，薛洗月心中松了一口氣，在靈州時她從堂兄處借來兩卷《三國志》讀過，心中極為崇敬書中一眾謀主，在她眼里，裴大人對國公大人之心就如文若對孟德，此乃知己，與豬頭有何干系？

    衛(wèi)薔卻又繼續(xù)說道：“須要蒸到酥爛，甚是廢柴，就去南市那家食肆買來就好，記得多帶些蒜醬回來?！?/br>
    薛洗月，名中有皓月面若細(xì)白瓷，此時，這瓷似乎正在裂開。

    趕在宵禁之前，伍顯文接了meimei回家。

    回到家中，伍晴娘放下今日國公大人借給自己的書，看向自己的大兄。

    伍顯文以為自己腳上沾了泥，還抬鞋低頭看了看。

    “晴娘？阿兄何處不妥當(dāng)？”

    “阿兄，今日定遠(yuǎn)公召了我去，讓我聽了她與人議事?！?/br>
    伍顯文大喜過望：“這才幾日，晴娘你就得了定遠(yuǎn)公愛重，好事??！可是聽了什么機密之事？定遠(yuǎn)公要你轉(zhuǎn)告與我？”

    “阿兄。”伍晴娘想想那樹下所見所聞，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若真想我們兄妹二人去北疆與國公大人處效力，還有一關(guān)要過?！?/br>
    眨眨小眼睛，伍顯文看著自家meimei神色堅決：

    “我們必要讓國公大人請我們吃一頓蒸豬頭，蒸酥爛的，從南市食肆買來，還要帶蒜醬！”

    第43章 少女   “她唯獨未做過這般的少女?！薄?/br>
    夜深了,定遠(yuǎn)公府后宅里還有一屋亮著燈。

    陸家女兒們圍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寫給家中寫一封信，這是數(shù)日來除了裴盈薛洗月之外第三個可以與家中聯(lián)絡(luò)的,她們圍坐一起冥思苦想,有人想著想著就哭了,被其他姐妹捂住嘴,擦去了眼淚。

    “國公大人說老夫人如今不吃不喝?！币粋€少女小聲說：“就說我們國公府中一應(yīng)安好，國公大人還為我們請人教授算學(xué),還請了陳家的崔夫人，這些都當(dāng)寫進去，好讓老夫人安心。”

    另一少女以銀簪挑一下油燈，聞此言笑了一下,說道：“你說的再好，家人還是以為我們在吃苦，要我說,這沒上漆的凳子,四人睡的一張床也該寫進去，讓家中多送些財物來,也不圖國公大人會因財物看重我們,也總得為我們今后考量，到了北疆，一應(yīng)開銷都要我們自己去賺，手里多一吊錢,就有一吊錢的好處?！?/br>
    其他人有的磨墨，有的看紙，有的怕與姐妹撞了眼神，索性看向了窗外。

    顯然覺得兩人說得都有些道理。

    想要只報喜不報憂的女孩兒皺著眉頭道：“明音,之前老夫人就思你成疾，如今知道你要去北疆，只怕又要憂思不絕，你何苦再讓老夫人難過？”

    陸明音就是前保寧郡公世子陸蒙留下的小女兒，她挑了燈后將銀簪插回發(fā)髻，撫裙坐在紙前，搖搖頭說：

    “佛奴，老夫人經(jīng)歷之事比你我都多，與其為了讓其便安心就報喜不報憂，我們更該為自己打算，此信，也許你我前路之基?！?/br>
    窗外似乎有小雞被驚醒，細(xì)細(xì)叫了兩聲又睡了過去。

    陸佛奴看向坐在燈下的陸明音。

    禁軍入宅要人，寧多抓不放過，穿絲羅戴金玉的未婚女子一概被帶走，陸家除了陸蒙的遺孤、陸蔚的四個女兒，還有陸蔚兩個弟弟家六個女兒，一共十一人，在諸世家中是最多的。

    從前在家中時陸家女兒們也分兩群，一群是以陸蒙遺孤陸明音為首，另一群的領(lǐng)頭之人是陸蔚嫡長女陸佛奴。

    陸明音與陸佛奴年紀(jì)相當(dāng)，一個是原本郡公府嫡親，一個是縣公嫡長親女，從陸蔚舉家搬入縣公府上就注定了要被人比上一輩子，自小從詩書到女工，你有南綾，我有蜀錦，將來必定還要比拼夫君家世、兒子女兒……

    在陸佛奴的心中，陸明音從小眼中只有郡公夫人，總是乖乖坐著不說話被來往的夫人夸贊懂事守禮，那時陸佛奴總是不服氣的，仿佛是骨子里就長滿了爭強好勝。

    后來她娘說不管從前如何，她爹才是縣公，她才是公府嫡長女，她陸佛奴只會比陸明音過得更好。

    是啊，老夫人年紀(jì)大了，她們是世家女，所比的從來就是家世。

    想通此處，陸佛奴的眼中陸明音就漸漸褪了色。

    偏偏一場驚變，讓過往一切都成霧中虛影。

    一同進了上陽宮，她才發(fā)現(xiàn)陸明音跟她所想的從來不一樣，陸明音不僅自己率先對著那些內(nèi)官姑姑低了頭，在姐妹被懲戒的時候，還叫她們“守好本分”，她們在上陽宮中被磋磨得沒了脾氣，陸明音在上陽宮中卻似乎越發(fā)有了一副冷硬性子。

    陸佛奴心中只會對著世家夫人們低頭微笑的陸明音曾經(jīng)就像一塊輕紗，一座玉佛，可這樣的陸明音到了上陽宮里竟然像是有了顏色，是冷冷的青色，她活了。

    到了定遠(yuǎn)公府，陸明音就更冷了，哪怕她還總是低頭在笑，明明國公大人讓她們寫信是撫慰老夫人的好機會，她卻說她們要為自己打算。

    此時，陸明音坐在燈下低頭淺笑，讓陸佛奴想起太原城外覆了雪的冷湖。

    見陸佛奴還看著自己，陸明音皺了一下眉頭，輕聲道：“喪夫喪子，我祖母何事沒經(jīng)歷過？我遠(yuǎn)去北疆不會擊垮她，做出病弱之態(tài)不過是逼迫你父親為我們鉆營罷了，寫一封訴苦的信給祖母，她更能逼著你爹為我們多做打算，你能明白么？陸佛奴，我們?nèi)缃褚粺o所有，若是再不為自己打算，你我性命就會如你我從前那詩書風(fēng)月的日子一般，說碎就碎，無聲無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