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騎兵翻身下馬，看見了地上散落的寶珠，渾圓有光的金色珍珠，一看就價值連城。

    看著那珠，有人吞了下口水，小聲道：“……隊副，我們還追么？”

    “追什么？根本追不上?！闭f話間，那隊副已跪在地上，一顆一顆搶起了那寶珠。

    從此后，北海城再沒人見過那位艷名與罵名齊飛的“鸝娘子”，就如鄭衷再也未見過呂家送給自己，自己又把它掛在一私娼婦人身上賞玩的寶珠。

    那婦人怕是死在了火中吧？

    鄭衷偶爾會覺有些可惜，待他從呂家再多撈些錢財，補(bǔ)了今日的心痛，某日詩會，他可能會長嘆一聲，再提筆寫一句：“可憐明珠墮劫灰”。

    ……

    楊知章不見了，鹽工鬧事之事怕是要遮掩不住。

    北海鹽倉被鄭衷那小人覬覦。

    族中不許自己從豐州抽調(diào)競標(biāo)之錢，想要私下動用，在豐州主持競標(biāo)一事的同族兄弟卻推三阻四。

    距離定遠(yuǎn)公要自己交錢贖兒子的日子漸漸臨近，太仆寺卿呂顯仁終于走投無路。

    這日深夜，在里仁坊一商人空置的園中，呂顯仁在后門連敲了五下。

    卻不知有人已將他所有行跡看在了眼中。

    第81章 換簽   “慢慢來，我一個一個，送他們走……

    大梁同光七年的盛夏蟬鳴似乎來得格外晚,整個五月無比冗長，如同一蹩腳的文人在東拼硬湊著一篇生澀拗口難以接續(xù)的賦文。

    先是端午之后豐州競標(biāo)一事便在眼前，各世家來來往往,忙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接著是定遠(yuǎn)公一刀破了光祿寺卿于崇家的大門,卻最終被輕拿輕放。

    再是皇后欲借定寧將軍向定遠(yuǎn)公世子之位發(fā)難,定寧將軍帶定遠(yuǎn)公父母牌位而來,被定遠(yuǎn)公一箭射死在了定遠(yuǎn)公府門前，最后是皇后受了申斥。

    黃河一線今年的雨水來得很早,抽了穗的麥和粟整整喝了幾天的雨水，黃河、五丈河、濟(jì)水各處水位大漲，沿河州府皆膽戰(zhàn)心驚，幸好,只在幾處溢而未決，泡毀了數(shù)百戶房舍，已經(jīng)算是大幸了。

    與這些相比,影影綽綽有青州出現(xiàn)廢王余黨的傳聞,跟呂家子打傷了定遠(yuǎn)公世子，不得不賠錢了賬一樣,簡直不值一哂。

    于崇坐在府中,一手摩挲著只穿了紗衣的愛姬，一手喝著新制的桃花酒，對自己堂弟道：“這幾日定遠(yuǎn)公沒破門沒殺人，我竟覺她太安靜了些。”

    說起破門一事,于岌不由得羞慚起來，那于經(jīng)小兒連累他掏了萬貫財物，還令于家聲名掃地，更重要的是他本想讓自己妻弟往豐州督府做長史,如今也是不成了，因這重重利害，他至今還郁郁難解。

    他堂兄可比他看得開，笑著道：“看看呂氏，咱們還算占了便宜。”

    喝一口杯中酒，他道：“你不會真以為那談笑間就解了于經(jīng)一臂的定遠(yuǎn)公世子，會被呂顯仁那不成器二兒子打斷手吧？”

    “大兄你是說……”

    “定遠(yuǎn)公為房氏女討公道是真，要讓我們諸世家斷了往北疆安插人的心思，也是真。那呂顯仁之前上竄下跳，想去北疆清查定遠(yuǎn)軍的軍馬，這不就遭了報應(yīng)？”

    于岌恍然大悟。

    閉上眼，深嗅身旁暖香，于崇撩了下衣領(lǐng)，道：“如今呂家為了那五萬貫到處奔波，如喪家之犬……也正是我們踩他們一腳的好機(jī)會。”

    于岌一時沒說得出話來，呂家與鄭家一向與于家交好，只是這次豐州競標(biāo)，這兩家顯然各有心思。

    于崇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打怕了的狗才是好狗，我讓你派人往青州去查那鹽池礦工是廢王余黨一事，如今可有結(jié)果？”

    說起此事，于岌立刻從袖中拿出幾張紙。

    “到底是不是廢王余黨，在青州打探，誰也說不清楚，鄭衷手段高明，一頂‘附逆’的帽子扣下來，整個青州都閉了嘴?？舌嵵砸彩秦潱瑓渭饮}倉鬧鬼，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鄭衷便派兵將鹽倉占了，呂家先是服了軟，送了大筆財寶過去，可鄭衷在北海住的呂家別院突然起火。還有一消息，說北?？h令楊知章不見了……鄭衷怕是懷疑呂家要滅口?！?/br>
    于崇聽得哈哈大笑。

    “財帛動人心，鄭衷在青州這許多年，看著呂家靠著鹽池流水似得進(jìn)賬，如何能不眼熱，如今可算有了機(jī)會。”

    揮揮手，讓愛姬退下，于崇搓了搓手掌，道：“我本就不想讓呂家得了豐州的標(biāo)，現(xiàn)在也有了機(jī)會。”

    粗獷的臉上浮現(xiàn)輕蔑笑意，于崇搓了搓下巴，道：

    “呂家既然給我們于氏當(dāng)了這許多年的狗，那就別想著上桌吃rou，你讓你手下之人上書請查青州廢王余黨一事，另外……再取五千貫給呂顯仁送去，我們于家也不能真看著他的兒子被定遠(yuǎn)公一道道給劈了?！?/br>
    “只是，大兄，看呂家如今，就算我們給了五千貫怕是也做不了什么?！?/br>
    “是么？”于崇斜靠在榻上，“那是那小兒命不好，與我于氏何干？”

    令于崇沒想到的是，于岌剛剛令人上書奏請徹查青州廢王余黨，青州刺史鄭衷便上書說呂氏在青州跋扈，民怨四起，接著，北?？h令楊知章突然出現(xiàn)在東都，敲響了大理寺門前的鼓，要狀告齊州呂氏私占鹽池，以大梁之鹽賣與南吳謀自家私利，接著，金吾衛(wèi)上將軍趙源嗣抓住一刺探大內(nèi)消息的商人，發(fā)現(xiàn)了他與呂家往來的字據(jù)。

    換言之，呂家通敵叛國。

    尚書令府中，姜尚書一人持黑白二色子，看著棋盤，面無波瀾。

    質(zhì)疑鹽池鹽工被殺的，是于家。

    上奏呂氏跋扈的，是鄭家。

    楊知章是被冀州刺史錢宣祁所救，是錢家。

    抓住了呂氏私通敵國鐵證的，是圣人的親信趙源嗣。

    將被圍堵的白子一目目撿起來，姜清玄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道：

    “我家小阿薔的手干干凈凈。”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通敵叛國！他們斂走了大梁的銀錢財富還不夠！還要將大梁的鹽去換了南吳的錢？！這就是我大梁世家！究竟朽敗到何等地步！”

    大德殿內(nèi)，趙啟恩將奏本扔在地上，嚇得石菩等人跪倒在地。

    “圣人，圣人，您不值當(dāng)為這等罪人氣壞了身子！”

    見皇后來扶自己，趙啟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大聲道：“阿薇！他們何以至此？！是大梁給他們的還不夠多嗎？！天天在口中說著圣恩浩蕩，他們就是如此回報圣恩的！”

    “圣人，那等罪人心比墨還黑，千刀萬剮都不足惜，哪里知道圣恩浩蕩？圣人，他們不值得讓你如此動怒?！?/br>
    “咳咳咳！”

    趙啟恩捂住自己的嘴，咳到模糊的雙眼中映出了自己皇后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擔(dān)心模樣。

    “皇后，告訴尚書令，朕要讓呂家，亡族！男丁全死，女眷罰沒！”

    “好，圣人，圣人您先吃了藥吧！”見石菩將藥取來，皇后匆匆忙忙又小心翼翼要伺候趙啟恩服下。

    盯著她的臉，趙啟恩緩緩張開了嘴。

    藥丸入嘴，又飲了一盞水，趙啟恩的怒氣也消了兩分。

    見衛(wèi)薇還擔(dān)心地看著自己，他勉強(qiáng)笑了笑。

    “阿薇……朕，幸得有你?！?/br>
    雖然在群臣眼中圣人甚為倚重皇后，在夫妻相處時卻也極少有這般真情流露的時候。

    皇后感動莫名，半跪在榻前，眼睛已然紅了。

    “圣人，您何必說這種話？妾失怙飄零，親族見棄，若不是遇到了圣人，這一生……”衛(wèi)薇低下頭，緊緊抱住了趙啟恩的手臂，“圣人，您千萬保重龍體。”

    “你放心?！陛p揉了一下衛(wèi)薇的手，趙啟恩面色終于好看了起來，“有你陪著朕，朕定會好好愛惜自己?！?/br>
    大德殿外，一群太監(jiān)無聲地打開了窗，天光照進(jìn)來，照在衛(wèi)薇的臉上。

    “圣人，鄭氏與呂家走得極近，鄭衷又做了多年青州刺史，不如我們這次……”

    “不必cao之過急?！壁w啟恩擺擺手，將手放在了衛(wèi)薇的臉上，“如今眾世家滿心滿眼都是豐州競標(biāo)一事，呂氏叛國，證據(jù)確鑿，若是再動了鄭家，只怕他們會心生警惕。”

    “是，妾都聽圣人的，妾這便寫信給外公?！?/br>
    待皇后退下，坐在榻上的圣人微微抬眼道：“讓趙源嗣進(jìn)來。”

    金吾衛(wèi)上將軍趙源嗣早就等在殿外，進(jìn)來之后行了個禮站在一旁。

    “你是清查禁軍中賭博一事，才查到了那南吳細(xì)作。”

    “回圣人，正是如此，微臣也覺巧合，細(xì)查過才知道賭局組局之人乃是右武衛(wèi)司戈，那南吳細(xì)作正是想從此人身上探得禁軍布防消息?！?/br>
    龍袍下的手輕輕顫抖，圣人閉上眼又睜開，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楊知章說他是趁亂跑出來，跑到德州，被錢氏子弟所救，也是這一場火，引得鄭衷與呂氏反目……趙源嗣，朕問你，你手下精兵能做到無聲無息進(jìn)了呂家別院放火、救出楊知章，再全身而退，令人尋不到一絲蹤跡么？”

    趙源嗣低著頭道：“回稟圣人，若是有別院地圖，微臣手下是能做到的，只是救人之事變數(shù)頗大，能否做到無聲無息，微臣并無把握。”

    “變數(shù)頗大……”

    大德殿的窗子再次打開，趙啟恩盯著一束光，低聲道：“那若是定遠(yuǎn)軍呢？”

    趙源嗣的頭又低下去了兩分。

    “回稟圣人，微臣曾觀察過歸德郎將麾下，定遠(yuǎn)軍在北疆與蠻族交戰(zhàn)，講究力剛勢猛，正如定遠(yuǎn)公行刀之勢……只怕未必能靈巧至此。”

    眉頭輕皺，趙啟恩看向趙源嗣。

    只聽趙源嗣又道：“微臣已看了各處證詞，與其說是有人潛入，不如說是呂氏自家人放火燒了別院更合適些，畢竟只有燒傷，沒有燒死，還只將呂家送鄭衷的重禮給燒了，更像是呂氏之人泄憤，若是潛入放火……圣人，實(shí)在不必如此小心。”

    趙啟恩靜靜聽完，點(diǎn)了點(diǎn)頭。

    等趙源嗣也退下，他問一直靜立在一旁的石菩：“你覺得趙源嗣所說，有沒有回護(hù)定遠(yuǎn)公之意？”

    石菩小聲說：“回圣人，趙將軍也是帶兵之人，他自家做不成的事，自然以為天下沒人能做得成了?！?/br>
    這話也有道理，趙啟恩沉思片刻，道：“之前有一奏本，說應(yīng)讓北疆各州刺史入朝述職，上奏之人你可還記得？”

    “回圣人，那奏稟之人乃是門下省錄事韓熹，韓熹曾在西北下縣做縣令，剛回東都之時常去尚書令府上，只這個月幾乎就不去了。”

    “嗯?！?/br>
    趙啟恩點(diǎn)點(diǎn)頭。

    “門下省錄事，從七品上，這官職太小了，幫朕記著此人，找到機(jī)會，升他為門下省給事中。”

    “是，圣人。”

    若是世家真被打壓下去，他要小心的，就是皇后和她背后的寒門了。

    從大德殿出來走在石道上，趙源嗣在路過一棵樹時停下整了整褲腳，再直起身時恰好有一提著竹籃的宮人對他行了一禮，兩人擦肩而過。

    陳相說的沒錯，圣人果然疑心定遠(yuǎn)公也攙和了此事。

    抬頭看了看天，趙源嗣深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