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做得又離負(fù)責(zé)記錄的李若靈寶很近，看起來仿佛另一個在等著聽吩咐的。

    “我呀……唉，元帥，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們勝州州府上下一個人當(dāng)七八個人用，我來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要些人走。”

    說話時，他看向其他幾位刺史，嘆了口氣道：“將軍之前帶回來的備選官，你們竟然一個也未給我留，雖然我是賀錦鯉找來的，我其實是支持科舉之事的，勝州不像云州麟州，本就有些人才根基，勝州如今是連個架子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別說州學(xué)根本沒有，童學(xué)只有兩所，縣學(xué)也只有一所，想要指望勝州自己培養(yǎng)人才，不如等老竇我入土為安更快一些。”

    一聽竇豐訴苦，其他人紛紛閉上了嘴。

    長孫琴怒瞪賀詠歸，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讓竇豐過來。

    賀詠歸也有些后悔，他只記得竇豐行事謹(jǐn)慎多半能同意自己所說，卻忘了這家伙是個靠著愁眉苦臉到處撈好處的。

    看看竇豐的愁苦模樣，衛(wèi)薔笑了，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衣袍，手中還拿著一個銅手爐。

    她不像其他人那般坐著，而是站在窗前，看著麟州州府衙門院子中還未解凍的池子。

    那池子里養(yǎng)的魚，從前是給衛(wèi)清歌她們開葷補(bǔ)身子的。

    “我先說一下，我是如何想的，北疆軍民兩條線，相互支撐，互不干涉，這就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軍隊中的人才是很難流到軍隊之外的，善武者為將，善文者為文司，我上元節(jié)去泰阿部看，有二十多歲的大隊長，有十幾歲就已經(jīng)想好要當(dāng)將軍的新兵，可我們的民政八部沒有。定遠(yuǎn)軍十部最近一次換主將是蓋暉退下讓給了衛(wèi)鶯歌，我不說民政八部，我就說你們這些州刺史，這十幾年來，有幾個心血？竇豐說是最新的一州父母，可在調(diào)任勝州之前，他已經(jīng)在財部干了十年，從沒有財部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在了?！?/br>
    竇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笑了笑。

    “看看你們，再看看定遠(yuǎn)軍的主將，你們從前都是從天下各處而來，長孫琴是洛陽人，葉嫵兒是長安人士，韋老是長安人士，賀錦鯉是宋州人朝廷選派來北疆為官，竇豐是太原人……曾經(jīng)的定遠(yuǎn)軍與你們一樣，靠著天下各處來的人撐起了一軍骨架，可如今，他們已經(jīng)能做到靠北疆的血rou新舊交替，衛(wèi)鶯歌是北疆人，古求勝是北疆人，符嬋也是北疆人……說好的文武并重，我們建了那么多童學(xué)、縣學(xué)、州學(xué)，真正能夠支應(yīng)北疆民政八部的人才有幾個？若非如此我為什么要從洛陽將李若靈寶她們帶回北疆？北疆缺人，缺到了我們不想辦法，以后再有新政都不知道該如何推行的地步，竇豐你說你一個人當(dāng)幾個用，在座誰又不是？”

    幾步走到眾人中間，衛(wèi)薔團(tuán)了團(tuán)掌中的手爐。

    “百姓愿意從軍，是因為能當(dāng)將軍，我們得想想，怎么能讓百姓催著自家兒女學(xué)得更好，讓他們能夠成為北疆需要的，更好的人才?！?/br>
    衛(wèi)薔看向韋衍與賀詠歸，聲音很堅定地說：

    “北疆也不是因為怕了外人所言，就自己駐足不前之地。北疆學(xué)堂，當(dāng)然要建，北疆自己的科舉，也得做起來。”

    賀詠歸嘆了一口氣，事已至此，也不是他能攔下的。

    “元帥，既然要做科舉，那女子又該如何？”

    “女子？”衛(wèi)薔眨了眨眼，這位北疆之主的臉上表情有些困惑之色?！笆裁磁?？”

    賀詠歸也茫然起來：“當(dāng)然是女子州學(xué)那些女子，科舉，她們……”

    衛(wèi)薔皺了皺眉頭，道：“自然是男女同科，男女同考，怎么還要把女子單獨拿出來說？”

    第119章 毀諾   “若是同科而考，只怕男子分高而……

    “賀錦鯉,你這話什么意思？”

    葉嫵兒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抓住賀詠歸的后襟將他困在椅子上，連椅子帶人幾乎要一并從地上拎起來。

    “怎么,你我共事十余載,我竟不知道在你心里我連科舉都不配？”

    “不不不！”賀詠歸一邊掙動脖子一邊擺手,“葉刺史你這話可就誅心了,云州吏員中女子占比足八成，可不比你麟州少??！”

    “哈,吏員八成，到了為官時還不到四成，賀錦鯉你可別與我耍這等心機(jī)，老竇他去勝州白手起家跟著他走的人里有六成是女子,怎么到了你云州女子為官的反而少了？是她們吃不得苦，還是她們做不了事？你云州官吏之?dāng)?shù)北疆之最，怎么反倒女官之?dāng)?shù)還在朔州后面？”

    在北疆做老了一方州官之人一開口都是實打?qū)嵉馁~目,葉嫵兒面帶冷笑地清算,顯然對賀詠歸極為不滿。

    長孫琴在一旁也說道：“我也覺得奇怪，只論人口,北疆至今仍是女少男多,男子從軍者眾，自然要將民政之事交給女子，怎么賀錦鯉你的意思是女子可做吏不可為官？不算從軍之人，你云州百姓中女子占七成,怎只能選出四成官來？我在朔州可不止一次聽說你將懷孕生子的女官左遷。怎么？女子懷孕生子乃天地人倫，在你心中竟成了罪過？你可敢將你心中所想與元帥和盤托出？”

    賀詠歸連忙道：“我何時說過此言？元帥！元帥！下官絕無此心，只是……我左右同僚都是女子，怎會有蔑視女子的想頭？只是如葉刺史、長孫刺史這等終是少數(shù)……”

    “賀錦鯉?！膘o坐在一旁的韋衍打斷了他的話,“天下善戰(zhàn)善政者皆是少數(shù)，不通者引，不善者教，此我北疆民政為政之要，從未有男女之別，你再辯解下去怕是要顯出你心思之短，眼界之窄。”

    葉嫵兒看了韋衍一眼，笑了笑，松開賀詠歸的后襟，拍了拍手。

    賀詠歸一愣，再看向衛(wèi)薔的時候，終于鎮(zhèn)定了下來：

    “元帥，兩位刺史所說之事皆是事出有因，勝州、營州二地皆從云州抽調(diào)官吏，勝州點名要礦業(yè)勘測、營建城池、安撫外遷百姓的人才，將云州工部、建部官吏抽了三成，因要兼顧安撫外遷百姓，抽走的大部分都是女子，連云州工部部長的黃雪瑩也調(diào)走了，我后補(bǔ)上來的人才是跟著樂家父子遠(yuǎn)行勘測過烏護(hù)等地的學(xué)徒，因曾一起長途跋涉，那些學(xué)徒里多是男子，這也是無奈之事。營州也是同樣，有安民之策在先，陳窈兒要求的女官也在半數(shù)以上，這自然拉低了云州的女官比例。至于說官員生育便被左遷，那是財部官員提出來的，財部工作繁重，一年四季幾乎都要忙到夜里，前年秋收時分有五六個人都有七個月身孕，她們自覺難以支撐，才自請轉(zhuǎn)調(diào)……

    “元帥，方才我問女子如何，并非是因我覺得女子不該參加科舉，而是如今女子凡識字者，十五六歲便進(jìn)了各處為吏的比比皆是，反倒是男子十七八歲也還在州學(xué)治學(xué)，云州的女子州學(xué)去年新辦，麟州的女子州學(xué)去年試辦，今年才正式招生，若是同科而考，只怕男子分高而女子低，反倒不利選官?！?/br>
    “你說的有道理?！毙l(wèi)薔點了點頭，見葉嫵兒皺了下眉頭要說話，她抬手道，“真正十幾州同考選拔人才，這種事北疆沒有過，還是得真出了結(jié)果才知道到底如何，你們幾個人既然來了，干脆先別走了，我寫信給其他人，本也是到了一年述職開會的時候，早十天晚十天差的不大，你們連同教部財部的總管早些議定了這件事，回去就安心搞春耕?！?/br>
    除了韋衍，其余幾名刺史都站起來道：“是，元帥?！?/br>
    讓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刺史先去休息，又讓人送了韋衍回家，衛(wèi)薔看著他們的背影，對李若靈寶說：“剛剛你記下的這些話，抄兩份，一份給定遠(yuǎn)軍魚腸部總管越霓裳，一份給監(jiān)察司的司長柳新絮，問問她們，云州人員變動，官員中女子占比比從前足足少了一成，為何云州的魚腸和監(jiān)察司都沒有匯報。女官減少和女子因生育左遷這兩件事，責(zé)令她們分別派人往云州調(diào)查?！?/br>
    李若靈寶呆了一下，看著衛(wèi)薔面無表情的側(cè)臉，她輕輕咬了咬嘴唇，說：“是?！?/br>
    聽她回答得并不干脆，衛(wèi)薔轉(zhuǎn)身看向她：“你是覺得這兩件事不應(yīng)該查嗎？”

    “不是?！毙」媚飺u了搖頭，她想了想，才回答道，“我其實覺得女子能為官，已經(jīng)是旁處想也想不到的事了。我剛剛想到了跟在元帥身邊見過的那許多為官的女子，她們穿著青衣姿態(tài)昂然，與男子并行，就是因為元帥一直在想著她們，若非如此，也不會有四五成的官都是女子了?！?/br>
    聽她這么說，衛(wèi)薔笑了：“北疆重兵事，光是定遠(yuǎn)軍就有十七萬，十一州守軍七萬，預(yù)備民兵七萬，三十一萬人里有七成是男人，將近二十二萬之?dāng)?shù)抽干了北疆的青壯男丁，你走在街上看，除了府學(xué)師生之外看見過幾個手腳俱全的青壯？耕地織布興修水利靠的都是女子，那為何不讓她們?yōu)楣倌兀恳艺f，對比看定遠(yuǎn)軍中六成將領(lǐng)都是男子，民政一路上女子為官之?dāng)?shù)有五成還是少了，女子在民政八部各處州府占上七成八成，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之事?！?/br>
    李若靈寶抬頭看著她，只見自家明眸如畫的元帥笑著說：

    “北疆的安民法是給北疆所有人的，許他們勞有所得，許他們提拔以功，那也是不論男女的。就像賀刺史左遷產(chǎn)育之官，我為何要查清此事？縱使是她們自愿左遷，她們的昔日功勞還在，她們的以后也還在，還有人要沿著她們的路走下去?？偛荒芘松藗€孩子，我們從前種種許諾就可以盡數(shù)毀了，長此以往，北疆是不要女子為官呢？還是不要女子生孩子呢？”

    送走了其他同僚的葉嫵兒此時正站在堂外，抬手理了一下頭發(fā)，她笑了。

    遠(yuǎn)在絳州的龍十九娘子就笑不出來了。

    “東都的那幫官老爺是不是腦里生……？既不讓咱們南下，又不讓咱們回家，眼看著春耕就要來了，我的棉花我的豬，全給他們耽誤了！”

    自從打下了絳州就沒挪過窩，龍十九早就憋得煩了

    去年各部多囤的棉花都送去各州織成了布，最后都賣給了南邊來的世家，換了好大一筆錢，龍十九娘子用這筆錢多建了十幾個豬圈，本想一口氣多養(yǎng)上千頭豬，現(xiàn)在也只能耽擱了，不能殺敵，她夢里都是黑胖的小豬崽子。

    古求勝早習(xí)慣了龍十九娘子的聒噪，一邊整理著賬冊，她一邊說：“將軍要是煩悶就出去走走，我將小文書留下來幫我抄錄賬冊，您就自己出去吧?！?/br>
    這是允了她出去找地方罵人的意思！

    龍十九娘子眼前一亮，“哈哈”笑了兩聲：“好好好，我出去閑散片刻，你們不必管我，一個時辰我就回來?！?/br>
    解了甲，也沒帶長矛，只在腰間留了把短刀，龍十九娘子連馬也未騎，徑直走出了州府衙門。

    古求勝本以為自家將軍怎么也要一兩時辰才能回來，沒想到龍十九娘子很快就回來了。

    “阿古，咱們在絳州開荒吧！”

    手中的筆險些沒拿穩(wěn)，古求勝抬起頭看著龍十九娘子：“開荒？將軍，這里是絳州?！?/br>
    不是北疆。

    “絳州怎么了？絳州也有荒地呀，我看這沿河兩岸山上連個水車都沒有，能耕種的地寥寥，不如我們就自己建了水車把地種上！若是真能得了糧食，咱們還省了家里的嚼用。”

    說完，還不等古求勝回話，龍十九娘子一把拽了她出門。

    “看看看看，這的地可比北疆好多了，水源又近，河水也急，別說種粟麥，我覺得種稻谷都行?！?/br>
    龍十九娘子行伍十幾年，一雙手生得如鋼鉗，古求勝被她抓著，一路拖到了絳州城外。

    絳州的春耕比北疆要早，還沒出正月，已經(jīng)有農(nóng)婦在用木鎬搗地，試田地是否已化凍。

    河中的冰成塊碎開，偶爾能見魚尾翻騰，還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在撈魚。

    龍十九娘子問古求勝：“你看，此處與北疆有何不同？此處百姓又與北疆有何不同？咱們能在北疆開荒種田，如何不能在此處開荒種田?！?/br>
    古求勝抿著嘴看向自己的將軍。

    將軍說的仿佛是開荒種田，為何她聽在耳中的，卻遠(yuǎn)非如此？

    “將軍，耕作器具……”

    “那些叛賊的武器有些不得用的，找鐵匠融了打成犁鎬不是正好？”

    “那?！?/br>
    “繳獲的駑馬勉強(qiáng)能用，那就用起來?！?/br>
    越說越高興，龍十九娘子拍了拍自家文將的肩膀：“先在城邊開出一百畝，種些蘆菔韭菜之類，咱們兩萬多人守著這絳州城卻事事要仰仗附近州縣供給，豈不是墜了咱定遠(yuǎn)軍的名聲？”

    古求勝終究還是被說服了。

    “好，將軍，今晚就召大隊長來開會，各處先認(rèn)下要開荒的地?！?/br>
    見古文將也與自己同心，龍十九娘子只覺得心中煩悶之氣蕩然無存，得意道：

    “若是能多得些糧食，咱們說不定可以賣了，再換些豬崽養(yǎng)著。”

    聽了此言，古求勝心下一嘆，覺得自己剛剛仿佛是多想了。

    堂堂定遠(yuǎn)軍湛盧部主將，打仗之外，一顆心里除了罵人也就是養(yǎng)豬了。

    第120章 律書   “這位娘子，在北疆沒有離了男人……

    “算學(xué)一科,策……論一科，策論是什么呀？詩文這二字我認(rèn)識，詩文一科,什么令……”對著剛貼上的告示,老婦人瞇著眼仔細(xì)端詳,還是沒認(rèn)出那不認(rèn)識的字。

    “是律令一科,算學(xué)，策論,詩文，律令四科，每科考中案首者為科首，可只考一科也可四科全考,四科總評第一者為狀元，因是第一次科舉，北疆有縣學(xué)出具學(xué)力憑證者,無論是州學(xué)學(xué)生、各州官吏、退役將士、皆可參考,總評入前百名者、單科入前五十者授官，若原本就是為官者,可得拔擢,為官者不可評科首、狀元。”女子的聲音溫文中帶一些干啞，不疾不徐，郎朗如風(fēng)。

    老婦人轉(zhuǎn)身看過去，看見了一個頭發(fā)烏黑的三十歲上下的婦人。

    “這位娘子好學(xué)識啊,是不是也要去考狀元?！?/br>
    “是?！边@婦人穿了一件布裙，頭上戴著一根精雕的木簪，周身一件配飾也無，樣貌生得也無甚出奇之處,卻仿佛與其他人都不一樣，一張臉仿佛石雕的一般，極少會做表情。

    她對著老婦人微微一點頭，唇角生疏地勾了一下，道：“我正是為此事來的。”

    此人就是從齊州來的元婦德，她自稱自己要出仕為官，報到蔚州刺史處，蔚州刺史孫幺兒看她寫的文章如獲至寶，拍著自己那咚咚作響的胸脯說要舉薦她在蔚州為官。

    沒想到過了兩日孫幺兒就被召去了麟州，接著便有了這北疆科舉的告示。

    從人群中退出來，元婦德抬頭看了看天。

    她如今住在蔚州府城的客舍中，據(jù)說之前在那住過的人是當(dāng)朝吏部侍郎、豐州副都護(hù)裴道真，其間布置簡單，只有床鋪桌椅，元婦德卻很喜歡，因為能放下她的書。

    說到書，元婦德在街上環(huán)顧四周，也沒找到能買書的書鋪。

    四科中的律令一科，是考《大梁律》，還是北疆的律法？

    抬頭看見了蔚州府衙，她看著有幾個百姓似乎在詢問什么，那府衙的衙衛(wèi)也盡數(shù)解答，便抬腳走了過去。

    “請問，北疆有律書嗎？我若是想買律書，從何處能買到？”

    “律書，當(dāng)然有?！毖眯l(wèi)似乎也不是博學(xué)之人，看看左右同僚，他進(jìn)了府衙喚了一年輕女子出來。

    “這位娘子有禮，我是云州州學(xué)助教王無窮，正好在蔚州幫助科舉甄選一事，娘子想要買律書，可以往州學(xué)去、縣學(xué)去……北疆有律名為《安民法》，此法之下有《財稅篇》、《刑罪篇》、《民時篇》、《監(jiān)察篇》，您若是只想粗解一番，州府中有普法冊，領(lǐng)了便可，不需花錢，您若是想深解《安民法》，除了一法四篇之外，最好再看看《顧氏法論》、《霓裳解法篇》與《林冕刀法》，最后這本名字雖然古怪些，卻以實例論證諸多法條創(chuàng)立之始，算不上是釋法書，卻通俗易懂?！?/br>
    王無窮一貫是個細(xì)心妥帖之人，見面前之人毫無不耐之色，就將自己所知所得都細(xì)細(xì)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