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要利用這個趙啟恩心腹將那些隱在朝中的帝黨引出來，他早就曝尸刑場了！

    “你那嫂子可曾告訴你，如今在汝州朝廷聲望如何？”

    聽圣后娘娘問了，阮細娘笑著說道：“我嫂子說她可是這些年第一次見了朝廷的賑災(zāi)糧，讓臣婦多謝圣后娘娘呢！”

    衛(wèi)薇的心中寬慰了些，她宵衣旰食總算讓這朝廷的名聲比從前好了些。

    從同光七年至今已經(jīng)五年多了，這阮細娘說話總是和她的心意。

    再看那保寧縣公府老夫人送上來的奏本，衛(wèi)薇御案外一推掉到了地上，道：“這奏本你拿回去，跟曲氏說她走可以，朕不許她再回洛陽?！?/br>
    “是，圣后娘娘?！?/br>
    阮細娘跪在地上替曲老夫人磕了個頭。

    衛(wèi)薇無奈搖頭道：“也不知你是從哪里來的好脾性，誰的事求到你頭上你愿意管一管，朕這親信一時是傳聲蟲一時是磕頭蟲，哪里還是個親信，竟是個忙不迭的小蟲子?！?/br>
    “明明是圣后娘娘仁德無雙，才讓這上上下下都求到了臣婦這一小蟲身上。”

    阮細娘竟然真自稱是小蟲，衛(wèi)薔又笑了：“罷了，你快些起來，朕許你這小蟲做人了?！?/br>
    “多謝娘娘?！?/br>
    又在地上磕了個頭才爬起來，阮細娘笑著把剛剛的奏本塞回了懷里。

    見她這般模樣，衛(wèi)薇搖了搖頭：“朕本想讓你也進中書省做個舍人，你總這般磕來磕去可如何是好？”

    “舍、舍人？”阮細娘下來一跳，“我的好娘娘，您也要立女官？”

    坐在御案后的皇后輕聲笑問：“女子為官的規(guī)矩，定遠公立得，朕如何立不得？”

    阮細娘低著頭，就聽皇后緩緩道：“今年往送女官是最后一年了，明年此時，朕要女官立在明堂之上?！?/br>
    正說話間，一個稚童跌跌撞撞地跑到殿前，一不小心就騎在了高高的門檻上。

    “母后！”

    坐在御座后的衛(wèi)薇動也不動：

    “早晚有你來此地的時候，你何必著急？”

    才剛過了三歲生日的稚童又如何知道自己母后到底說什么？騎在門檻上急哭了。

    見他掙扎著不肯被伺候的宮人抱走，阮細娘快步走了過去：“皇子殿下，臣婦送你去看花可好？”

    看著阮細娘抱著抽抽搭搭的趙代謹走開，衛(wèi)薇面無表情地又拿起了一個奏本。

    第203章 離婚   “曾為陸氏婦、也是曲氏女，烏發(fā)……

    頂著夏日的烈陽,一輛馬車沿著山道緩緩駛進了太原城。

    太原城門一隊人彎腰行禮，當(dāng)先之人是一女子，梳簡髻、戴金冠,腰間懸一長刀。

    馬車突然停下,一頭發(fā)全白的婦人從馬車里下來,連忙對那女子行禮。

    口中道：“使不得使不得,臣婦不過一區(qū)區(qū)婦人，哪里當(dāng)?shù)弥骶@般行禮?！?/br>
    “白梨夫人于千里外運籌帷幄,助定遠軍兵不血刃奪下太原三鎮(zhèn)，既是功臣，亦是恩人?！?/br>
    曲白梨微微抬頭，便見那躬身行禮的女子面上帶著淺笑,字字說得真心實意。

    “若論恩人，我夫君、兒子不成器，失了太原城,釀下滔天大禍,并州百姓依附陸家數(shù)十年，陸家卻并未擔(dān)起護衛(wèi)百姓之責(zé),幸有主君在北疆救下了無數(shù)被掠走的太原百姓,若說恩德，是我曲白梨當(dāng)向主君叩拜才是！”

    說完，曲白梨竟真的要跪下，被衛(wèi)薔連忙攔住了：“本是我應(yīng)做之事,不敢稱什么恩德，反倒是白梨夫人您依大義行事，舍舊日身家，實在是可敬可佩?！?/br>
    攀住衛(wèi)薔的臂膀,曲白梨笑著道：“主君，我曲白梨既然拜你為主，總該跪下磕個頭才是?！?/br>
    衛(wèi)薔仍是在笑：“在定遠軍中做事實在是天下最苦的差事，我實在當(dāng)不得您一拜?！?/br>
    至此，兩人終于都不再推讓客套，曲白梨也不再坐車，同衛(wèi)薔一同往城里走去。

    “從前此處是一家酒肆，別看這般小，酒釀的好，我還未嫁人的時候我大兄買了酒回去總要分我一半?！敝钢惶幮陆ǖ臅粒桌鏉M面帶笑，“那時蠻兵來襲，我送陸行出征的時候，就見那酒肆的娘子還拎著酒壇請將士們喝壯行酒，算來應(yīng)是我少時那酒肆老板的孫媳了?！?/br>
    微微低頭，曲白梨一笑：“戰(zhàn)事不諧，阿蒙綁了我們這些女眷送出太原城，也不知這家酒肆是如何了，終究是我等罪業(yè)?！?/br>
    蠻族奪太原城之后屠城數(shù)日，并州有些城被殺得連收尸之人都沒有，好端端一家世代相傳的酒肆，幸中之幸也不過是逃難去了。

    “此事我還真能解了白梨夫人之問?！?/br>
    衛(wèi)薔對身后跟著的衛(wèi)玔兒，讓她去將人找來，幸好也不遠，并州的新州學(xué)正是在從前陸蔚的私宅中。

    曲白梨茫然看看，一頭白發(fā)在烈日下有些灼目。

    “主君是說那隋家酒肆還有后人在？”

    “那是自然。也是巧了，我之前正是知道她從前在太原，才召他來太原……”

    正說著話，一人跟著衛(wèi)玔兒快步跑了過來。

    曲白梨看了都要說，主君麾下女子跑得可著實快，仿佛專門練過似的。

    “并州州學(xué)博士王無窮拜見元帥，拜見白梨夫人。”

    “并州州學(xué)博士？”曲白梨被這官銜給嚇了一跳。

    雖然她的親孫女陸明音也是東北都護府的學(xué)政，可到底那里本是奚人、蠻人、靺鞨人所占之地，人煙稀少，明音去了能做的事也不多，算是混個來歷。

    沒想到眼前這女子生得面黑手粗，看著也比尋常讀書女子結(jié)實，竟然是當(dāng)了偌大并州的學(xué)政。

    王無窮笑著道：“聽聞白梨夫人問起隋家酒肆，還說起有年輕娘子在太原城門口送酒，應(yīng)該說的就是我娘或是我姨母，我娘是隋家女兒，太原城破，我外祖父母被殺，只有我被藏在屋內(nèi)的地窖里，我在并州靠給人跑腿做事為生，過了幾年有北疆的車隊往蔚州送糧，正經(jīng)過太原，知道我是孤兒，將我?guī)チ宋抵?，我便在蔚州的孤兒院讀書，到十七歲時做了蔚州第四童學(xué)的老師，二十一歲做了云州州學(xué)的助教，二十二歲考中了進士又升做營州州學(xué)博士，今年又被轉(zhuǎn)調(diào)到了并州?！?/br>
    她言語無奇，是一貫的徐徐道來，帶著久為人師的穩(wěn)妥，曲白梨的眼卻紅了。

    許是為她年少坎坷如今高位而快慰，又許是得知古人有后悲中帶喜。

    “王無窮，你這名字是自己起的？”

    “是，從前只有大娘作稱呼，連夫子教了我習(xí)字，我便取名叫王無窮?！?/br>
    “好名字！”

    曲白梨慌忙要取了身上玉墜下來給王無窮作禮，被王無窮婉拒了。

    眼淚滴在王無窮的手背上，她抬頭看了這老婦人一眼，反手拍了拍她的手：

    “我替我外祖阿娘和姨母多謝白梨夫人惦念?！?/br>
    曲白梨笑了笑，又有老淚流出。

    “以后太原總會更好，再無蠻人能踏破此城，這太原城里也再無我這般長大的孩子，這是值得欣喜之事，夫人別再哭了?！?/br>
    這是被晉軍、陸家、曲家都舍在了太原城的孩子，她到了北疆，長成了這么一副模樣。

    曲白梨心中一頓，她從前幫定遠公、認定遠公為主君大半是為了自家的明音能在她手下過得更好，真到了十幾年未再見的太原城，她才明白她心中的悔愧甚至恨其實都與自己的孫女無關(guān)。

    太原、百姓……都在她曲白梨心中隱隱作痛了快二十載。

    這些痛楚是她的。

    不是旁人的，只是她的。

    明年就要七十了，她終于回到了一個會讓自己心痛難忍之處。

    時近正午，又熱了些，衛(wèi)薔便先讓曲白梨用了午食，做的也都是太原當(dāng)?shù)氐娘埵常煌爰氒浀摹耙锥访妗笔潜粡N子用雙手拉出來的，配上一碗山珍菜蔬調(diào)的素面湯妥帖又不令人生膩。

    午后，曲白梨對著銅鏡重整了衣裙，走到衛(wèi)薔低聲道：“主君，我想去見見陸蔚。”

    衛(wèi)薔允了。

    曲白梨在洛陽時就將自己的笨重的大件都小心換了錢，珠釵臂玔等物她要給明音留著，其余的都給了主君，只求能將太原城建得更好。

    頭上的金簪是她郎君親自給她打的。

    他郎君是個好郎君，一生無妾，也是個好阿父、好祖父，唯獨……不是個足夠好的將領(lǐng)，戰(zhàn)事一起便舉棋不定，先想御敵于外，卻死在了蠻軍手中，所想的據(jù)城而守皆成了空。

    不要說與百戰(zhàn)成神的衛(wèi)家比，連她這將門女看他要出城迎敵都覺不妥。

    可她的好郎君眼里，她只要做個好娘子便夠了。

    這便是她在太原城被攻破前的半生。

    坐在角落看見穿著羅裙的老夫人走到門前，保寧縣公陸蔚立時站了起來。

    “老夫人！這些年來我捫心自問無一處對您不當(dāng)之處，讓王氏一直盡心照顧于您，您怎能做出這等事來！”

    “您是保寧郡公夫人，就算郡公被先帝貶謫，陸家上下誰不是照舊敬您？你與那衛(wèi)氏私通根本就是不仁不義！”

    陸蔚罵得越來越難聽，他年少時與軍漢廝混，如何下作之言都罵得出口，現(xiàn)下他失了并州，可謂是將陸家世代根基都丟了，也不必在這老婦人的面前裝那孝子賢孫，片刻之后，在他的嘴里老夫人已經(jīng)成了人盡可夫之人，甚至編排起了衛(wèi)薔的祖父說老夫人是與他私通才將陸家的基業(yè)送給了衛(wèi)氏。

    曲白梨站在外面靜靜地看著陸蔚。

    陸蔚并沒有關(guān)押在并州府衙地下的囚牢之中，陸家宅邸的后院有一小屋，陸蔚就被關(guān)在此處，小屋的門窗都被換成了鐵欄，在夏日里看著倒是清涼。

    他的通罵聲不止曲白梨一個人聽見，可這后院本就是監(jiān)察司暫時駐所，所有人忙得恨不能四腳朝天，竟是沒一個人抬頭看他們一眼。

    等陸蔚罵到口干舌燥，曲白梨在陶杯里倒?jié)M了水，用手托著放在了窗內(nèi)。

    陸蔚不想喝她的水，左右看看，只見看守他的人退到了一側(cè)正在寫什么。

    曲白梨看著他，面上帶著笑：“你還真是陸家的男人，一旦事情不如你所想，便連些許體統(tǒng)都顧不得了。這般罵我，你不過是在極困之處再為自己添上些狼狽罷了。”

    陸蔚定定看著曲白梨，見她在外面拾了個木凳坐下。

    三年前他離開洛陽時，老夫人的頭上還有些許黑發(fā)，如今竟是一根都不剩了。

    羊脂色的發(fā)上只插了一根金簪，曲白梨整了整裙擺，看向陸蔚。

    “陸蔚，衛(wèi)氏勢大，有奪天下之能，你想以并州從她手中換來日的榮華，怎想不到有人用你和并州為自己謀個前程呢？難不成有些事是只許你做得，倒不許我做得?！?/br>
    “前程？曲氏！你為了你那孫女的前程連陸家基業(yè)都不顧？！”

    看著喝完水的雙手緊握鐵欄的陸蔚，曲白梨笑了笑：“可不止是為了明音，還有佛奴、美音、廣妙、妙美，還有阿旋，碧落和我?！?/br>
    陸蒙留下的兩個女兒，一個是在東北都護府為學(xué)政的陸明音，一個是嫁到了徐州，如今在給定遠軍做文書的陸碧落，這兩個孫女是過去那些年曲白梨僅有的念想。

    美音、廣妙、妙美則是陸蔚的庶出女兒，名字與嫡女佛奴、次子梵響、長子遍觀一樣出自十八護法伽藍。

    “我們都要各有前程，陸蔚，你從來只想著你這縣公爵，想著你的兩個兒子，親生的女兒也可不顧，自家娘子的性命也可不顧，這般的人，我們?nèi)绾尾荒苡脕頁Q了前程？你以為你的妻女不過是豬狗？還你以為你只要將我高高供在縣公府上，我便看不清你的不堪心腸？”

    老婦人的聲音略有些低沉，她站了起來，隔著鐵欄看著陸蔚。

    “憑什么呢？你是佛奴的阿父，她敬你，你是阿旋的夫君，她順你……到此地步你都不將她們當(dāng)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