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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家女 第223節(jié)

    趙啟恒身形高壯,容貌俊逸,有西晉嵇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之態(tài),常有人說他是趙氏僅剩的三個兄弟之中是最像先帝的,其實單看五官并無幾分相像之處,只不過圣人病弱、攝政王難上大雅之堂,那些懷舊之人將先帝在心中思憶百遍最終寄托在趙家最有風(fēng)姿的人身上罷了。

    文思殿里的火盆熱得人心生躁意,衛(wèi)薇越發(fā)看這趙啟恒不順眼。

    “我這做嫂子的每日忙于政務(wù),倒把最要緊的事給忘了,老八,你已過而立之年,也該成家了,看中了哪家淑女只管告訴嫂子便是?!?/br>
    聽皇嫂這么說,趙啟恒回道:“臣弟幾次定下婚事都未能成,父皇在世時請了高僧來給臣弟批命,都說臣弟不該成婚,臣弟也沒了心思?!?/br>
    “不娶,無后,大不孝也?!毙l(wèi)薇俯視趙啟恒,“不能娶妻總能納妾生下子嗣。圣人久病,不算從前去了的幾個孩子,膝下只剩阿謹(jǐn),繁衍之事只能靠你和攝政王?!?/br>
    她看向琴心,琴心轉(zhuǎn)身出去從殿外領(lǐng)了兩個宮女進(jìn)來。

    “這二人是我精挑細(xì)選的,這次祭祖你一并帶過去伺候?!?/br>
    趙啟恒抬起了頭:“皇嫂,我無心……”

    “你無心便是我這做嫂子的無德,不知孝悌。”

    衛(wèi)薇扶著御案站了起來,

    “還是肅王你不喜這兩女子?那我再尋二十個,二百個,你都看不上,這紫微城上下的宮女我都送你府上可好?”

    趙啟恒彎腰行禮:“多謝皇嫂愛護(hù),可臣弟……”

    “既然知道是愛護(hù)就受著,早日開枝散葉也是我這做嫂子的無愧于先帝和圣人。”

    ……

    從紫微城中出來,趙啟恒走向祭祀皇陵的車隊。

    此次祭拜的聲勢甚是浩大,除半副圣人儀仗之外還有一千多護(hù)衛(wèi)。

    翻身上馬回頭看著那些覆甲精兵,趙啟恒面無表情道:“是護(hù)衛(wèi),還是押送,又或是征討?”

    這話無人敢應(yīng)。

    冷風(fēng)蕭索,趙啟恒帶著人啟程。

    趙梁雖然以長安為都城,皇陵卻修在陜州境內(nèi)的伏牛山東北,離洛陽更近。

    當(dāng)年長安大明宮中,逆賊李荇的余孽李氏引天火殺死了包括末帝李沔在內(nèi)李唐皇室上下二百余人,終結(jié)了那不到二百年的王朝。*

    大梁高祖定都長安之后有一道士說長安有斬龍之氣,不能在長安周圍修建皇陵,高祖便令那道士另選趙氏定陵之地,才有了此處。

    說來也巧,那之后歷任趙氏皇帝皆死在洛陽。

    皇陵距離洛陽一百五十里,儀仗走得慢,一日行三十里,走了五日才到。

    趙啟恒在此地修了多年的皇陵,衣食住行皆熟稔,皇后送的兩位宮女要伺候他,都被他揮退了。

    幾個管事說兩個宮人看著還乖順,趙啟恒也不放在心上,他見過最乖順的女子有兩個,一個是在父皇面前的前皇后申氏,一個是在趙啟恩面前的現(xiàn)皇后衛(wèi)氏。

    她們的乖順價值連城,偏偏人們都以為可輕易取之。

    坐在案前看著厚厚一摞佛經(jīng),趙啟恒斂袖磨墨,拿起一本便抄了起來。

    這一抄就抄到了掌燈時分,趙啟恒放下筆伸展了下臂膀,轉(zhuǎn)身嚇了一跳。

    少年斜靠在床柱上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睡未睡。

    放輕腳步走到床邊看外面并無異動,趙啟恒轉(zhuǎn)身走到床邊。

    衛(wèi)瑾瑜打了個哈欠清醒過來,嘴里抱怨:“王爺師父你抄經(jīng)抄得太入神了?!?/br>
    趙啟恒在盆里兌水浸了一個溫?zé)岬呐磷幼屝l(wèi)瑾瑜擦臉,還用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衛(wèi)瑾瑜笑:“王爺師父你放心,我這次可是穿足了衣裳。”

    趙啟恒放下心來:“可是洛陽城中出了什么事?”

    不然衛(wèi)瑾瑜為什么跑來皇陵?

    “是啊,出事了?!毙l(wèi)瑾瑜擦完了臉擦手,嘴里嘟囔著,“我那皇后姑母要?dú)⑼鯛攷煾福@等大事我自然跑過來了?!?/br>
    趙啟恒愣了一下,竟有兩分如釋重負(fù)之色,拍了拍衛(wèi)瑾瑜的肩膀,他說道:“我早猜到有這一日,瑾瑜你回洛陽之后千萬躲好,剩下的不過是看著洛陽各派誰先自取滅亡罷了,你只要等便能成贏家?!?/br>
    帕子懸衛(wèi)瑾瑜指間,她仰頭看著趙啟恒:“王爺師父,我那皇后姑母要?dú)⒛悖沂莵韼阕叩?,你怎么反倒交代起了后事??/br>
    “不必帶我走?!?/br>
    趙啟恒抽過帕子搭在了水盆邊上。

    “瑾瑜,你我二人這些年亦師亦友,常常忘乎所以,到此刻,該記得各自是誰?!?/br>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呆坐在床上的衛(wèi)瑾瑜,用手指了指自己:

    “我乃大梁文宗第八子,被封肅王,自我生于這世間,便是命途早定?!?/br>
    他又指了指衛(wèi)瑾瑜:

    “衛(wèi)定遠(yuǎn)平定天下之日,你便是衛(wèi)家太子,來日的天下之主?!?/br>
    他笑了:

    “你如何能帶我走?我如何能隨你走?”

    衛(wèi)瑾瑜眨了眨眼,站了起來:“王爺師父,你若不走,有人來殺你呀!”

    趙啟恒依案而坐,垂著眼說道:

    “我的皇嫂你的姑母在洛陽殺了那么多人,多我一個也不算多。你半生零落,只被你姑母衛(wèi)定遠(yuǎn)養(yǎng)大,在洛陽為質(zhì),往北疆從軍,可謂血親將絕,此大梁趙氏之過也。”

    “這并非你的錯??!”衛(wèi)瑾瑜急忙道。

    “錦衣玉食,寶馬香車……有大梁才有我,我金玉在身,只因為我姓趙?!笨粗孀约籂庌q的衛(wèi)瑾瑜,趙啟恒心中寬慰。

    奉父皇命去教導(dǎo)定遠(yuǎn)公世子衛(wèi)瑾瑜的時候,正是趙啟恒短短十幾年間最晦暗難明的一段日子。

    母妃出身高門,在旁人眼中大概以為這皇子定是受盡萬千寵愛,可在先帝治下卻恰恰相反。

    皇后申氏、淑妃劉氏皆是寒門出身,“世家”二字在大興宮里是有罪的,在趙啟恒出生之后他生母侯氏才因生子有功晉位九嬪之下的婕妤。

    太子趙啟承、大皇子趙啟鈞、四皇子趙啟輔從出生起便是同黨,三皇子趙啟慎的母妃韋氏從先帝還未登基之時就是側(cè)妃,進(jìn)宮后也不過是位列九嬪第二的昭容,每日要向寒門出身的后妃行禮。

    侯婕妤生得貌美,圣人兩三個月里總要幸?guī)状危粟w啟恒之外也懷過兩胎,偏偏過幾日就沒了,最后一次失了孩子的那日,圣人來看望,侯婕妤聽見圣人說“你以后守著恒兒也算得了慰藉吧”,那之后趙啟恒就看著自己的阿娘一日比一日衰敗下來,圣人也不再踏足停鶴園。

    剛剛會寫字的趙啟恒在空蕩的院中被自己阿娘教著寫了一千個“忍”字,手臂疼得抬不起來。

    漸漸的,兄弟們都嘲笑老八是個怯懦無能的,尤其是在他第一次定親那新娘卻急病之后,趙啟恒更是成了眾人的笑柄。

    沒人看得上的趙啟恒只偶爾與自己出身卑賤的七哥說話,兄弟們拉幫結(jié)派也看不上他倆。

    有一天,圣人突然到了停鶴院,問侯婕妤定遠(yuǎn)公婦人如何。

    侯婕妤在長安長大,從幼時就聽到了姜家女的才名,揀著好聽不出格的小心給圣人講了。

    趙啟恒在廁屋寫著自己號稱不會做的文章,寫到掌燈開門出來,才知道父皇在隔了一年之后又來寵幸自己阿娘了。

    匆忙往外走,他父皇一句“定遠(yuǎn)公真是什么都有了”穿過敞著的窗進(jìn)了他的耳朵。

    晚風(fēng)吹過,趙啟恒出了一身的汗。

    這天夜里,圣人下旨侯婕妤晉位九嬪之一的修容。

    第二天申榮帶著衛(wèi)家次女進(jìn)宮,哭著說山匪劫掠定遠(yuǎn)公府別院,定遠(yuǎn)公、定遠(yuǎn)公夫人、定遠(yuǎn)公世子皆死。

    再后來是圣人親征,太子帶著大皇子、四皇子伙同申家封了洛陽城。

    在圖窮匕見之前,趙啟恒帶著自己的近衛(wèi)偷了阿娘出宮又送出了洛陽。

    一具女尸替了他那個在宮里無聲無息的阿娘。

    四個月后,趙啟恒刺殺了要放火燒洛陽四皇子趙啟輔拋尸九州池。

    他殺死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的兄弟。

    趙啟恒用池里的活水洗凈了自己的劍,九州池那么大,誰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具尸體。

    再后來父皇被定遠(yuǎn)公護(hù)送回洛陽平定了叛亂,他本想讓阿娘在宮外好好過活,可阿娘只想回宮。

    侯修容被封德妃。

    后來趙啟恒才知道,自己的阿娘執(zhí)意回宮,因為他阿娘看見了他。

    在阿娘的眼里,只要他再往前一步,他阿娘就能做了皇后甚至太后。

    趙啟恒也以為自己是有機(jī)會的,父皇就算不喜世家,可現(xiàn)在的大梁離不開世家。

    他父皇對養(yǎng)傷的定遠(yuǎn)公說他也是個將帥之才,說他不墜趙家英名。

    可父皇選了七哥,就算七哥在上陽宮里便溺滿地,就算他帶著人在上陽宮里里應(yīng)外合救了大半的趙氏宗親。

    父皇還是更想要一把能剔除世家的刀。

    若是從未有過念想,趙啟恒還能像過去一樣當(dāng)宮里一條沉默的影子。

    有了,便生無限大痛苦。

    直到他看見一個人打了三個的衛(wèi)瑾瑜。

    小小的少年眼睛里好像也有那么多難以言說的苦,可他笑起來就自己鎮(zhèn)壓了一切。

    “你就是來管我的那個趙八?”

    “我奉圣命教你禮儀,你該叫我一聲師父?!?/br>
    “旁人都叫你王爺,我叫你王爺師父吧!”

    皮膚黝黑干瘦的少年對他伸出手。

    趙啟恒握住了。

    “嘿嘿嘿,王爺師父,我在洛陽這段日子就請您多擔(dān)待了。”

    看著面前已經(jīng)成人的少年,趙啟恒緩緩一嘆:

    “瑾瑜啊,你我為師徒,便如一夢,現(xiàn)在夢該醒了,你我當(dāng)各奔前路?!?/br>
    “王爺師父,您心中有死志,就不能為了我想想活路嗎?我姑母已經(jīng)占了荊州,衛(wèi)清歌給我寫信說荊州風(fēng)貌跟北疆和洛陽都大不相同,您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嗎?”

    “我怎么去看呢?”趙啟恒搖頭,“說我是趙氏子孫,還是說我是茍且求活于世的趙家罪人?”

    衛(wèi)瑾瑜抬頭看了一眼房梁,深吸了一口氣:

    “趙啟恒,你只不想當(dāng)趙氏罪人,對一女子又摟又抱又摸再將她獨(dú)留在世,你便不是罪人?”

    趙啟恒聽不懂衛(wèi)瑾瑜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