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飄起了雪，落在還有樹葉蒼翠的枝頭，落在石階和枯草上。

    衛(wèi)薔看著龍十九娘子，只看見她霜雪滿頭。

    “湛盧將軍當罰軍杖八十，我命你先帶兵清繳枝江縣為惡之人，八十軍杖暫且記下?！?/br>
    “是，元帥！”

    龍十九娘子笑容滿面：“元帥，等我把那些忘八種都砍了頭，您可別忘了得打我！”

    衛(wèi)薔眨眨眼：“口出穢言，本月罰俸五百文?！?/br>
    龍十九娘子登時僵在了原地，意氣也好，壯志也好剎那間散了個干凈。

    見她這般模樣，衛(wèi)薔笑出了聲。

    李若靈寶對著身后擺擺手，又帶著小文書們去搬公文了。

    臘月二十四日，定遠軍湛盧部將軍龍十九娘子點齊五千大軍開赴枝江縣，同日，衛(wèi)薔與衛(wèi)清歌帶了一千人前往安興縣。

    臘月二十五日，元帥命洛陽魚腸管事衛(wèi)瑾瑜卸職的軍令到了洛陽。

    “卸職？”衛(wèi)瑾瑜一把將手里的茶杯扔了出去，“我知道魚腸內人人皆可密告于越管事和元帥，沒想到竟然告到了我的頭上?！?/br>
    她在洛陽五年間將魚腸送進了洛陽各處大戶身邊，每次魚腸部的嘉獎令總少不了她的，竟然因為有人密告，元帥竟然就卸了她的職？！

    衛(wèi)瑾瑜看向送信來的人：“我姑母可還有別的話給我？”

    送信之人低聲道：“只有這軍令?！?/br>
    衛(wèi)瑾瑜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再無什么可說的。

    待送信之人走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彎下了一根指頭。

    夜里，她孤身一身翻墻進了洛陽城中的一處院落。

    “王爺師父，我姑母讓我調職去別處，你跟我一起走吧！”

    趙啟恒穿著一身棉袍，手腳皆戴著鐵鐐，要不是他幾次三番要走，衛(wèi)瑾瑜也不會狠下心這么綁他。

    “咱們可以先去太原看看，再去青州看海，王爺師父不是喜歡張說的詩？咱們就可以去看看‘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陰?！绾?？”

    趙啟恒皺了下眉頭：“你在洛陽呆了四五年，怎突然被調走？”

    衛(wèi)瑾瑜給他解開手上的鐵鐐：“正好我也呆膩了，咱們師徒二人出去逛逛?！?/br>
    “不對，是因為你救我之事讓衛(wèi)定遠知道了，她……是不是免了你的職？”

    趙啟恒看著衛(wèi)瑾瑜的臉，只看見一派笑意。

    “王爺師父你別亂想了！我姑母對我可好了！這世上有兩個人對我好，一個是王爺師父，我想要什么都給我，一個是姑母，我想做什么她都不攔著！”

    衛(wèi)瑾瑜眨了眨眼。

    第235章 邪祀   “哎呀，仙官，勞煩你往天尊面前……

    權責分明,即使是元帥調度在外的魚腸，也要知會魚腸部的管事越霓裳。

    看著手中的調令和文書，越霓裳扶著眼鏡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紙頁放在桌上,她起身打開柜子,柜子里有個匣子,拿出匣子，用手往下用力一拍,機括響動，柜子的后壁彈了一下，仿佛一扇將開的門。

    越霓裳卻轉頭看向另一邊柜門，扭了下柜門的把手,柜門下面一封信掉了出來。

    將機括復原，越霓裳將那封信一點點撕碎，扔進了火盆里。

    重新拿起從荊州來的文書,她走出門外喚了人進來。

    “魚腸部洛陽管事衛(wèi)瑾瑜為一己之私調動魚腸,元帥已下令讓其卸職，此事和前荊州刺史賀詠歸的事一樣通報各處?！?/br>
    囑咐完此事,天也黑了,越霓裳將文書裝在袖里去了麟州刺史府。

    葉嫵兒正在看臘月防火一事的文書，見越霓裳進來笑著道：“你們魚腸是又查出了那個作孽的？”

    越霓裳沒說話，屋里熱氣一沖，她眼鏡上一片水汽,掏出帕子擦干凈又重新把眼睛戴上。

    走到書案前，她把袖子里的信扔到了葉嫵兒的面前。

    葉嫵兒打開看了兩行臉色已經(jīng)變了：

    “瑾瑜她動用魚腸從皇后手里搶了肅王趙啟恒？！幸好元帥將她調出了洛陽，不然只怕皇后也要與他為難?！?/br>
    越霓裳揀了個有坐墊的椅子坐下，笑了聲：“果然是你看著長大的,先惦記的就是她的安危?！?/br>
    葉嫵兒嘆了一聲：“軍法處置也好過落在皇后手里?！?/br>
    她是見過越天狼的，一想到皇后知道了皇帝藏了個與自己阿姊一模一樣的女子還多番欺凌之后所做的卻是讓這女子給皇帝下毒，葉嫵兒便覺皇后的心里也并無什么骨rou親情了。

    “軍法處置之后，只怕衛(wèi)瑾瑜也不能再有官職了?！痹侥奚逊隽朔鲅坨R，“元帥兄長家唯一的后代骨血從今以后也只能做個閑人。”

    “唉，瑾瑜糊涂，這都是她該受的?！比~嫵兒恨鐵不成鋼，“從前她與那肅王來信，我就該攔著她！”

    “她回了北疆就去軍營了，你從哪去攔？”越霓裳看桌上有幾顆用來提神的山楂，拿了一個放在了嘴里，“我將此事告知于你可不是讓你悔愧的，瑾瑜身份特殊，若是回來后查清真是以權謀私，怕是要送去礦山，到時候肅王就關在麟州，你可要找好了地方。”

    “瑾瑜還要把那肅王帶回來？！”葉嫵兒抬手揉了揉額頭，“好，此事我先備著?！?/br>
    越霓裳咬著山楂看她：“你是不是……不想讓瑾瑜從軍？”

    葉嫵兒苦笑了下：“其實不止我，元帥也不想讓瑾瑜從軍，她身子的底子不好，就算從軍也難有軍功，元帥讓她去了魚腸，我還歡喜她不必再沖鋒陷陣，不成想?yún)s歪了心思?！?/br>
    說著，現(xiàn)如今的麟州刺史兼北疆十州總督神色有些沮喪，又有些悔愧：

    “咱們的前路實在太難了，就算有衛(wèi)家的血，世上終究只有一個元帥，雖然早知道瑾瑜無心承繼元帥之愿景，可她怎能走到這步？”

    越霓裳神色冷淡，實在是沒有葉嫵兒此時的五味雜陳。

    “你也別為她這般憂思，好歹是元帥兄長最后的獨苗兒，只要別犯下逆亂大錯，元帥也不會讓她真折了?！?/br>
    說完，越霓裳將文書重新塞在袖里，將剩下的山楂都抓了這才走了。

    出了刺史府的大門提著燈籠緩緩走在街上，越霓裳輕聲對自己說道：

    “葉嫵兒，應不是?！?/br>
    仿佛松了一口氣，她面無表情地走在新年將至的喧囂里。

    ……

    安興縣距離大別山也有七八百里路，李充帶領一百二十多手下從山上下來橫穿鄂州，逆著長江往上走到了這里才安頓下來，一路上他們被寨子里的人追殺，被吳國官兵圍剿，要不是有“天尊顯靈”，他們肯定半路就走散了。

    “有惡鬼作亂，今天的貢品少了些，還請?zhí)熳鸾底镉趷汗?！?/br>
    穿著一件棉袍，李充站在三尺高的臺子前對著泥塑的天尊像行禮。

    在他身后端著每日發(fā)下來的糧食，老老小小還有年輕婦人們跪了一地。

    “還請?zhí)熳鹣才?，別記座下羅漢罪過！”

    跪著的老婦也哀嚎：“別記我兒罪過啊！求求天尊！”

    拜完之后就是收貢品，人們一個接著一個排隊，有幾個漢子打開他們的米袋看里面的糧食。

    白發(fā)滿頭的老者、不僅赤腳連褲子都沒有的小孩、衣襟上打著布丁的年輕寡婦，將自己今日得的口糧交到了他們手里，這些糧食有一半會被天尊收下，另一半則會到了他們死去的親人手里。

    打開一個米袋，漢子大罵道：“老賤婦，只這半碗米，你是在欺瞞天尊！”

    老婦抖了一下，連忙道：“我這幾日生了病，拿了點米去換藥，仙官大人饒了我罷！”

    被稱作“仙官”的壯漢轉頭看了李充一眼，李充冷哼一聲：“你克扣貢品，你兒孫就要在天尊手里受鞭刑！”

    說完，他從案前拿起一張寫了生辰八字的紙，另一邊一壯漢拿起了鞭子，李充將紙往上一扔，那壯漢掄了幾鞭，有一鞭抽中了紙片，頓時紙片碎開，天尊像下傳來一聲慘叫。

    “別打我兒子！”老婦撲上去抱住了壯漢的腰，“別打我兒啊，打我吧，是我錯了，仙官你打我吧！”

    冷風瑟瑟，老婦干瘦的手凍得烏青，像是一副鬼爪。

    壯漢一把推開她，一鞭子抽向了她的身子。

    “啪?！北拮映樵诹艘话验L刀上，長刀紋絲未動。

    握著刀的人大概是個女子，卻是荊州婦人難有的高瘦，女子做了男子打扮，長發(fā)只綁成了馬尾似的長辮，頭頂有一銀冠，身上穿的是北面過來的棉袍，又裹了件極好的凈白裘衣。

    “聽聞你們這有個天尊能把我進貢之物送給死去的親人，我就來看看。你們可是這天尊手下的什么狗屁仙官？”

    嶄新的木屋里有人跪在地上，有人在哀嚎痛哭，有人在扮神，這女子是來找神的。

    李充看了一眼那長刀，又看了一眼其他還跪著被他視作“羊”的孤、寡、老弱，頭微微抬起，對那女子道：

    “大膽！我等仙官奉天尊仙旨在人間普度眾生，你今日驚擾天尊，乃有罪之人，天尊不會將恩典與你親人，還不速速退下！”

    見女子不動，李充大喊一聲：“眾仙官，將此罪人押下去！”

    手里拿著鞭子的壯漢立刻向這女子走來。

    “罪人？”那女子勾唇一笑，“那你們是什么神仙？善仙？”

    說話時她仿佛是要收刀回鞘，可刀鋒一轉，眾人眼前似有暗影掠過，那手里拿著鞭子的壯漢還站著，頭卻滾落在地。

    “轟”的一聲，那壯漢的身體倒在地上。

    “喲，仙官居然還會死？”在人們的驚叫聲中，女子似乎有些驚詫。

    李充險些跌坐在地，掙扎道：

    “我等雖是仙官，rou身還是凡體，此、此乃天尊于我等歷練之道！就算死了，也是回天尊座前！”

    他看著那些早就跑到角落甚至跑出去的“羊”：有天尊庇佑，你們跑什么？

    “哦，還是凡人吶，那巧了，我死去的父母兄長生平最恨的就是欺壓老弱之人，我將此人的人頭供奉給他們，他們定然歡喜?！?/br>
    說完，她用刀尖一撥，那人頭滾到了李充面前，看著那張死不瞑目的臉，李充忍不住退后了兩步。

    “你、你這等罪人，天尊、天尊……”

    女子踩在噴濺出的血跡上，一步步走到另一個漢子身側：“天尊不肯幫我是么？那按你說的，我再找個信使。”

    那漢子轉頭往外跑，卻快不過刀。

    “哎呀，仙官，勞煩你往天尊面前送信了?！?/br>
    看著第二個人頭滾落，李充將手放在背后，握緊了一把匕首。

    “你、你這般作孽，天尊定會降罪于你！”

    “好啊，我等著這降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