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著手寫字時的吵鬧，守著未開的海棠花時的嬉笑，都是假的。

    一聲一聲的王爺師父是假的。

    說自己從來沒有被人抱在懷里安慰是假的。

    抓著自己衣襟哭著說想阿娘的也是假的。

    趴在榻上興致勃勃說要去西域，也是假的。

    假的，都是、都是假的。

    趙啟恒輕輕地嘆出了一口氣，低聲道：

    “原來如此。”

    他自以為的同病相憐，竟然是一場可算清的交易。

    是他自作多情。

    空蕩蕩的懷中突然一陣絞痛，知道父皇從來無意傳位于他那日，似乎都沒有這般疼。

    空空的疼。

    仰起頭，讓衛(wèi)瑾瑜看不見他閉上眼又睜開，趙啟恒緩聲道：

    “不過一些財物，哪里抵得上救命與庇護之恩，倒是我，對衛(wèi)娘子你多有冒犯之處?！?/br>
    他終于叫了一聲衛(wèi)娘子。

    衛(wèi)瑾瑜笑了笑：“趙郎君的性命千金不換是不假，可趙郎君也未做過論罪之事又是在下局中之人，自然該救。”

    趙啟恒張了張嘴，竟然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么。

    眼前的女子眉目間與當年初見時候的小孩兒一樣。

    那時的小孩兒又是何時抱有了如今的心思？

    “既然這樣，我謝過衛(wèi)娘子?！壁w啟恒對衛(wèi)瑾瑜行了一禮。

    衛(wèi)瑾瑜頷首還禮：“趙郎君不必客氣?！?/br>
    被撕開的雞還在桌上。

    門外照進來的光與往日并無二致。

    梁上的燕子叼著吃的歸來，小巧的幼燕啼叫如從前。

    衛(wèi)瑾瑜指上的油甚至還粘在趙啟恒的袍角上。

    趙啟恒說：“在下趙啟恒，祝衛(wèi)娘子夙愿得償、流芳千古，不送?！?/br>
    衛(wèi)瑾瑜的手指捏了下自己袖里的紙包，抬頭笑著道：“多謝趙郎君，也祝趙郎君前途坦蕩，一路順風。”

    她抬腳邁步，走出門去。

    她沒有回頭。

    背對著門的趙啟恒亦沒有回頭。

    院外，勝邪部主訊官柳般若正等著衛(wèi)瑾瑜，之前她隱約聽見了爭吵聲，一直避開到了十丈之外。

    只見衛(wèi)瑾瑜步履輕快地出來，柳般若低聲道：“你所要的一應(yīng)已齊備，后日擒拿周持的文書會到絳州，罪名是助你逃獄?！?/br>
    衛(wèi)瑾瑜點了點頭，從袖中將紙包取出來：“用酸棗糖謝你?！?/br>
    她掌心托著的糖內(nèi)里是紅黑色外面裹著金燦燦的糖殼，是綏州百姓自己采了山上酸棗曬干之后用來春天做，外面甜內(nèi)里酸，哄小孩子最得用。

    柳般若不與她客氣，將糖放進嘴里：“你與你那師父說清楚了，他在何處等你？”

    拿糖的手頓了一下，衛(wèi)瑾瑜笑著道：“我哪里用他等？再見面不知何時。就把他送到河套吧，想要出關(guān)也由得他，讓他找個可靠的商隊同行?！?/br>
    柳般若皺了下眉頭：“難道你沒告訴他你要去做何事？”

    “我告訴他我在長安，住的是定遠公府，你留心別讓送他的說漏了嘴?！?/br>
    說完，衛(wèi)瑾瑜看見前方有飛鳥歸巢，巣里有兩只小鳥嗷嗷待哺。

    她身側(cè)的柳般若欲言又止，直到走過有鳥巢的那棵樹，柳般若輕聲道：“你實在不必如此……”

    “這樣才好，兩邊都清靜?！毙l(wèi)瑾瑜笑著將一塊酸棗糖扔到空中用嘴借住。

    “我這等人……”

    她嚼著糖說了四個字，只有這四個字。

    我這等人，殺了自己親生兄長的這等人，哪里配讓人以心相待，哪里配讓人再如趙啟恒這般掛念？

    沒說完的話都融在了毫無甜味的糖里，被她咽下了肚，絕不與任何人訴說。

    糖還剩最后一顆，她一揚手，糖塊卡在了樹杈上，不知要便宜了哪只鳥雀。

    斜陽下，女子拉住了同行人的手臂，踏向了春風深處。

    也許她是真的要與趙啟恒約定的，西域的黃沙草甸、葡萄美酒……余生相守。

    可惜，她是衛(wèi)瑾瑜。

    第248章 江南   “都沒有消息?！?/br>
    深夜,瘦高的女子斜坐在床上，床前立了一盞燈，她正對著燈看文書忽聽見有人敲門。

    “門未關(guān)?！?/br>
    穿著黑色衣裙的女子走進來,將燈籠掛在門邊。

    “都已經(jīng)送走了?！?/br>
    瘦高的女子點了點頭,春風還未全暖,夜里的風是涼的,她只穿了小衣，一件黑色的半袖搭在肩上。

    燈火晃了晃,她將手中文書放下，笑著對走進來的女子說道：

    “勞煩了你一夜，桌上的湯你先喝了再回去歇著吧?！?/br>
    黑裙女子看也沒看那放著湯的食盒，只見黑色的裙擺輕晃,灰色靴子已經(jīng)走到了床前。

    將一件裘衣裹在了衛(wèi)薔身上，越霓裳揀了凳子坐在了床邊，對衛(wèi)薔說道：

    “我本想瑾瑜與李瑄纏斗是為了能在魚腸部的繼任之爭中有些建樹,沒想到她又要入漁腹,你還不肯攔著！”

    魚腸以專諸將匕首藏在魚腹中而得名，是天下聞名的勇絕之劍,衛(wèi)薔用了魚腸這名便是取潛藏無聲行動勇毅之意。

    “入漁腹”就是再次潛伏伺機而動的意思。

    衛(wèi)薔摸了摸身上的裘衣：

    “她自認能以自己身份做出一番大事,又恰是黎國此時所需，我何必攔著？”

    “這天下最狠的就是你們這些姓衛(wèi)的女子，瑾瑜是一個，你也是一個,我還以為她要帶著那梁國的小王爺一起去，不成想她一早打算好了給那趙啟恒的后路，她不僅要從梁國手里保下趙啟恒，還要從咱們大黎這為趙啟恒爭一份活路……親兒子對親爹都未必有這般孝順?！?/br>
    越霓裳心中也是氣悶,魚腸部是定遠軍中最見不得光的，衛(wèi)瑾瑜仿佛生來就是做這等事務(wù)的人才，她本想這次之后將衛(wèi)瑾瑜調(diào)回麟州一步步將魚腸部從自己手里接過去，沒想到衛(wèi)瑾瑜卻又走了。

    衛(wèi)薔笑著看她：“怎么看你才是瑾瑜的姑母？我反倒是生來就要折騰她的?！?/br>
    “你也知道……”越霓裳頓了片刻，當年衛(wèi)瑾死在前往薊州的路上，她在馬上癲了一日跟著衛(wèi)薔去看那被燒成了灰的屋舍，她們二人都是見慣了死人的，對著被燒成半焦的尸體都看出了不妥。

    瘦骨伶仃的女孩兒死死地看著她們，不知道自己的秘密早在一次次的夢魘里被旁人知曉。

    當時也不到雙十的衛(wèi)薔拉著小女孩兒的手對梁帝派來的使者說是她疏于防備才讓賊人有機可乘。

    殺死了自己親兄的女孩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罪業(yè)背在身上，不知道她的姑母一次次想把那鐵鐐似的東西拿下來，又或者不想拿下來。

    “瑾瑜機敏過人……算了，這等寬慰之語你聽了也是虛的。”越霓裳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掛在門邊的燈籠，“這幾年我們在海東國也埋了些人，已經(jīng)盡數(shù)交給了燕歌?！?/br>
    衛(wèi)薔點點頭：“海東國王庭朽敗貴族盤踞，燕歌幾次去那也有些人脈，消息靈通之處我不擔心，火炮鐵騎也足夠，余下的就是民心，選一批老成之人學(xué)渤海語，也是要緊事?！?/br>
    “已經(jīng)選好人了……只是來日的渤海都護，你心中可有人選？”

    “陳窈兒或者把長安將軍烏樂君調(diào)過去。”衛(wèi)薔心中早就打算清楚，“陳窈兒在營州經(jīng)營得極好，奚人、靺鞨人甚至蠻人都可相安無事，海東國也是各族雜居與海東國相似。至于烏樂君，她精通多族語，治軍極嚴，再者……她生父是靺鞨人，雖然我們都知道她著漢服說漢話，更不把自己當靺鞨人，在海東國人眼中她也是靺鞨人，若是能讓她在海東國教出一批可用之人，海東國至少幾十年無憂?！?/br>
    越霓裳聽完說道：“吏部也在考量這二人，還有一個，就是現(xiàn)統(tǒng)管絳州、晉州兩州的于成。”

    眉頭輕皺，衛(wèi)薔搖頭：“于成？他今年都五十多了，身上又虛胖，走三里路都喘氣，怎么想到讓他去苦寒之地受磋磨？”

    “也并不是吏部要于胖子去受苦，當年遴選白山都護，他也是得用的，寫的治邊策論也極好，又還有守邊建功之心?！闭f到“建功”二字越霓裳笑了一聲，“這次開大會的時候他還與周主事爭論要南下，從前倒不知道他有這等心思。”

    越霓裳管魚腸這許多年，見慣了魑魅魍魎，除了衛(wèi)薔世上之人的心都要被她疑過一遍，于成想要去北邊，她也揣摩許久。

    “等你回了麟州，讓周長生將于成對她所說的細細記下來給我。”

    越霓裳眨了眨眼，眸中一冷：“于成是老成之人，老成到去跟吏部主事周長生要職，這可就不夠老成了，只不知是老成有假，還是熱切存虛。”

    “也不要妄下論斷?！?/br>
    衛(wèi)薔撩了下還未干透的發(fā)，又對越霓裳說：“這新的藥實在麻煩，還要泡在水里，身上還帶著藥味兒，孫醫(yī)官給我開得這新藥啊倒像是要把我腌了去燒似的?！?/br>
    越霓裳嘆了口氣，起身拿了個帕子給衛(wèi)薔擦頭發(fā)：“你再不好轉(zhuǎn)，孫紅杯她自己都要睡不著了，不過是隔一日泡一次藥湯，天氣越來越暖和，用著也方便，你倒嫌棄起來?！?/br>
    半個腦袋在越霓裳的兩手間晃來晃去，衛(wèi)薔也想嘆息，旁的也算了，從李若靈寶往下的小姑娘們都把她當了紙扎的，搶著給她熬藥，現(xiàn)在換成了藥浴之法越來越麻煩，她只怕小姑娘們要做的事越來越多。

    每日做文書已經(jīng)很累，再偷摸跑去替她燒水，又有多少閑暇是自己的？

    也不是沒有攔過，可她的事比小姑娘們更多，往往她前腳說完，后面回了住處湯藥已經(jīng)備好了。

    現(xiàn)在又有了個裴盈，仗著年紀小比旁人都要難纏，還會哭。

    想起來，衛(wèi)薔又想嘆氣了。

    “你要真覺得麻煩，不如我找個可靠的照顧你，清歌走后還有衛(wèi)玔兒，衛(wèi)玔兒也走了，小靈寶那群小姑娘又被提成了秘書司，你覺得與她們是同僚不愿麻煩，也該顧念下自己的身子。雨歌、月歌前途已定，你在太原看見的那個蘇長袖如何？”

    “怎么說起了她？”

    越霓裳用手指理著衛(wèi)薔的發(fā)絲：“她娘蘇盼兒是我從前姐妹，二十多年前被恩客贖身，我本以為她真的嫁去了吳越安身，沒想到那恩客在太原賠了生意，轉(zhuǎn)眼變了臉又將她賣去了太原的留芳院，在那兒她懷了女兒，就假裝生了大病被扔在柴房，蠻人打過來她大著肚子逃了出來，后來就賣布養(yǎng)女兒，再后來真的生病了，女兒出來討生活就遇到了你。”

    話鋒一轉(zhuǎn)，越霓裳隔著布巾撓了撓衛(wèi)薔的頭頂：“你還真能遇到些奇人，蘇盼兒有一奇能，她能聽著旁人說的就將人畫的八九不離十，從前只當是與恩客玩樂的戲法，到了魚腸部可是有大用?！?/br>
    藥起了效，頭上又被按得舒服，衛(wèi)薔哼了一聲：“你把她送到荊州吧……不，送到襄州，等我去了荊州再送來，湛盧、龍淵、巨闕三部已經(jīng)發(fā)兵，易蕭也與他們互相照應(yīng)，等我回了荊州，大軍都要開到鄂州去了?！?/br>
    是的，在黎國初立連國書還沒發(fā)給各國的時候，在“龍泉將軍李瑄叛亂，以炮火轟大輔行在，大輔生死不知，綏州城被叛軍所挾”的傳信已經(jīng)渡過長江的時候，在南吳眾臣覺得定遠各軍換將必將動蕩難安的時候，十八萬大軍從西、北兩側(cè)殺向了南吳。

    定遠軍、不，是黎國的鐵騎在三千艘各式船只的運送下跨江而來。

    吳國國主楊源化年輕時隨其父征戰(zhàn)，常被人夸贊有前唐太宗之資，此時他身穿金家站在金陵城的城墻上用千金買來的“千里眼”看著正對壘的兩軍，卻并無御駕親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