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壁上有濕潤的脆響聲。

    “退！”易笙大喝，帶著手下十幾人后撤了幾步。

    行刺之人以為他們也要逃走，連忙舉刀追上，卻被一支箭射穿了肩膀。

    “咄！”

    那人抬頭，瞳光大震。

    山壁上冷光隱隱，練成一線。

    是定遠軍承影部的弩兵。

    也不知是何時在這江邊涼雨中埋伏下的，又埋伏了多久。

    ……

    林昇帶著沈秋辭一路拐進林間，過鄂州大營而不入，沈秋辭隱隱有所察，就聽見她還笑：

    “我如今被卸職，身上只有一個送信的差事，入了大營還得被盤問，說不得還得往荊州核查我身份，日子耽誤了，你也可能多受委屈，不如咱們早些往金陵去?！?/br>
    沈秋辭手中一溫，是林昇將韁繩放在了他的手心。

    “這馬是老馬了，你只管別讓它太快在這道上就無礙?！?/br>
    林昇的手總是溫?zé)岬?，指尖從他的手背上劃過，沈秋辭的耳中的雨聲瞬間凝滯。

    “別擔(dān)心。”林昇是這般說的。

    下一刻，她馬鞭長甩，人騰空而起，穩(wěn)穩(wěn)站在了濕潮的樹杈上。

    身后是騎馬遠去的沈秋辭。

    面前是追殺而來的不留行。

    烏鴉？梟？鷲？又或是虎鷹？

    沒有鳥會比她的劍更快。

    雨水從她的發(fā)梢滴落，落在樹杈上時，樹杈又空了，仿佛這水從來只是未停留過的雨。

    沈秋辭的手松松抓著韁繩，凝神聽著身后的動靜，刀劍拼接聲像是崩斷的霜花，慘叫聲里浸透了血，讓人越來越冷的雨似乎也成了無所躲避的劍式。

    “祖父，林少俠是什么樣子？”

    “哈，‘銀鞍照白馬，踏颯如流星’，‘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钐状司淝∷茷樗可硭鶎??！?/br>
    “這種模樣又哪里是游俠兒？分明又是哪個國主的走狗?！?/br>
    “哈哈哈哈，林小郎君一拔劍就從《俠客行》《白馬篇》去了《野田黃雀行》，“拔劍捎羅網(wǎng)，黃雀得飛飛?！彼@一劍，只為不平而出，公侯王爵千萬金，換不來她一劍救黃雀。”

    “哼，不過是要賣命換錢的游俠兒?！?/br>
    數(shù)年后，他眼疾稍有好轉(zhuǎn)，曾畫過一幅畫，畫上黃雀群飛于山河。

    楊源化問他怎突然這般有雅興，他垂眸說道：

    “‘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那些細(xì)作不如以鳥作名，我為太子殿下所創(chuàng)之處，就叫‘不留行’?！?/br>
    飛不走的雀鳥，無人可謝。

    只能殺人。

    “久等了?！?/br>
    沈秋辭一驚，身畔又多了一匹馬。

    馬上那人身上帶著淋漓洶涌的血氣。

    “沒有?！?/br>
    沈秋辭笑。

    沒等很久。

    江淮一帶這個時節(jié)的雨一旦下起來就綿綿不絕，奔出兩個時辰，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衛(wèi)薔找了一個破敗的草屋讓兩人勉強棲身。

    四處都是濕的，好在帶了火器，草屋里也有沒濕透的干柴，應(yīng)是過往的樵夫所留，將火升起來，林昇又搭起一個木架，讓沈秋辭將衣服脫了掛在上面烘。

    “幸好這包里有衣服?！?/br>
    馬上原本就掛著行囊，依著定遠軍的規(guī)矩用油布牢牢包了衣物和薄毯，毯子是羊毛織就，林昇將它遞給了沈秋辭。

    沈秋辭沒接：“咱們倆現(xiàn)在想要安然到金陵只能靠你，這毯子你留著，給我件衣服就好?！?/br>
    林昇笑：“你這般體貼我可受不住?！?/br>
    歲月忽而倒轉(zhuǎn)，山河頃刻移位，沈秋辭依稀是舊日中的少年。

    “林昇，你這般照顧我，是因為軍令不可為，還是因為你我是舊相識？”

    他低聲問，字字被火光照亮，融進了外面的雨。

    清瘦的女子跪坐在濕衣的另一側(cè)，笑著道：“我押送犯人是手段你那是未曾見過?！?/br>
    她裹著新的中衣走出來，又翻找出一個鐵盒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

    “你這些年過得也辛苦，我非勝邪，更非魚腸，是非曲直自有旁人查清。”

    她用細(xì)棍挑了下木柴，火苗又更旺了些：“你是當(dāng)年跟我患難與共的沈家小少爺，沒人定你的罪，那你就只是沈秋辭。”

    沈秋辭取下了眼睛上的白帛，看向火光，只看見明滅的一團。

    他卻覺得自己看見了一雙極亮的眼。

    那眼應(yīng)是在看著他。

    如他夢中一般。

    不知何時攥緊了的薄毯被他松開，他站了起來，緩步走到門前。

    “那邊有雨，你小心些?！?/br>
    “無礙的，我想試試?！币皇诌€拿著毯子，另一只手張開手指擋住眼睛。

    他轉(zhuǎn)過身。

    放下手。

    看向光亮處。

    “我想試試，看清你的模樣?！?/br>
    他背著濕冷的風(fēng)，含笑說道。

    “好，讓你看?！?/br>
    女子毫不在意自己只穿了黑色偏大的中衣，濕了的發(fā)也早被她解開，她站在火光后，對著沈秋辭笑。

    亮的光繾綣在著她的鎖骨和手腕上，修長的頸被鍍得如金身。

    臉倒是有些暗。

    鼻側(cè)、眉底，唇緣，頜下都有冷峭的暗影。

    這是一張，極好的臉。

    雖然眼睛時好時壞，沈秋辭卻極懂人臉，只靠照面時所見一個輪廓就能仿出旁人的樣貌。

    此時，他在心里細(xì)細(xì)描摹，卻總覺自己不夠精準(zhǔn)。

    心中有筆，顫巍難動。

    林昇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鐵盒里的rou湯已經(jīng)煮開了，笑著說：“你先來吃些熱的，要不我背光站著，你也不必站在冷風(fēng)里?！?/br>
    沈秋辭笑著走進，半濕的發(fā)悄悄垂下。

    “發(fā)帶?！彼仡^去找，被林昇拉住了手臂。

    “我撿起來，你不必?fù)?dān)心。”

    林昇用修長的手指從地上將淺青色的發(fā)帶撿起，見上面卷了塵土索性走到房門前，伸手借雨水洗凈。

    她身形瘦長，衣衫單薄，黑發(fā)如瀑，似是一道自夜里深處凝成的影。

    千萬年深林里的一棵樹，砍之涌血，幻夜成人。

    雨中才會顯形人前的山鬼獨立枯屋，喚著她的赤豹，復(fù)要去飲石泉蔭松柏。

    三歲開蒙，六歲作詩，十歲的沈秋辭讀《九歌》，十二歲的沈秋辭賞《搜神記》，少年讀文賦，百轉(zhuǎn)千回，神思悠遠而去，盡管有二十載不會幻想，在林昇的面前還是這般輕易就又回來了。

    與胸中怦然一道。

    “林昇？”

    “嗯？”

    “荊州書院不錯，我要是一直在那教書，你偶有閑暇可會來尋我吃酒？”

    林昇回過頭，側(cè)臉上都是笑：“過幾年海清河晏，我日日尋你喝酒，只怕你那些教書錢都不夠我喝的?！?/br>
    “我還能寫書?！鄙蚯镛o背著光看著林昇，輕聲道，“我的字畫也不錯，一幅能出五百文，在綏州時就有許多人喜歡?！?/br>
    “了不得！”林昇稱贊得真情實意，“比起我，你可真是富家翁了。那我可不能只尋你喝酒，還要尋你吃rou?！?/br>
    “好，你來，我便備下酒rou等你，你也不能只管吃喝，我一直想去赤壁看看，只難成行，你和我一道酒rou齊備，赤壁同游，如何？”

    “此事簡單，要是真能得了多日的閑暇，咱們就坐在船上從漢水一路到采石磯都無妨?！?/br>
    洗凈的發(fā)帶被林昇與衣裳掛在了一處。

    熱騰騰的rou湯配著油紙包的胡餅，這林中一餐也算豐盛，散著發(fā)的沈秋辭端坐在地，聽見林昇那有窸窸窣窣的削木之聲。

    不一會兒，火光照在林昇的手上，她沒戴護腕手甲，兩指夾著筷子遞到了沈秋辭的面前。

    “拿著，筷子?！?/br>
    沈秋辭將筷子接過。

    木筷上甚是光潔，全然沒有木刺，可見人有多細(xì)心。

    “這些年，林大俠你可見過什么好風(fēng)景？”

    喝了一口熱湯，林昇回憶道：

    “白山重雪接天，大漠黑風(fēng)大旋，草原上看的天上星海似能棲身……我其實一直想去看看海，能出海更好，聽聞閩之東南海上有大島，島上無四季，繁果壓枝，種了糧食一年能收好幾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