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子笑了笑，輕輕舉起手中的長槊。在那一瞬間，吳黑闥等人以為他就要動手，本能地用兵器護住了徐茂功。令眾人感到尷尬的是，旭子卻沒有向前策馬。“這是一桿好槊！”他用手掌反復(fù)擦拭烏黑瑩潤的槊桿，唯恐上面落下一絲灰，“可惜我一直沒學(xué)好怎么用！”

    “也許你更適合用刀！”徐茂功推開吳黑闥的叉和謝映登的刀，迎著長槊走過去?！芭c人交鋒，當然什么順手使什么！”他說話的語氣非常溫和，就像與旭子在交流習(xí)武心得。但誰都知道不是，簡簡單單的對白，聽得眾人心里落落的，嗓子眼里跟著發(fā)苦。

    “把槊還你！”旭子在馬上將長槊倒過來，槊柄伸向了徐茂功。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動作，他單手握著槊的前半端，使不上多少力道。徐茂功只要在握住槊柄的瞬間將槊鋒用力向前一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徐茂功也沒這樣做，他笑著上前，接過馬槊，然后慢慢向后退。那一瞬間，什么都沒發(fā)生，但從程知節(jié)這邊看去，丈八長槊平端在徐茂功雙臂上，卻仿佛有千鈞重。

    瑟瑟秋風(fēng)卷著落葉從眾人身邊飛過，飄然如蝶。頭頂上的天空很藍，四野里的陽光很亮，正是個流血的好季節(jié)。程知節(jié)感到心里有些冷，向前幾步，將徐茂功掩在了身后。他知道那桿槊對李旭和徐茂功二人意味著什么，所以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讓徐茂功分心?！斑€有什么廢話？”他用槊鋒指向了秦叔寶，“沒什么廢話了就過來決戰(zhàn)，是單打獨斗還是列陣而戰(zhàn)，隨你們挑！”

    “我還有話沒說完，剛才說得是私事!”李旭搖了搖頭，示意秦叔寶不要理睬程知節(jié)的挑戰(zhàn)。兩軍交鋒不是江湖比武，單挑起不到任何作用?！霸蹅冎g必有一場死戰(zhàn)，但不應(yīng)該是今天！”

    “休得羅嗦，要戰(zhàn)盡管戰(zhàn)！想憑兩句廢話讓咱們讓路，門也沒有！”王伯當唯恐徐茂功心里還念著舊情，趕緊用吼聲打斷李旭的話。

    他囂張的模樣實在令人討厭，就連旭子胯下的特勒驃也看不慣了，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豎起。全身戒備的王伯當嚇了一跳，快速向路邊蹦開去。他的動作干凈利落，卻沒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哄笑聲不禁來自敵軍，還有部分來自瓦崗本陣。嘍啰們素來佩服勇士，對方?jīng)]出招之前就急著逃避的行為，實在無法得到他們的尊敬。

    “笑什么，有本事來跟我決一死戰(zhàn)！”王伯當剎那間紅了臉，揮舞著兵器咆哮。他必須找回這個場子，否則就會失去弟兄們的擁戴?；卮鹚倪€是一聲淡淡的笑聲，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賠禮，“王將軍切莫和我的戰(zhàn)馬一般見識，我還有幾句話要跟茂功說明白！”

    “你盡管講，這幾個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們共同進退，彼此之間沒有什么需要隱瞞的！”徐茂功將長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著槊桿大聲回答。

    自己這一邊的主將已經(jīng)發(fā)話，王伯當不能在胡鬧。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后?！胺凑憬裉煺f出個天來，我也不會答應(yīng)讓路！”他一邊聽雙方主將交談，一邊在心里發(fā)狠。徐茂功和吳黑闥等人與對方有舊交，他王伯當心里可只有恨。

    程知節(jié)和謝映登二人也向前湊了湊，不是因為擔(dān)心徐茂功的安全。他們兩個人能看出來，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沒有殺氣。相反，從二人的舉止中，他們能看到深深的悲傷。

    少年時的友情最珍貴，因為那時的友情沒攙著世間任何塵雜。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販之子稱兄道弟，盜賊的后代可以和將軍的后代一道縱酒高歌。長大后，他們卻能清晰地看見，彼此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

    出乎王伯當意料，李旭并沒有試圖用彼此之間的舊情來說服徐茂功。他只是坦誠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突厥人入寇，陛下被他們困在雁門關(guān)了。昨夜我已經(jīng)接到了勤王詔告。雁門關(guān)中守軍只三千多，支持不了太長時間！”李旭將自己的聲音提高的幾分，好像試圖令所有人都聽見。

    這是他在后半夜時得到的消息。突厥人果然沒懷好心，在會盟時突然發(fā)難。雖然事先得到了義成公主的示警，御林軍還是吃了個大虧，不得不護著陛下退入雁門關(guān)憑險據(jù)守。突厥人則將雁門附近的城市全部攻破，終日殺人放火，樂此不疲。

    “那關(guān)咱們鳥事？”不等旭子說完，吳黑闥大聲打斷了他的話?！盎实劾蟽豪^位后從沒干過什么好事兒，他早死一天，大伙早開心一天！”

    “他是咱們中原人的皇上！”李旭的目光中仿佛蘊藏著一種力量，迫使吳黑闥閉上了嘴巴。“你們想造反，堂堂正正地打敗我，我死而無怨。但是不能把皇上送到突厥人手里，那將侮辱整個中原！”他側(cè)轉(zhuǎn)頭，將目光再度看向徐茂功，“雁門四十一城已經(jīng)落入敵手三十有九，雁門關(guān)再一失，突厥人便可以長驅(qū)直入！”

    徐茂功的目光不愿與其相接，艱難地向旁邊躲閃?！皸顝V是個王八蛋，但他也是咱們中原人的王八蛋！”軍陣中，有嘍啰在低聲議論。與吳黑闥一樣，飽受官府欺凌的他們巴不得皇帝早死。但對面的敵將說得有道理，那王八蛋應(yīng)該死于中原人自己之手，而不是被外人像狗一樣宰掉。

    “你們?nèi)ミ^草原，知道突厥人怎么對待失敗者。”李旭的目光又轉(zhuǎn)向牛進達和吳黑闥。牛進達和吳黑闥的嘴巴張了張，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句有力道的話。他們二人當年曾奉李密的命令出塞購買戰(zhàn)馬，知道突厥人弱rou強食的本性。如果對方真的如李旭所言那樣長驅(qū)直入，所過之處肯定是一片焦土。

    二人都不是耳軟心活之輩，但想想塞上一堆堆白骨，不覺有些心虛。他們轉(zhuǎn)頭將目光看向守在本陣的張亮，想由對方拿個主意。卻發(fā)現(xiàn)張亮亦垂下了頭，不知道因為天氣熱還是心里急，腦門上亮津津的，全是油汗。

    “我不能放你過去！”就在眾人猶豫不絕的時候，徐茂功猛然抬起了頭。“你等與我瓦崗之仇不共戴天！”他單手用力，將長槊端平，指向李旭。“今日我必須給山寨一個交代！”

    “對，你們的皇上死不死，不關(guān)我等的事。趕快撒馬來戰(zhàn)，咱們看看誰是真英雄！”一直在擔(dān)心的王伯當聽徐茂功拒絕了對方的請求，高興地跳起來，大聲嚷嚷。

    “英雄？你等肯定不是！”羅士信見交涉失敗，將長槊抬起來，指著徐茂功等人怒罵。

    “休得逞口舌之利，咱們刀槍底下見真章！”

    “對，有本事就撒馬過來，看爺不打斷你的脊梁骨！”瓦崗軍中也有人不甘示弱，在本陣回罵。

    “呵呵，爺還怕你不成。爺今天即便戰(zhàn)死了，那也是為了抵抗突厥人毀我家園而死。你們呢，卻是替突厥人做了馬前卒，認賊作父，為虎作倀！”羅士信鼻孔中連聲冷笑，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

    他本來就是個膽大包頭的主，說到氣頭上更是肆無忌憚?！澳銈兺邖徿娤虢柰回手謿⒘嘶噬希缓蠛迷谔煜氯嗣媲把?。這算盤打得倒是響。但朝中那些王八蛋沒幾個有骨頭地，一旦他們見不到援兵，協(xié)裹著皇上投降了突厥。咱中原人就都成了突厥的灰孫子。到那時候我看在天下豪杰眼里，你們瓦崗軍到底是功臣還是罪人！”

    皇上和大臣會投降！一句話，讓所有人心里打了個突。在瓦崗眾眼里，楊廣任人惟親，貪財好色，是個十足的無道昏君。這樣的糊涂皇帝，當然也不能指望他有骨氣。所以羅士信描述的情況極有可能發(fā)生，而一旦朝廷做出各地求和的舉動，瓦崗軍便成了千夫所指。

    剎那間，疆場上一片寂靜。就連像王伯當這樣報仇心最切的人都閉上了嘴巴。所有目光都轉(zhuǎn)向了徐茂功，希望他能做出一個決斷。呼嘯的山風(fēng)也趕來湊熱鬧，卷著樹葉在天地間飛舞。

    “無論如何，你必須給瓦崗軍一個交代！”在數(shù)千道目光的注視下，徐茂功將身體挺得筆直，用盡全身力氣做出回答?！澳阄沂菙撤怯眩也荒軕{幾句話便讓開道路！”

    “我等攔在這里不是為了殺那個昏君，而是為了當日之仇。所以咱們今天按江湖規(guī)矩！”程知節(jié)搶過徐茂功的話頭，大聲呼喝，“出一個人來與我單挑。若贏了老程手中這桿槊，咱們瓦崗軍就放你們過去。如果輸了，別夸口憑這點兒人便能救出楊廣！”

    “不只我這一路，接到號令的各地兵馬都會趕往雁門！”旭子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將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變成了江湖比武，也就是程知節(jié)這家伙才能想得出。他將手探向腰間，準備親自出馬。沒等將黑刀拔出來，秦叔寶已經(jīng)策馬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我來會一會瓦崗英雄！”秦叔寶將手放在背后向李旭示意，同時沖程知節(jié)發(fā)出邀請。

    “好，老程來奉陪！”程知節(jié)大踏步迎上前，手中長槊抬起，與秦叔寶的馬槊在半空中相交。

    向?qū)κ种乱夂?，二人又同時轉(zhuǎn)身向后，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敵我雙方的將領(lǐng)見此，不得不退向了本陣。即便有人不贊同按程知節(jié)的提出的方式解決雙方恩怨，戰(zhàn)斗已經(jīng)開始了，大伙不能再行反悔。

    秦叔寶策動戰(zhàn)馬，急沖。手中長槊如同出水烏龍直撲程知節(jié)胸口。電光石火之間，程知節(jié)用槊向外格去。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過，二人手中長槊分開。程知節(jié)被戰(zhàn)馬的沖力逼得快速后退，然后側(cè)步，旋身，槊鋒橫掃。秦叔寶豎起長槊相迎 。又是一聲悶響，二人的身影彼此交織，雪亮的槊鋒晃得人眼花繚亂。

    “咚、咚、咚！”瓦崗軍敲響戰(zhàn)鼓，為他們的英雄助威?？け膊皇救酰穆暼缋坐Q般壓了回去。聽到催陣鼓，秦叔寶和程知節(jié)愈發(fā)精神抖擻。兩桿長槊分分合合，時如蒼鷹垂擊，時如驚鴻急掠。

    “姓秦的不地道！”三個回合后，吳黑闥議論。

    比武最講究的是公平二字，程知節(jié)為了抄近路追趕敵軍，翻山時棄了坐騎。而秦叔寶胯下的黃驃馬卻是一匹難得的良駒，沖刺之時速度極快。多出一匹戰(zhàn)馬的優(yōu)勢，秦叔寶在高度和力量上都大占便宜。幾乎每個回合開始，他都能憑坐騎的沖擊力將程知節(jié)逼得后退閃避。

    “咱們得把這事兒說明白！”牛進達點頭，贊成吳黑闥的觀點。還沒等他們二人開口，喝彩聲又起，兩個比武的將軍快速分開。每個人臉上都淌滿了汗，每個人心中都對敵手充滿了敬意。

    “我在馬上，你在步下。這樣打起來對你實在不公平！”跑出三十余步后，秦叔寶再度兜轉(zhuǎn)馬頭，沖著程知節(jié)喊道。

    “你這將軍倒是甚講道理！”知道彼此的武藝在伯仲之間，程知節(jié)也不敢托大，鄭重回應(yīng)。

    “不如我們比一比力氣！”秦叔寶笑了笑，建議。不待對方回答，他胯下的黃驃馬突然開始沖刺，如一道閃電般從兩軍陣前掠過。沒等眾人弄清他要做什么，耳畔突然聽見一聲喝：“嗨！”秦叔寶手中長槊烏龍般飛出，直刺到路邊的巖石上。

    “轟！”地一聲巨響，火星四濺，五尺長的槊鋒都沒入了石縫中。秦叔寶沖著還在顫抖的槊柄點點了頭，好像十分滿意自己的杰作。然后撥轉(zhuǎn)戰(zhàn)馬，向程知節(jié)喊道：“程將軍能把槊從石頭中拔出來，就算秦某輸了。我齊郡子弟就此回轉(zhuǎn)，再不提借路之事！”

    “拔！”“拔！”瓦崗嘍啰大聲替程知節(jié)打氣。秦叔寶的馬槊比普通人用得粗了半寸，槊鋒也比尋常馬槊長出尺余。所以光從兵器上，眾人就能猜出他的膂力不凡。但程知節(jié)的臂力也一直是整個瓦崗軍中最大的，山寨中推崇硬漢子，所以大伙心甘情愿看到一場精彩的較量。

    “好個狡詐的秦叔寶！”程知節(jié)向掌心中吐了口吐沫，揉了揉，然后笑著罵道。大踏步跑上前，他以雙手握住槊柄，傾盡全身力氣向外拉?！班?！”“嗨！”接連兩次發(fā)力，馬槊在巖石縫隙中晃了晃，卻不曾退出半分。

    “程將軍加把勁兒！”張亮帶領(lǐng)將士們高呼。出于對敵手的尊重，郡兵中也敲動了戰(zhàn)鼓，在戰(zhàn)鼓和吶喊聲中，程知節(jié)瞪圓雙眼再度發(fā)力。槊柄于其手中左晃又擺，就是無法退出。

    “這場比試，俺老程輸了！”片刻之后，將已經(jīng)磨紅的手心向四下舉了舉，程知節(jié)大聲宣布。說罷，不顧周圍失望的嘆息聲，他再次抱住槊桿，橫向猛地用力，“咯嚓”一聲，將槊鋒折斷在山巖中。

    “將俺的馬槊賠給你！”折斷了秦叔寶的兵器，出了一口惡氣之后。程知節(jié)撿起自己的馬槊，倒提著遞到對方面前。

    秦叔寶伸手去接，在雙方同時握住槊桿的時候，彼此又較了一下力氣，然后他和程知節(jié)相視而笑，轉(zhuǎn)身返回了自家軍陣。

    “今天便放你們過去。待你們從塞上回來后再分勝負！”徐茂功向?qū)γ娲舐暫傲艘痪?，然后命令自家兄弟撤離峪口，讓出北去的通道。

    在一片難以置信的議論聲中，郡兵們收攏隊形，快速從瓦崗軍身邊跑過?！爸x謝！”經(jīng)過程知節(jié)身邊時，秦叔寶指著手中的長槊，低聲說了一句。那槊是程知節(jié)送給他的，分量和長度都正合手。

    “走好！”程知節(jié)笑著點頭。他知道秦叔寶在謝什么，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會將這份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待年老之后，一個人拿出來下酒。

    馬蹄帶起的煙塵漸漸去遠，把寂靜的瓦崗群峰留在的身后。陽光斜照在山巖上，給斷裂的槊鋒鍍上點點金斑?！翱上Я税押瞄茫　眴涡坌欧浅＿z憾地撿起地上的槊桿，低聲點評。剛才有很多人都打算在敵軍走后自己也嘗試著來拔一下，沒想到程知節(jié)居然發(fā)了彪，將這么好的一桿馬槊硬給折斷了。

    “密公那邊恐怕不好交代！”張亮也走上前，好像在評價這次失敗的比試，又好像在提醒著什么。

    “我本來就想放他們過去?！毙烀⒛抗鈴男褡酉У姆较蚴栈貋?，笑著說道。見眾人驚詫地看向自己，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三人是張須陀的臂膀，他們走了，正是咱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