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國同志滔滔不絕地表達(dá)著他身為勞苦大眾，一個掙辛苦錢的平民，對女兒同學(xué)的爸爸高抬貴手的感恩戴德。他不知道他的笑，他的話，有多諂媚。

    我的臉皮又燙又辣，不是自己的，掉在公交車上，滾來滾去，撞得稀爛。我顧不得撿，一到站就逃命似的要沖下車。

    可他在開車門之前，回頭，目光準(zhǔn)確找到了我，他手里拎著家里的飯盒，說，吳潤其，帶回去給你mama洗。

    我抱著空空的不銹鋼飯盒，迎著江風(fēng)往家走，走著走著，突然大哭起來。

    可我不能哭太久，我看到mama從山坡上走下來了。她是來站臺這邊收飯盒的。見了我，她說，今天巧了，碰見你爸爸的車了？

    我不做聲，把飯盒遞給她。

    她酸笑著說，你又省下一塊錢車費(fèi)，賺了吧？我要賺錢有你這么容易就好了。

    我把一塊錢砸她手里，說，給你。

    她說，唉喲，你這嬌小姐脾氣，跟你爸一樣，回家就沒好臉色，我前世沒有欠你們吳家錢呀。

    你看樓下劉媽的丫頭，一放學(xué)就到裁縫店幫劉媽打下手。你說成績成績比不上別人，說聽話聽話比不上別人，我命苦，攤上個不成器的漢子，又?jǐn)偵蟼€不成器的丫頭。后半輩子沒指望了。

    閉嘴！我在心里喊。

    爸爸開晚班車回家，帶回來一顆燈泡，他把廁所里壞了一個世紀(jì)的燈泡給換了。

    mama給他煮面時打了個雞蛋，順帶給我窩了顆荷包蛋，還破天荒地在我爸倒酒時沒再埋怨酒錢。

    我埋著腦袋吃雞蛋。

    爸爸很反常，很想跟我聊天似的，問我最近學(xué)習(xí)怎么樣。

    我還沒答，mama就插話，還能怎么樣，她自己不爭氣，問也是白問。

    我爸再次出人意料地沒有參與「斗地主」，他開始扯東扯西，訴苦地說，晚上一個開寶馬的別我的車。

    估計是個大老板，下車就罵我不長眼睛，砍腦殼的，萬一擦了他的車，看我賠不賠得起。

    我mama氣道，現(xiàn)在江城去外頭掙錢的多了，拽得不得了，當(dāng)馬路是他們家開的，你罵回去啊，說你這龜兒子有本事開保時捷，開個寶馬算鳥。

    我爸說，我就是這么罵回去的，罵得我腦殼都暈了。

    我不講話。

    我爸繼續(xù)說，哎，我一肚子氣，剛剛收晚班車，有個人在站臺后邊追車，我心里頭煩，一踩油門就走了，裝沒看見，沒等他。

    現(xiàn)在一想，我好像做錯了，不該踩油門。要等他一下就好了。哎……

    他很惋惜很愧疚很良心不安的樣子。

    我還是不說話。

    我媽怨氣沖天，說，錯什么錯？就該他背時。晚班車幾點(diǎn)開他不曉得？自己不趕趟，怪得了誰？

    仿佛別人倒霉趕不上晚班車只得深夜走回家，讓她很暢快似的。

    我爸卻執(zhí)著問我，吳潤其，你說你爸爸是不是良心不好？

    我吃著最后一口雞蛋。

    他找補(bǔ)地說，我現(xiàn)在其實(shí)很內(nèi)疚，內(nèi)心受折磨。

    我媽說，唉喲，你一不犯法二不搶錢，良心好得很。我還巴不得你壞良心，錢都讓壞良心的賺走了。

    我爸抿了口酒，非讓我給出個答案，他說，我確實(shí)一沖動踩了油門，吳潤其你說這是不是良心不好，吳潤其？

    我吃完一整顆虛偽的雞蛋，惡心透頂。

    我抬頭，報復(fù)性地，斬釘截鐵地說，是的。良心壞得稀爛。

    我爸剛把酒杯端到嘴巴，被按了暫停鍵。他的眼神，竟然有些挫敗可憐。

    我于心不忍，陡然覺得沒良心的是我自己。被交警抓住，罰款兩百塊，他一個月工資就兩千，他能有什么辦法。開寶馬的仗錢欺人辱罵他，他又能有什么辦法。

    老話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我嫌這個家又丑又窮。我連狗都不如。

    我放下筷子回屋，我媽在背后抱怨，說，這個屋里頭的人，個個當(dāng)我是保姆，吃完就甩筷子，從來不曉得幫我抹桌子洗碗，我看她能享福享多久，等我死了她就知道了。

    我的心冷邦邦的，拉開門出來，拿起碗筷，她又?jǐn)r住，大聲說，不要你洗，你搞不好事，洗不干凈，你把書讀好，我就謝謝你了。

    我硬是把碗搶過去洗。

    她也氣了，說，那么會裝樣子，過會兒把你爸的碗也洗了。

    我滴祖宗誒，你洗一個碗要倒多少洗潔精吶，就說了你不曉得搞事，廢手廢腳。一屋的人不叫我省心。

    我心里一個聲音大喊：閉嘴！你們都給我閉嘴！

    水管嘩啦啦啦，我想變成油污沖進(jìn)下水道去，沖進(jìn)江里去，清凈，自由。

    就這么行動。

    我從書包里拿出一支筆，走上公交車，堅定地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準(zhǔn)備寫字，卻見「我想去死」「我也是」的下面多了第三個人的字跡，

    “一起去死嗎？”

    我胸中翻江倒海，用力寫下第四行字：“去吧！”

    第二章（2）

    ——李橋——

    小學(xué)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mama》。

    班上每個同學(xué)都說，我的mama是世界上最好的mama。真要那么說，出問題了。

    既然每個人的mama都是世界上最好的mama，那每個人的mama也是世界上最不好的m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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