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gè)小舅舅 第20節(jié)
門外忽得有腳步聲颯踏,于是有仆婦進(jìn)來悄言:“有一隊(duì)西府的衛(wèi)士列在了外頭?!?/br> 二老夫人覺得有些棘手,這顧以寧究竟是想干什么? 有仆婦搬了椅恭敬上前,顧以寧落座,向著煙雨看過去,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她落座。 煙雨往小舅舅椅邊站了站,搖頭小聲說:“我站著就成?!?/br> 顧以寧哦了一聲,“你站著,不成?!?/br> 于是那兩名侍女便扶著煙雨落了座,周遭的目光使她如芒在背,只好垂著頭捉著手指望呆。 舉座都在等著他開言。 顧以寧垂著眼睫,望著手邊的一盞清茗,忽感可笑。 倒是可以帶她一走了之,可背負(fù)著心事的小姑娘勢必憂心忡忡,再因著這些人的話頹喪不安,那便更令人憂心了,再有一則,她的娘親,到底還是二房的女兒。 他抬起眼睫,眸光森冷。 “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gè)字,皆由我教授。倘或二老夫人有什么不滿,盡可來問?!?/br> 他原是清矜溫潤的聲線,此時(shí)披霜掛雪,落在眾人耳中冰涼徹骨。 二老夫人浮在面上的那一點(diǎn)假笑,就再也撐不住了,嘴角顫了顫,耷拉了下來:“六侄兒這話說的,不過是關(guān)起門來管教孩子,孩子說了什么話,做長輩的哪能當(dāng)真計(jì)較呢?” 正堂里靜悄悄的,沒人敢言聲,姑娘們被帶了下去,只余下蘅二奶奶、薔三奶奶陪著,面色小心。 顧以寧哦了一聲,不動聲色地看了煙雨一眼——她耷拉著腦袋,看不清有沒有掉眼淚。 “你既不計(jì)較,那便該我計(jì)較了。” 煙雨心里急跳了一下,悄悄往小舅舅那里看了一眼。 娘親在外吉兇未卜,她拼了一股子莽勁兒橫沖直撞,原以為要栽在這兒,任由她們懲治,沒想到小舅舅會來…… 原來,這世上除了娘親,還有一個(gè)人在護(hù)著她。 想到這兒,煙雨又濕了眼眶,頭愈發(fā)的垂得更低。 顧以寧夷然望過來,眸色森冷。 “二老夫人雪鬢霜鬟,正該是慈心仁愛的時(shí)候,卻能指著小孩子口出惡言。敢問,少條失教的,究竟是誰?” 正堂里的氣氛又冷了幾分,二老夫人聞言眼前一黑,只覺得顏面盡失。 萬萬沒想到啊,東西二府從來都沒什么交集,這顧以寧頭一回來二房,竟是為了這小小孤女來指責(zé)她。 二老夫人咬碎了一口銀牙,看了看兩個(gè)兒媳婦一個(gè)女兒,見她們或垂頭或品茶,都是不打算出言想幫的樣子,立時(shí)一陣齒冷。 她虛虛地一拍桌,剛想找回一點(diǎn)顏面,那廂顧以寧卻冷冷一眼投過來,寒涼的聲線劃過肅冷的空氣,一下截住了二老夫人的話。 “廣陵府乾定元年出具的判離書里有云,謝鑲毆妻強(qiáng)辱之,判義絕罪,判離。顧家女兒歸家,乃是堂堂正正,如何在你的口中,竟成了立身不正?” 煙雨聞言震詫地抬起了頭,心中如擂鼓。 是了,娘親堂堂正正地同廣陵謝府切割,光明正大合理合法,不該被二老夫人這般指責(zé)! 顧以寧拂袖起身,冷冷出言:“好自為之?!?/br> 他旋身而去,行經(jīng)煙雨時(sh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帶離正堂。 二老夫人吃了這樣的虧,哪里能咽得下這口氣,由侍女們扶著就往外追,喝了一聲站住。 顧以寧頓住了腳步,只聽后頭又響起來蘅二奶奶的聲音,聽起來倒是有些虛。 蘅二奶奶一向是二老夫人的馬前卒,此時(shí)被二老夫人一個(gè)眼風(fēng)掃過去,想著以后還要在婆母的手下討生活,只得硬著頭皮上前說話。 “咱們二房的女人們關(guān)起門來教孩子,六弟這般闖進(jìn)來要將孩子帶走,這恐怕有些不妥吧——”她的聲音千回百轉(zhuǎn)的,說到這里,忽得拿帕子掩住了口,揣測道,“再怎么說,您也是隔房的舅舅,萬沒有帶走別人家孩子的道理……” 煙雨被小舅舅藏在身后,只覺得心下不安:聽二舅母的意思,倒像是要安什么罪名給小舅舅似的。 蘅二奶奶話音一落地,二老夫人像是被提醒了似的,冷笑數(shù)聲道:“六侄兒闖來河清園,好一通指教,哪里還有個(gè)晚輩的禮儀?這盛煙雨乃是我二房姑娘養(yǎng)的孩子,究竟同你西府顧六爺有何相干?” 她這一時(shí)找著了理,喚了聲煙雨,語帶威脅:“孩子,這里站著的是你外祖母、舅母姨母,你若還要跟著隔房的舅舅走,可真是有些不顧體面了?!?/br> 不顧體面? 你們這些人,哪里就體面了? 煙雨略略遲疑了一下,愈發(fā)往小舅舅的身后藏了藏。 “孫兒正是顧著您的體面,才不能留下?!彼卣f,語音纖柔,“您方才不是說,聽孫兒喚您外祖母覺得膩味么?” 她的嗓音纖柔,說出來的話卻差點(diǎn)把二老夫人活活氣死,偏這是二老夫人方才自己親口說出來的。 一直沒說話的顧玉葉上前扶住了二老夫人,神情漠然地看了顧以寧一眼,道:“堂兄如此護(hù)著她,是為著四jiejie,還是為著小丫頭?若是不說清楚,今日之事,您可真說不過去了?!?/br> 顧玉葉這句話說的委實(shí)歹毒,煙雨聽急了,正欲開言,小舅舅便拿手擋在了她的身前。 是啊,他偏要護(hù)她。 可是該以什么身份護(hù)她呢? 他頓了頓,尚不知如何開口,索性牽了她向外去,二房的女人們果不其然亂了幾聲,正喧嘩間,忽聽得外頭有仆人齊齊的問安聲,“恭請?zhí)靼??!?/br> 二老夫人臉色登時(shí)便黑了下來,眼睛里全是顯而易見的慌亂。 太主?彭城大長公主? 事情的走勢愈發(fā)無法控制了,二老夫人正惶恐間,影壁后頭仆婦成群,簇?fù)碇晃蝗A貴的老夫人而來,那溫慈的眉眼、和婉的面龐,正是彭城大長公主梁度玉。 煙雨心下驚詫,這位老夫人不正是那一日在煙外月遇上的那一位么,和藹可親,愛吃油煎知了猴,那樣接地氣的樣子,萬沒想到竟是有這樣尊貴的身份。 院子里的人多了起來,她心里有些慌亂,下意識地在小舅舅的背后藏了藏,小舅舅卻回身囑她一聲別怕。 二老夫人只覺得心顫,領(lǐng)著眾人伏地而跪,見梁太主面色尚圈,和煦,這便起了身回話:“不知母親駕臨,是兒媳的不孝,您快請進(jìn)正廳坐著?!?/br> 梁太主眉眼一貫溫慈,此時(shí)她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那個(gè)躲在顧以寧身后的小姑娘,只覺得她那凄惶的樣子委實(shí)可憐。 有仆婦端上來圈椅,請?zhí)魅胱?/br> 梁太主應(yīng)她一聲,微微笑道:“不必拘禮,今日天光甚好,坐外頭曬曬日頭也是好的?!?/br> 她將視線投在自家孫兒身上,揚(yáng)手喚道,“你來。” 顧以寧舉步過來,梁太主又笑著喚煙雨,“孩子,過來?!?/br> 煙雨腦袋昏昏的,這是撞大運(yùn)了吧,她竟然同大長公主殿下結(jié)識了一場,早知今日,就該撿最好的發(fā)飾送給她,而不是普普通通的小錦鯉。 說起錦鯉發(fā)飾,煙雨走到梁太主身邊兒,便看了看她的發(fā)間,竟然還戴著她做的小金魚,登時(shí)就有些意動了。 梁太主將小姑娘的手執(zhí)在手中,笑著說,“孩子,我聽芩清說,你又要為我做一只小金魚兒,為何???” 煙雨的心砰砰直跳,小聲道:“您說那小金魚要戴給您家的孫兒看,晚輩就想著若他太喜歡,跟您要怎么辦?于是尋思著給您的孫兒再做一只。” 梁太主就笑了,眼眉彎彎的,她看了身側(cè)的顧以寧一眼,見他眸中有細(xì)微的笑意,便拍了拍煙雨的手問道:“可做好了?” 煙雨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我做慣了的,已然好了?!?/br> 梁太主哦了一聲,抬手指了指顧以寧,“虞兒戴小魚,想想就很可愛?;仡^你拿來,我親自給他戴上?!?/br> 煙雨看了看小舅舅,又看了看梁太主,還沒鬧明白其中的關(guān)系,這便彎下身子來,在太主的耳畔悄聲說,“老夫人,我是送給您的孫兒的?!?/br> 梁太主喜歡這小姑娘的純稚,笑著又拍了拍她的手,“傻孩子,他就是我的孫兒。” 煙雨一下子傻了眼,對上了小舅舅似笑非笑的眉眼,一陣懊惱:前些日子在小舅舅的書房,她還在說老夫人的孫兒萬一鬧著要這一類的話,萬沒想到,小舅舅就是老夫人的孫兒。 小舅舅端穩(wěn)清矜,沒想到也是要給人家當(dāng)孫兒的。 煙雨期期艾艾地,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二老夫人見梁太主待那小孤女親切和藹,反而對她不慎熱情,心里的恐慌愈發(fā)擴(kuò)大,這便湊著笑上前道:“不曾想到這孩子竟有這般造化,得了母親的青眼?!?/br> 她擺出煙雨外祖的架勢來,“煙雨,快跟老祖宗問安。” 梁太主說了一句不必了,略略和緩了眉眼,問道:“方才是誰問,這小姑娘和西府有何關(guān)系呢?” 在場諸人皆不敢出聲,蘅二奶奶和顧玉葉姑嫂二人打著眼眉官司,到末了還是小姑子勝出,蘅二奶奶只能不情不愿地出來認(rèn)領(lǐng):“回老祖宗的話,是孫媳口不擇言,孫媳知錯(cuò)了?!?/br> 梁太主并不打算治任何人的罪,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思慮一時(shí)道:“今日呢,是我叫虞兒來的?!?/br> 她看了看在場的女人們,最終將視線落在了二老夫人的臉上,見她冷汗津津,這才嘆了一口氣說道,“進(jìn)了顧府的門,就是顧家的人,再說什么孤女大歸什么的,實(shí)在是不好聽?!?/br> “外人說什么都好,不值當(dāng)放在心里,可若是自己家里人還要互相傾軋,豈不令人齒冷?” 她喚了一聲二老夫人的閨名玉裁,“我知你爽直,可待人行事還需柔軟一些。五年前七姐兒的事,你若能再多上點(diǎn)心,七姐兒也不至下落不明。再就是四姐兒,如今在運(yùn)河上出了事,你不著人去找,卻尋這孩子來問罪,可說不過去了?!?/br> 她到底出身顯貴,有些話點(diǎn)到為止,“我知道四姐兒和七姐兒不是你肚子里出來的,故而沒那么上心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們終究是顧家的血脈,你身為母親,總要悉心照料才是?!?/br> 二老夫人頻頻點(diǎn)著頭,心里卻在暗忖:太主嘴上說的好聽,自己也沒做到。顧家老大老二也不是她親生,也沒見她多看顧一些老大老二,隨著老三在西府里住著,等閑不來東府一趟。 她面上陪著笑,連連稱是,“母親說的是。這次是兒媳冒進(jìn)了?!彼胫@一回招來了梁太主,二老爺家來少不得要收拾她,還是要將功補(bǔ)過才是,忙討好道,“兒媳一心想在母親跟前兒侍候,還請母親準(zhǔn)許我和大嫂每日晨昏定省,伺候母親?!?/br> 梁太主淡淡說了一句容后再提,“我身邊兒侍候的人太多,不至于勞累你們?!?/br> 她站起身,牽住了身邊小姑娘的手,向著眾人道,“這孩子今日同我有約,我就先領(lǐng)走了。” 二老夫人哪里敢再阻攔,又恐煙雨在梁太主身邊胡說,忙應(yīng)了一聲是,又假做了慈愛模樣囑咐煙雨道:“……可千萬仔細(xì),莫惹了老祖宗不高興?!?/br> 煙雨低低嗯了一聲,跟在梁太主和小舅舅的身邊兒,慢慢地走了。 一時(shí)間,河清園的院子里,只余下二老夫人并兩個(gè)兒媳一個(gè)女兒在,薔三奶奶忙扶了二老夫人坐下,見她這會兒氣的直喘氣,忙為她撫了撫前胸。 “母親消消氣,萬莫?dú)鈮牧松碜??!?/br> 二老夫人厭棄地推開她,斥了一聲,“這會兒你倒開口了。阿蘅還曉得幫我?guī)拙?,你倒好,跟個(gè)鋸嘴葫蘆似的。” 蘅二奶奶同薔三奶奶交好,這便上前來解圍:“萬沒料到這小孤女得了太主的庇護(hù),給程家做妾這檔子事,怕是難辦了?!?/br> 二老夫人微閉了雙目,只覺得煩亂,“母親等閑不來東府的,今日倒為了這小丫頭來了,看來往后是動不得了,不行的話,就將程家推了去吧?!?/br> 顧玉葉在一旁幽幽地說道,“我怎么覺得,為這小丫頭撐腰的,是寧堂兄呢?” 蘅二奶奶斜過去一眼,瞬間意會了,“說起來,程務(wù)青、顧珙,不都是瞧上了這小孤女的樣貌,說不得六弟也是……” 顧玉葉的眉頭卻緊緊地皺起來,喃喃地說,“寧堂兄應(yīng)當(dāng)不是這種人……” 蘅二奶奶見二老夫人閉上雙目在椅上休憩,這便扯了顧玉葉就往后頭走,調(diào)笑了一句,“行了啊,這都嫁人兩年了,就別惦記你那位寧堂兄了?!?/br> 顧玉葉幽幽怨怨地嘆了一口氣,“倘或是個(gè)表親,說不得就能有些機(jī)緣……” 蘅二奶奶想著方才顧以寧那清瘦的身姿,俊朗的眉眼,心中也一陣激蕩,搡了顧玉葉一把,二人便進(jìn)了后堂。 這一廂煙雨隨著梁太主出了河清園,石中澗正在外候著,先是向大長公主行了禮,這便向顧以寧低聲說了幾句,顧以寧聽完,眉間便淺蹙了一道兒。 他向著祖母說道,“孫兒尚有公務(wù),不能陪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