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她說她要往老宅去，彼時(shí)顧以寧便有些許擔(dān)憂,只命石中澗不必隨著自己，只去老宅門前守著煙雨。

    他一向?qū)Ｐ?，從不為旁事分?只是倘或事關(guān)煙雨的話,立時(shí)便失卻了幾分冷靜。

    在煙雨停留老宅的時(shí)辰里,他心緒難免不寧，好在他覺得煙雨雖稚弱，卻是個(gè)有主意的,石中澗又時(shí)時(shí)刻刻命人傳進(jìn)她的消息來，讓他的一顆心，漸漸地安定下來。

    此時(shí)她如此困乏，大約也是經(jīng)歷了午間的一場心事動(dòng)蕩吧。

    顧以寧輕舒氣，手指輕輕觸上她的發(fā)，揉了揉，輕喚了一聲濛濛，話音落地，卻見她的眉頭漸漸輕蹙起，像是睡夢里遇上了什么難過的事，鼻子也皺了起來，接著抽泣聲漸起，一聲一聲的，像是在哭又像是怕，那聲響軟而輕，不擾人，卻像是哭在了他的心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顧以寧心念微動(dòng)，在她的身側(cè)坐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輕聲像將她喚起來。

    煙雨在夢里跌跌撞撞，黑夜的盡頭，一抹纖柔的影子向她跑過來，急而促的在她的面前蹲下，為她拍拍膝上的泥，捉著她的雙手，急急的聲音帶著哭腔問她：“娘的乖乖不怕，娘親來了……”

    夢里的她漸漸小下去，赤火里的孩童閉著眼睛哭，聽見娘親的聲音，她倏地睜開眼，卻怎么也瞧不清晰母親地樣貌，只看見一雙赤紅赤紅地眼睛，像是浸染了鮮血。

    再后來她被人抱起來了，她掙扎著，卻見眼前地黑暗里洞開了一圈光，由其間走出來一個(gè)瘦小的人，赤火照在她的周身，使煙雨霎時(shí)看清了她的樣子。

    那是一個(gè)什么樣形容可怖的人啊，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膚都皺在一起，便是面龐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燒痕，赤紅著、扭曲著，那樣瘦小的身姿，向著煙雨跌跌撞撞地?fù)溥^來。

    夢里的煙雨卻不駭怕，她向那形容可怖的人伸出手去，可那人卻不知因何委頓在地，漸漸地，漸漸地消失了……

    煙雨從夢里掙出來，目之所及處，是一雙靜深的雙眸。

    是小舅舅！

    驚駭?shù)匦纳聆畷r(shí)便放松下來，煙雨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望著他無聲地哭。

    顧以寧輕輕嘆了一口氣，長手?jǐn)堖^，將她抱進(jìn)了懷中。

    懷中的那個(gè)稚柔的肩膀輕輕顫動(dòng)著，該是在哭吧，可卻悄無聲息，良久才有一雙小手慢慢從他的懷中伸出來，悄悄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環(huán)抱是溫柔的，帶著幾分的小心翼翼，可也是堅(jiān)定的。

    顧以寧輕輕撫了撫她的發(fā)，良久才在她的耳畔出聲，嗓音和緩，輕輕拂過她的耳畔。

    “對(duì)不住，是我來遲了?！?/br>
    悶悶的聲音打他的胸膛上傳出來，“……將將好把我從夢里救出來，您來的正好?！?/br>
    溫軟的話語輕叩在顧以寧的心上，心便一寸一寸地軟下去。

    “夢見什么了？”他遲疑著，輕問。

    煙雨聞言，額頭在小舅舅的懷里蹭了蹭，良久才仰起頭，望住他。

    “我總夢見大火。”她喃喃，眼神飄遠(yuǎn)，似乎在回憶著夢里的情景，“我在黑不見底的地洞里，周遭是滑溜溜的石壁，起先眼不視物，待得久了，便能看清地洞里的景象。巖石縫里有一株細(xì)細(xì)的綠芽，我看看它，它看看我……”

    顧以寧安靜地聽著。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夢境。

    怪道幼時(shí)的她會(huì)眼盲，五歲的幼童，在那樣黑暗的地方待了那么久，又經(jīng)受了不知怎樣的精神刺激，乍見天光時(shí)暫時(shí)失明，也是有的。

    煙雨的視線漸漸飄回來，她又想起了方才的夢，“我總是做同一個(gè)夢，再由夢里頭驚醒……方才許是在您的屋子里做夢，卻夢見了不一樣的。”

    她又駭又驚，嗓音發(fā)著顫，“我夢見了，我的母親……”

    煙雨從來沒有夢見過自己的生身母親，小時(shí)候的她，因?yàn)檠勖ず褪ビ洃浀木壒?，自然而然地將顧南音?dāng)作了自己的娘親，又因顧南音給予了她無盡的疼愛，才讓小小的她，安穩(wěn)度過了原本應(yīng)該很痛的時(shí)期。

    “可我看不清楚她的樣子……”煙雨怔怔地看著小舅舅，眼底淺淺地盛著一汪水，良久才滾落下來，“她該有多苦啊……”

    想到外祖母午間跪地拜謝天老爺?shù)臉幼?，煙雨益發(fā)地承受不住，捂住了臉，終于嗚咽著哭出聲來。

    像是萬箭穿心一般的疼，顧以寧蹙起了眉，將她擁入了懷中。

    手輕輕拍著煙雨的肩背，顧以寧心緒不免飄遠(yuǎn)，回憶起白日閣中之事。

    內(nèi)閣如今他為首揆，程壽增早已抱恙在府，盛實(shí)庭卻十分從容，無論廷議還是呈奏，他都面色坦然，偶爾還同旁的閣臣閑話幾句。

    今日廷議間歇，封長胥說起他近日要為女兒擺百日宴的事宜，只說要依照他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做一場洛陽水席。

    于是那盛實(shí)庭也加入了閑談，依舊笑得儒雅：“……洛陽水席天下聞名，不過我家鄉(xiāng)宣州的水席也不遑多讓?！?/br>
    封長胥便接口道：“宣州水席？是下官孤陋寡聞了，還請輔相大人介紹一二?！?/br>
    盛實(shí)庭依言便將宣州水席大談特談，他本是有才學(xué)之人，不僅將宣州水席介紹的繪聲繪色，又附加了許多宣州的風(fēng)土人情、奇聞異事，倒叫閣中諸人聽得個(gè)津津有味。

    顧以寧安靜聽之，不免覺出幾分他的刻意來。

    近些時(shí)日，石中澗同楊維舟一起，一直忙于調(diào)查九年前鹽商總首嚴(yán)恪的“貪餉案”，又因確定了煙雨乃是嚴(yán)恪的外孫女兒，故而更多了幾分用心。

    九年前的貪餉案，其間的細(xì)節(jié)一一鋪陳開，由那細(xì)枝末節(jié)仔細(xì)推敲，卷宗上漸漸浮現(xiàn)出煙雨的親生父親盛懷信的形跡。

    可此人，卻早已在十年前的古廟大火里喪生。

    楊維舟擅斷案，從貪餉案前夕發(fā)生的“接駕酒酢案”里，找到了程壽增與人勾結(jié)的蛛絲馬跡，繼而再行偵破，種種疑團(tuán)卻指向了程壽增的女婿半兒盛實(shí)庭那里。

    只是幾經(jīng)查探，那盛實(shí)庭的確是由宣州進(jìn)京應(yīng)考，他的家鄉(xiāng)長溪那里，還為他立了個(gè)生祠，當(dāng)?shù)乇娙颂崞鹗?shí)庭來，都是滔滔不絕，很為長溪出了一位正二品朝臣而與有榮焉。

    查訪中還得知，長溪當(dāng)?shù)氐牡缆窐蛄航杂墒?shí)庭出資修建，他家舊址上也修建了宗祠，供奉了其父母的牌位。

    今日盛實(shí)庭如此突兀地談及家鄉(xiāng)之事，倒有幾分刻意了，似乎是在刻意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出身來歷。

    十分完滿無缺，憑誰都查不出其中的錯(cuò)漏。

    夜色悄悄地深濃了，煙雨終于停住了哭，在他的懷里仰起了臉，眸中還帶著淺霧，嗓音略有幾分沙啞地問他，“小舅舅，我哭好了……”

    她哭久了的眼睛，像是一朵嬌嫩的荷，眼尾染著淺淺的粉，煙水氣氤氳在其間，眼神怔忡而又綿軟。

    顧以寧揉揉她的發(fā)頂，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她：“眼睛疼不疼？”

    煙雨晃晃腦袋，委委屈屈：“我這個(gè)樣子是不是很丑……”

    顧以寧失笑，手指輕撫過她的眼眉，搖了搖頭，旋即牽住了她的手，領(lǐng)著她到了面盆處，將潔白的棉帕取下來，在水中浸了水打濕，接著擰干，為煙雨細(xì)心凈了面。

    煙雨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小舅舅。

    小舅舅的手好溫柔啊，那么修長那么白皙，好像溫玉一般的顏色。

    或許是察覺到了煙雨的眼光，顧以寧唇畔笑一笑，將棉帕搭在了架上。

    煙雨方才哭了一場，又想到找到了外祖母，這會(huì)兒心緒便好多了，見小舅舅放下了棉帕，便提醒他：“還要搽香香呢……”

    顧以寧眼睛里的笑意益發(fā)深濃了，抬手捏了捏煙雨的面頰，笑著喚了一聲種菱。

    種菱本在院外站著聽喚，這一時(shí)早乖覺地捧來一盅面脂，笑著說道：“這是老君山上的道士們制的面脂，原是公子用的，姑娘且用著試試?！?/br>
    呀，小舅舅平日里也搽香香啊，怪道他的肌膚這般白皙。

    煙雨往椅上一坐，迫不及待地仰起了小臉，閉上了眼睛，“……您給我搽香香。”

    顧以寧嗯了一聲，自那面脂里蘸取了一些滑軟的膏體，往煙雨的額、兩頰、下巴處各點(diǎn)上一點(diǎn)，這才細(xì)細(xì)拿手指研磨開。

    好香啊，煙雨覺得自己方才哭的干干的臉，霎時(shí)就柔潤起來，瞇著眼睛仰著下巴瞧小舅舅，“您聞聞我香不香?！?/br>
    顧以寧依言近前，輕輕一嗅，笑說很香，煙雨卻不滿意他與她之間的距離，小手輕輕一拽，將他拽到眼前。

    于是他與她的距離只剩半寸，眼睫快要觸碰到眼睫，小姑娘望住了那雙靜深的眼眸，眨眨眼睛，“……要不要我分您一點(diǎn)香？”

    顧以寧微怔，還未及反應(yīng)過來，眼前人卻一霎將自己柔軟的面頰貼在了他的面頰上，肌膚輕輕觸碰著他的，再小心翼翼地磨了一磨。

    心跳像是驟停，那柔潤濕潤的質(zhì)感令他心悸，還未及感受那份嬌軟，女孩子卻彈開來，笑嘻嘻地臉龐路過他的眼睛，再將另一邊臉，又貼上了他的另一邊，又是輕輕的一磨。

    將自己面上的柔潤磨到了顧以寧的面上，煙雨覺得很滿意，悄悄地挪開了面龐，正面直視小舅舅。

    “您現(xiàn)在同我一樣香香軟軟了?！彼终ＵＱ劬?，視線從小舅舅的眼睛向下移，路過高挺的鼻梁，最終落在他好看的唇上，“您的嘴巴要不要香一香……”

    夜色深濃著，燈色柔和地落在她的面龐上，女孩子挨他挨得很近，氣息溫軟而輕甜。

    顧以寧嘆了一息，眼神里浮泛起零星的笑意，帶著幾分寵溺看著她，還未及將她哄開，膽大包天的小姑娘已然閉上了眼睛，翹起了鮮煥柔軟的唇，輕輕地碰了碰他的。

    那份柔軟在他的唇上停留不過一瞬，旋即便離開了，他正怔忡間，忽見煙雨的面龐又湊上來，雙手摟上了他的脖頸，唇覆上了他的，輕輕吮了吮，咬了咬，接著又舔了舔，直將他鬧得氣息疾亂，他嘆了一口氣，回應(yīng)著她不得章法的亂吻。

    香甜互相交換，溫軟輕輕觸碰，也不知過了多久，清矜的年輕首輔忽地推開了膝上了她，只將她攬入了懷中。

    煙雨心頭驟跳，兵荒馬亂似的，在他的肩頭微喘，好一時(shí)才小小聲得意地說：“托我的福，這下您的嘴巴可是又香又軟了。”

    第85章 .鬼門大開（上）父女二見

    乘上馬車時(shí),煙雨的臉還紅紅的。

    小舅舅在車下同石中澗說話，嗓音低低的，像是隔著云端。

    方才她藝高人膽大，仗著小舅舅對(duì)她的喜歡無法無天,可是親完了她就慫了,兔子似的連滾帶爬地跑出了西府,乘車去了。

    這一時(shí)夜色深藍(lán)著,圓圓的一輪月掛在中天，還未過一更,早早地啟程去放河燈，說不得回老宅后，外祖母還未睡。

    她心牽兩處,這會(huì)兒就開始記掛老宅的外祖母和娘親了，青緹就在另一側(cè)的窗下仰頭喚她，“到了東水關(guān)，您記得給我買一碗兒桂花小元宵吃吃……”

    煙雨笑著應(yīng)下了，還許給她一塊馬蹄糕，“如今你家姑娘我掙了錢，頭一個(gè)享福的就是你?！?/br>
    她從前出門子的時(shí)候很少,近來大了些，又做了買賣，手頭就寬裕不少,她手伸出小窗,“快將我的布老虎拿來……”

    青緹忙從挎包里取出布老虎,遞在了姑娘的手里，“您又背著明月珠，又抱著布老虎,不知情的，還以為您要和公子出遠(yuǎn)門呢！”

    煙雨就向往起來，趴在小窗上暢想，“……若是出遠(yuǎn)門的話，我想去北方瞧瞧，聽說那里有一種叫做糖火燒的糕團(tuán)，可甜可甜，若是能往北地去，我一定要去嘗嘗……”

    女孩子綿軟的話語將將落地，便聽近處聽見一聲“好”

    煙雨扭頭看過去，便見小舅舅頎秀的身姿站在車旁，正微笑看著她。

    煙雨的心砰砰亂跳，抱著布老虎，霎時(shí)從窗子里縮回了腦袋，坐在車?yán)锏能涢缴霞倜隆?/br>
    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來了，慢慢地上了車。

    小舅舅身上清洌而干凈的氣息近前了，煙雨忍不住偷眼看他，卻正好同他的視線撞上了。

    有點(diǎn)兒害羞呀，煙雨一下子垂下了頭，趴在了窗下的桌案上。

    顧以寧坐在了她的對(duì)面，只將手中的一盞帶蓋的小圓盅輕輕推過去，碰了碰她的手臂。

    煙雨偷眼看，好漂亮的白瓷盒！上頭畫了嬌艷的海棠花兒，她抬起頭，把白瓷盒拿起來，好奇地揭開了蓋，里頭平平整整的，鋪了柔潤的口脂。

    “呀，您還有這個(gè)?！彼檬种刚毫艘恍胂胗X得不對(duì)勁，抬起眼睫望住了小舅舅，“您給我口脂做什么呀？”

    女孩子蹙著眉不滿意的樣子實(shí)在可愛，顧以寧眼睛里蘊(yùn)藏了一些笑意，搖頭說不是。

    “還你的?！彼鋈黄鹕恚诹藷熡甑纳韨?cè)，“拿人手軟，吃人……”

    他頓了頓，低頭看她，視線落在她鮮潤的唇上，“……嘴軟?！?/br>
    細(xì)細(xì)的指尖沾了柔潤一點(diǎn)，紅暈立時(shí)便飛上了女孩子的雙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