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殿，竟是慶國公府遞了名貼。來人是他堂兄顏華斌，一見他出來，就放下茶盞，喚了聲“云非”，笑著迎上來。

    云非腳下微不可查地一頓，腦海里閃過國公府服侍自己的青衣小廝躲開顏滄劍鋒的一幕，他垂下眉眼，聲音略低：“堂兄怎么來了？”1

    顏華斌伸手搭住他的肩，笑道：“當(dāng)然是來接你回府。”

    云非一愣。

    “哎，我都忘了，你還不知道，”顏華斌笑著解釋，“祖父他老人家來帝都了，算算腳程就在這兩天到，咱們堂兄弟幾個都回了府，等著要拜見，只差你一個了?！?/br>
    云非自幼不受顏相待見，母親云氏自戕后，是顏老太爺將他帶回了澹川國公府撫養(yǎng)，云非亦很孝敬他。

    聞?wù)f是祖父要來，云非點點頭，說了聲“好。”

    顏華斌微微笑了笑。

    和同僚打過招呼，堂兄弟兩個朝外走去，剛到前殿門口，迎面碰上了換值回來的蘇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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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青衣小廝躲開劍鋒”，可參見“132章 大禮”。

    第160章 特殊

    “這是要上哪兒去？”蘇朗隨口問了一句，又朝向顏華斌，“顏兄別來無恙，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

    都是常年在帝都行走的，遇上了不寒暄兩句顯然說不過去，顏華斌只好停下腳步，頷首回禮，“是阿朗啊，好久不見。今兒云非休沐，我過來接他回府?！?/br>
    “回府？”蘇朗眉梢微動，目光在云非身上轉(zhuǎn)了一圈，又掃過顏華斌虛虛攥著的手心，他心頭隱隱捕捉到了什么，面上不露聲色，只訝然道，“現(xiàn)在嗎？這么早？”

    他看向云非，笑道：“昨兒不是約好了今天上午要和皇城禁衛(wèi)軍他們?nèi)デ逅嫉畲蝰R球？你這就撂挑子走了，那我們不就少個人，這要怎么贏？”

    云非懵了一瞬，下意識地反問：“馬……？”

    “大話都放出去了，誰輸誰是狗。”蘇朗旋即提高聲音打斷他，伸手在云非肩上拍了一下，“臨時脫逃，太不夠意思了吧？”

    他眼神幽深幾息，看得云非微微一怔。

    一旁顏華斌卻是心里一跳，有了點不好的預(yù)感，連忙替云非開口，歉疚道：“那真是不巧了，家祖來京，堂兄弟幾個都趕著要去拜見。你看回頭能不能換個人？”

    蘇朗一試即中，愈發(fā)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只是顏華斌把顏老太爺搬出來，別說他一個外人，就是云非都沒法說出個“不”字。

    ——攔不住，還得御前來人。

    蘇朗心念電轉(zhuǎn)，微訝道：“老國公來京了？代我問他老人家安?！?/br>
    “一定帶到?！鳖伻A斌笑道，“云非，走吧?！?/br>
    擦肩而過的剎那，蘇朗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哎，等等——”

    顏華斌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只好轉(zhuǎn)過身。

    “瞧我差點忘了，”蘇朗看向云非，“早上從前面過來的時候，謝統(tǒng)領(lǐng)說，有件差事要預(yù)先叮囑你來著，還讓我們晚點再去清思殿?！?/br>
    他說著，正巧陸?zhàn)膫?cè)殿過來，蘇朗不等顏華斌回應(yīng)，立刻上前幾步招手：“陸?zhàn)ⅲ∧闳デ懊婵纯粗x統(tǒng)領(lǐng)回來了沒有？”

    陸?zhàn)⒚Ｈ?，差點脫口而出：“謝統(tǒng)領(lǐng)……”

    不是上朝去了嗎……

    “快去！”背對著顏華斌，蘇朗皺著眉，悄悄比了個手勢。陸?zhàn)⑹盏街噶睿挚戳丝春竺娴念伻A斌和云非，應(yīng)道：“哦，好，我這就去！”

    話落，一溜煙跑出殿外。

    顏華斌臉上的笑容僵了僵，“……謝統(tǒng)領(lǐng)沒去上朝嗎？”

    蘇朗回過身，面不改色地胡謅：“今天恰好輪到謝統(tǒng)領(lǐng)巡宮。顏兄，應(yīng)該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吧？”

    顏華斌勉強笑了笑，袖子下的手慢慢攥緊，他看著蘇朗彎起的眸子，總覺得對方察覺了什么。

    到了這會兒，云非已然意識到蘇朗是在故意阻止自己出宮了，他憶及國公府的那名青衣小廝，眼角余光從堂兄顏華斌身上劃過，遲疑片刻，選擇了相信蘇朗，開口道：“不急，等等吧，謝統(tǒng)領(lǐng)應(yīng)該有要事吩咐?！?/br>
    顏華斌看了他一眼，只得說好。

    蘇朗聽言輕輕揚唇，旋即叫人看茶。

    ……

    宮道上，陸?zhàn)⒁宦芳才埽懦隽宋髀?，迎面遇上了急匆匆過來的楚珩，“云非出宮了沒有？”

    “??？”陸?zhàn)⒁汇?，“你怎么知道？還沒呢，蘇朗打手勢讓我去御前找個影衛(wèi)，哎不是，什么情況??？顏華斌怎么了？”

    “不用找了?！背衤勓陨陨运闪丝跉?。

    就在方才，敬誠殿收到了陵光關(guān)影衛(wèi)送來的消息，顏老太爺秘密進京，不日抵達帝都。

    今天恰逢十五，云非休沐，凌燁擺駕宣政殿前還提了一句，楚珩就留了個心眼。果不其然，慶國公府的動作比想象的還要快，幾乎是宣政殿大朝會一開，顏華斌就來接云非了。

    楚珩低聲說：“出宮就回不來了?！?/br>
    陸?zhàn)Ⅵ畷r睜大眼睛，不可思議道：“……你是說他堂兄顏華斌沒安好心？”

    楚珩低低“嗯”了一聲，沒再解釋，一刻不停地直往武英殿趕。

    ……

    殿內(nèi)，顏華斌接過蘇朗遞來的茶，內(nèi)心越發(fā)焦灼，而對方卻完全不給他催促的機會，東拉西扯了一陣子，又問道：“老國公已經(jīng)到了嗎？今天恰好有空，回頭備了禮也上門拜見他老人家。前一陣子我去京關(guān)探親，家祖還時常提起?！?/br>
    蘇朗的祖父和顏老太爺從前有袍澤之誼，現(xiàn)任穎國公蘇闕和慶國公顏愈亦同朝為官數(shù)十載，蘇顏兩家算是世交，旁系親戚里還有相互聯(lián)姻的。蘇朗說這話還真不勉強，堪稱得體合儀。

    顏華斌和蘇朗交情不算深，從前只知道這穎海二公子難辦，卻沒想到那么難辦。

    他強扯嘴角，只好硬著頭皮如實道：“還沒呢，只是算日子差不離就是今明兩天，家里預(yù)先準(zhǔn)備著。”

    “哦，這么的啊。”蘇朗微微笑了一下，點點頭端起茶盞，不再說什么。

    ——既然沒到，那就沒那么急了，等著吧。

    顏華斌催促的話被蘇朗三言兩語堵回了嗓子眼里，心里愈發(fā)焦躁。他看著旁邊一言不發(fā)的云非，眼皮忽而跳了幾下。

    怕什么就來什么，門外陸?zhàn)⒏窦膊阶吡诉M來，殿內(nèi)三人放下茶盞，站起身。

    楚珩像是驚訝：“慶國公世子也在？”

    顏華斌頷首還禮：“楚侍墨。”

    蘇朗見陸?zhàn)⒑芸烊ザ鴱?fù)返，心里有些拿不準(zhǔn)，狀似隨意道：“楚珩，你不是當(dāng)值嗎，怎么從御前回來了？”又朝陸?zhàn)ⅲ骸爸x統(tǒng)領(lǐng)呢？”

    陸?zhàn)⒁灰?/br>
    楚珩立刻接過話：“謝統(tǒng)領(lǐng)還在前頭，路上我碰到陸?zhàn)⒘牧藘删?，免得他再跑了。云非——?/br>
    后者抬頭。

    楚珩說：“陛下視朝前留了口諭，命你去敬誠殿候著，回頭有旨意給你。跟我走吧?！?/br>
    云非恭聲道是。

    顏華斌心里一沉，到了這時候還有什么看不出來的，這三人分明就是合伙做戲，故意攔著。他胸口火氣翻涌，面上卻還得溫和有禮：“哎，等等，今天不是輪到云非休沐嗎？”

    楚珩和顏回道：“不敢妄揣圣意，但天子近衛(wèi)隨傳隨到，這是規(guī)矩?！?/br>
    他四兩撥千斤，顏華斌被堵得一噎，但今天若不把云非帶走，以后恐怕就再沒機會了。顏華斌暗自咬了咬牙，強笑道：“家祖來了帝都，他老人家許久沒見孫兒，想著今日云非休沐回府，好一起去迎接……”

    楚珩輕輕扯了扯唇角，淡聲打斷：“為人臣者，先盡忠后盡孝，難道在慶國公府，還要反過來不成？”

    顏華斌連忙低頭：“萬萬不敢，還請侍墨慎言?！?/br>
    楚珩不再給他眼神，徑直看向云非：“走吧?！?/br>
    顏華斌攥緊拳頭，眼見云非低斂眉目，就要跟出去，他心中一動，焦灼間忽然想起了什么，朗聲道：“侍墨留步——”

    楚珩回頭：“顏世子還有事？”

    顏華斌勾了勾嘴角，沉聲道：“侍墨來傳陛下口諭，不知可有信器？”

    楚珩沒有說話。

    蘇朗、陸?zhàn)s都變了臉色。

    顏華斌眼中笑容更盛，曼聲繼續(xù)道：“若無信器，侍墨所言恐怕就不妥了吧？”

    何止是不妥，假傳圣旨，罪責(zé)追下來，拖出去打死都不為過。

    楚珩皺了皺眉，似乎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顏華斌挑著唇，乘勝追擊：“既然如此，那云非……”

    楚珩從懷中拿出了一塊以貫珠為纓的玉佩，描金九龍紋環(huán)繞，中間書著一個人的名字——“凌燁”。1

    天子袞服之玉，見之如面圣。

    蘇朗、云非、陸?zhàn)⑷蹲×?，顏華斌更是僵在當(dāng)場，足足過了好幾息，幾個人才從駭然中回過神來，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口稱萬歲。

    楚珩將玉佩妥帖地放回懷里，垂眸看向顏華斌：“顏世子還有事嗎？”

    顏華斌伏在地上，全然變了臉色，按著地面的手指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默了默，咬著牙低聲道：“云非好好辦差。”

    云非站起身，跟楚珩往外走，“堂兄放心?！?/br>
    待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剩下的三人站起來，顏華斌連客套的心思都沒了，恨恨地掃了蘇朗一眼，揮袖就走。

    蘇朗微微彎眸：“顏兄慢走，我還得打馬球，就不送了?！?/br>
    他摸了摸下巴，滿腦子都是那枚九龍紋玉佩。

    袞服之玉系天子禮器，是皇帝登基時所佩，帝王表征，天下只此一枚，日后生同衾死同xue，是要一直帶進帝陵的。以此為口諭憑證，簡直過得沒邊了！匪夷所思。

    蘇朗忖度了半天，還是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他糾結(jié)了半天，決定等會兒不然去問問。

    ……

    一路無言，云非跟著楚珩往敬誠殿走，來去的宮道很長，風(fēng)迎面拂過的時候，會帶來滿身的涼意。走了許久，云非低低地開口：“國公府叫我回去，是想做什么？”

    不等楚珩回答，他就自嘲地笑了一聲：“像我這樣的，居然有一天也會被拿去當(dāng)人質(zhì)……要挾誰，顏相嗎？他不會在乎的。”

    都是從小耳濡目染九州朝事的世家子弟，誰又比誰差多少？就是再遲鈍，這會兒也該反應(yīng)過來了。一次會上當(dāng)，兩次三次了，又怎么會不明白？顏相帶頭停行卷，動搖了世家根基，大族要對付他，第一步就是先挑軟肋下手。

    可惜他們病急亂投醫(yī)，看錯了。

    顏云非并不是。

    他這樣想著，楚珩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