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24節(jié)
楚珩招了招手,莞爾道:“景行過來。” 景行是清和長公主的孩子,瀲滟姜氏的駙馬全無敬重之心、怠慢辱沒公主,去年夏天,陛下派蘇朗和葉星琿前去宛州將公主接回,景行自然也被帶了回來,改隨母姓,入皇族玉牒。他和清晏同歲,比清晏大了月余,兩只團(tuán)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每日同吃同學(xué)。 這段時日,上午在毓正宮啟蒙學(xué)字,中午便到明承殿來給皇帝請安和用午膳。 凌燁溫聲道:“起來了?!?/br> 景行這才起身,走去楚珩身邊,喊師父。這孩子長的很像他母親,常言道外甥肖舅,清和長公主的眉眼又跟媯海明遠(yuǎn)有些相似,因而楚珩看著景行,不自覺地就生出憐愛,摸了摸他的頭,彎唇道:“看著長高了一點(diǎn)?!?/br> 景行臉上泛起一點(diǎn)紅暈。 清晏在一旁朝自己頭上比了比,問道:“阿晏長高了嗎?” 楚珩笑了起來,點(diǎn)頭說:“嗯,阿晏也高了?!?/br> “學(xué)規(guī)矩卻沒見長進(jìn)?!绷锜詈瓤诓?,瞥了一眼兀自驕傲著的大白團(tuán)子。 清晏聞言“唔”了一聲,埋進(jìn)楚珩懷里。 楚珩揉了揉他,輕笑起身,牽著兩只團(tuán)子的手去用午膳。 …… 回到九重闕的日子過得很快,開了春,轉(zhuǎn)眼到了二月十九,前去昌州查科舉州試舞弊案的蘇朗和葉星琿回到帝都,向皇帝復(fù)命。 這一趟擼掉了昌州學(xué)政和地方學(xué)府司的一些涉案官員,從帝都新派了人過去接任,重新主持昌州秋試。 有收獲,但也并非全然如愿。 學(xué)政執(zhí)掌一州教化之業(yè),是個實實在在的實權(quán)職位,在世家最為云集的昌州能撬開這樣一條縫,由皇帝的心腹接任,當(dāng)然是件好事。 但問題是—— “這一路也有點(diǎn)太順了。”楚珩接過星琿遞來的茶,輕輕吹了吹,開口道。 州試舞弊上元節(jié)后被昌州學(xué)子鬧到帝都,蘇朗和星琿去了昌州錦都一個多月,案子便水落石出,而且這還算上了來往時間,簡直快得沒影了。 要說欽差是去寧州、慶州這些地方查案,一個多月告破倒還有可能,但昌州?世家望族盤踞最廣的地方,哪怕蘇朗就是昌州人,也不會容易多少。 而比起查案,報案就更順了。 幾個寒門學(xué)子,從州城錦都躲過州府的緝捕,再穿過幾座世家地望城池,一路北上,最后來到帝都,撾登聞鼓?中間過城門走個道都要路引,昌州州府和昌北的世家居然能讓幾個無權(quán)無勢無人脈的學(xué)子“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一路就這么北上出來了——要么是他們?nèi)枷沽搜鄢园罪垼淳褪菈焊鶝]想抓。 “知道那幾名撾登聞鼓的學(xué)子是從哪出的昌州嗎?” “定康?!毙乾q說。 又是定康周氏。 楚珩捏著茶杯,當(dāng)初置顏相于死地的世家里面,領(lǐng)頭之一就是他們,定國公周夔曾暗中親至江錦城,已悄然與敬王投誠。 這是顏相改制后的第一次科舉,這場舞弊案發(fā),除了能讓全九州,尤其帝都的視線集中在昌州錦都外,再沒有其他作用了。 這么不怕事情鬧大,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只是這“陳倉”,楚珩想了想,腦海里浮現(xiàn)了敬王的另一臂膀——蒼梧方氏。 當(dāng)初給顏相定刑腰斬的刑部尚書就是姓方,恐怕也是得了敬王和太后的暗中授意。而提到蒼梧城,就不得不提及大乘境之一的蒼梧武尊方鴻禎了。 蒼梧方氏天高皇帝遠(yuǎn),又有方鴻禎坐鎮(zhèn),比起定康周氏暗地里偷偷摸摸,方家這兩年可以說是明著跟敬王來往走動。 可是昌州錦都吸引帝都視線,給已是“司馬昭之心”的蒼梧方氏度“陳倉”,能度什么? 楚珩一時沒能想通。 星琿道:“蘇朗也覺得錦都州試舞弊是在打掩護(hù)。還有,我們在錦都遇見蕭高旻了?!?/br> 提及此人,少主的語氣頓時變得漫不經(jīng)心,摸了摸鼻子,硬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說道,“他給蘇朗提了件事,說定康周氏這幾年私底下做起了南洋香料生意,貨從昌州沿海進(jìn),過瀾江水路,可入港時卻避開了穎海,去了更遠(yuǎn)的懷澤港口?!?/br> 穎海是九州最大的開海通商港口,也是瀾江的入???,有著最寬闊迅捷、四通八達(dá)的水道。 “真香料還是假香料?海運(yùn)入昌州不過穎海,這是特意要避開穎海蘇氏啊。”楚珩輕扯唇角,淡聲說。 “真假誰知道呢?!毙乾q道,“我們這一趟是查科舉舞弊,不好去定康和懷澤。蘇朗說等過段時日我們尋個借口再去趟昌州,伺機(jī)一探究竟。” 楚珩聞言瞥向他,抹了抹茶蓋,悠悠道:“三句話離不了蘇朗,‘我們’來‘我們’去,少主覺得穎國公嫡次子‘標(biāo)志賢惠’,所以想拐回漓山做媳婦兒嗎?” “……”星琿臉上瞬間浮起火燒云,“師兄!” 大師兄淡定地繼續(xù),“這不是你來帝都之前跟師父下的保證嗎?” 星琿神色一僵,“……師兄,你這趟回漓山,沒跟我爹講吧?” 楚珩心說我又不想替你挨揍,面上卻很為少主著想,一本正經(jīng)地道:“我看你才像是被拐的那個,怎么好跟師父說。不過馬上三月,各世家城主進(jìn)京朝覲述職,師父本人不方便來,估計還是師娘代為,你好好想想怎么交代吧?!?/br> 大師兄一時沒忍住,語氣里的幸災(zāi)樂禍還是顯了出來,聽得師弟非常不滿,還口道:“年前二師兄傳信和我說,你在帝都有個寶貝似的小妖精,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不給人知道。巧了,今天上午我去御前復(fù)命,看見陛下腰上飾了塊很有來歷的玉佩,當(dāng)時差點(diǎn)把我看傻眼,師兄知道的吧?” 星琿將楚珩方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悠悠語氣學(xué)了個十成十,倒把楚珩噎了一噎。 凌燁身上戴的,是他的偕行靈玉。去年重陽節(jié)后他回去漓山,臨走前將這塊玉系在了凌燁腰上。以前隨口哄星琿說,這塊玉是自己以后娶媳婦的聘禮,現(xiàn)如今倒成了真。 楚珩輕咳一聲,只道:“反正師娘來了我是不怕。” 星琿“嘁”了一聲,只當(dāng)他在嘴硬,只是提及此,星琿不禁道:“師兄,你年初以姬無月的名義給帝都上了道折子,陛下還不知道你是誰嗎?可玉都給了,那你們不是已經(jīng)……” “嗯?!背顸c(diǎn)頭,“我是想找個契機(jī)坦白來著。” 提起這事,楚珩就有些泄氣。 昨晚在榻上,他沒注意提了一句“大師兄”,凌燁于是就換著法的折騰他,一直到半夜才睡下,到現(xiàn)在腰間還酸著。 也不知怎么的,他想法子給“姬無月”說點(diǎn)好話,可凌燁卻依舊不待見,不僅沒有絲毫改觀,還總對“姬無月”抱有許多看不過眼的意見。每次只要他提起,就必要欺負(fù)他。 這讓楚珩著實郁悶。 最后只好順其自然。 * 一進(jìn)三月,朝中大事紛至沓來。 宣熙十一年是大年,九州權(quán)分天下的四方王侯、世家家主入帝都請安奉禮、朝見述職,這是三年一度最重要的政治時刻,整個帝都乃至中州都進(jìn)入了戒嚴(yán)狀態(tài)。 在楚珩和星琿都以為漓山來人是穆熙云的時候,沒想到卻來了個最不靠譜的。 帝都城門,永安侯世子自朝賢山策馬歸來。蕭高旻早到幾日,他這兩年很少往帝都來,人一至,世家圈子里的貴族子弟就紛紛下帖請他聚一聚。今日朝賢山亦是有人攢局。 一群錦衣玉服的年輕公子從外回來,臨近城門勒馬緩行,正說說笑笑間,蕭高旻目光忽然掃見了進(jìn)城隊列居前的一輛華車,他辨了辨車廂上的家族徽記,是……漓山葉氏。 蕭高旻心中微動,一夾馬腹向前跑去,身旁同伴嚇了一跳,急忙高聲喊他:“哎,世子——” 蕭高旻沒應(yīng),徑直去往前頭,跑了十來丈,他放緩了速度,緩緩靠近那輛漓山葉氏的華車。 馬蹄噠噠敲在青磚石路上,此間似有春風(fēng)心有靈犀,輕輕掀動車簾一角,車?yán)锏娜藫u著扇子側(cè)頭也朝外看來,不變的笑眼彎彎,一如往歲在江南。 蕭高旻微微挑唇,什么都沒說。 車簾放下,馬車向前行駛,先進(jìn)了帝都城。 * 葉書離在武英殿見過星琿,后者恰好和蘇朗在一起,鬼見愁刁難調(diào)侃完師弟后,又去敬誠殿重新尋了楚珩。 宣熙十一年注定是個不會太平的年歲,三月十五各家主入宮朝見,請安奉禮。云州蒼梧城的來人備受矚目,女城主方婧慈宿疾在身,不良于行,實在無法從千里迢迢的云州奔赴帝都,因而蒼梧方氏向帝都請了旨,由方婧慈的夫君,蒼梧武尊方鴻禎代為進(jìn)京。 方鴻禎此行到底是代妻述職,還是敬王怕皇帝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按在帝都宰了,請了方鴻禎過來保駕護(hù)航——這些楚珩暫時沒興趣查究,不管什么意思,總之最好老實。 比起方鴻禎這個來意明顯的,楚珩更在意的是從千雍城來的燕折翡。 在云州蒼梧城向帝都請了旨后,慶州千雍城也緊隨其后。 今年初,漓山東君姬無月曾遞過一道奏折,其中提到九州出了第六位大乘境,此后各路消息層出不窮。 如今第六人已經(jīng)來了。 他叫燕折翡。 凌燁看著這個“翡”字,眉心微動,此前凌啟去慶州查赫蘭拓離境路線時,曾在千雍城查到了一位不世出的宗師,現(xiàn)今看來,就是燕折翡了。 這人的路數(shù)天子影衛(wèi)大致清楚,燕折翡不是正統(tǒng)武道破關(guān)入境的,乃是用了一種名為溯洄煉骨的邪術(shù),走了條傷天害理的“捷徑”,而且他應(yīng)當(dāng)是洱翡藥宗的故人。 原本凌燁還只是猜測,但楚珩帶回了葉見微的口信,東都境主知道或者說認(rèn)識燕折翡,而且很肯定燕折翡雖不是朋友,但在敬王之事上并非敵人。原因凌燁沒有問,葉見微也沒有和楚珩說,但對凌燁來說并不難猜——因為硯溪鐘氏、定康周氏、蒼梧方氏正是致使洱翡藥宗闔族覆滅的始作俑者,全是敬王的左膀右臂。 照凌啟在慶州邊境查到的消息來看,敬王的境外盟友,虞疆圣子赫蘭拓當(dāng)初就是在燕折翡的幫助下出的大胤邊關(guān),所以燕折翡跟方鴻禎“一樣”,明面上都在“站隊”敬王。 洱翡藥宗的案卷早被先帝下旨焚毀,這些舊事凌燁也是在天和十三年,先帝駕崩前夕,提及惠元皇貴妃媯海燕嵐的時候,親口告訴的。 洱翡藥宗和鐘方周三家的陳年舊怨敬王并不清楚,燕折翡也不可能讓他知曉自己的來歷,必是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也取得了敬王的一些信任,不然盟友赫蘭拓就不會從千雍城出境了。 可惜還是“不幸”,千雍境主燕折翡縱然手段通天,千里迢迢將赫蘭拓從帝都護(hù)送到慶州,可誰知赫蘭拓出了大胤邊境,臨到虞疆王城,被和他爭奪王位的親弟弟設(shè)伏擊殺。燕折翡哪怕再有先見,也“預(yù)料不到”赫蘭拓居然會馬失前蹄,在自家門口遭殃,只能為敬王嘆惋少了個盟友。 這次燕折翡來帝都,雖不清楚意欲何為,但凌燁很清楚,此人來路陰邪,不管在敬王之事上立場如何,日后必須要騰出手來解決。 燕折翡的出現(xiàn),讓帝都城沸沸揚(yáng)揚(yáng),翹首以盼,而楚珩亦想知道,他在廣陵長街見到的這個人,到底和小師叔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有沒有可能,他就是…… 楚珩深吸口氣,清了清思緒,和葉書離、葉星琿一起朝紫宸殿走去。 三月十五,太極殿朝拜過后,皇帝在紫宸殿賜宴,表彰眾家主勛績。 宮宴并不是真正的議政召見,只是推杯換盞說客氣話的時候,除了各家家主,入朝的世子公子們也都要與宴。 過紫宸門,來到殿前,楚珩三人恰好遇到了蘇朗以及他父親穎國公蘇闕,不免就要停下來行個晚輩禮寒暄一番了。 蘇闕的目光在星琿身上略停了一下,正要開口夸贊幾句,變故陡然發(fā)生。 走在他們一行人前頭的恰好是蒼梧武尊方鴻禎,這位大乘境的腳步將將要踏上殿階,身后似是有所感,忽然猛地轉(zhuǎn)身,直直朝楚珩看去。 沒人看清他是怎么過來的,只知道眨眼之前,方鴻禎停在了楚珩面前,一時間,殿外落針可聞,眾人的目光都朝此處看來。 方鴻禎如鷹般銳利的眸子在楚珩身上掃過,眉心蹙成一道“川”字,顯然起了疑。 葉書離神情微變,看了楚珩一眼,上前半步將側(cè)身擋住楚珩,朝方鴻禎行了個手禮:“敢問武尊有何指教?” 方鴻禎沒有回答,依然凝眸注視楚珩,下一瞬,內(nèi)力聚于掌心,忽然出手,朝楚珩襲去。 此處是紫宸殿,天子駕前,所有人都沒想到方鴻禎會突然出手,全皆變了臉色。 處在目光中心的楚珩沒有移動,方鴻禎又不是鏡雪里,可沒有能看破猜破的本事。九重闕里,永鎮(zhèn)山川所在,方鴻禎不敢亂來。 楚珩眉頭都沒動一下。 任憑他出掌試探。 眼看掌風(fēng)將要落到楚珩身上,變故再次發(fā)生,斜里忽然閃出一道人影,橫掌攔下了方鴻禎的手—— 燕折翡一襲玄色暗紋長袍,面具覆蓋著的臉看不明神色,只聲音里略有幾分不愉:“大庭廣眾之下為難一個初入武道的后輩,莫非這就是云州蒼梧城的風(fēng)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