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燁伸手抱住楚珩，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最后一次了?！?/br>
    楚珩點點頭：“嗯?！币坏窝蹨I悄無聲息地落下來，順著臉頰滑進了領(lǐng)口，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些傷心難過已經(jīng)尋不到蹤跡。

    此頁掀開，都過去了。

    他沒有讓陛下敲打鐘平侯，是不想叫楚歆楚琰夾在其中為難。一邊是有生養(yǎng)之恩的父親，一邊又是血脈相連的兄長，世間哪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姐弟兩個都是知恩又重情的好孩子，要他們徹底背棄哪一邊都很難。

    從前在鐘平侯那受的種種漠視責(zé)難，就當(dāng)還了這場空有其名的父子親緣。

    最后一次了。

    以后該如何就如何，他不會再委屈自己了。

    ……

    宮里樣樣精心，兩日后，楚珩側(cè)臉的紅腫指印已經(jīng)褪去，雙膝間的痛感也消得差不多了。

    帝都這幾日天氣不好，哪怕不下雨，也總是烏云密布，難能看到晴空日照。

    楚珩收了傘，踏進敬誠殿里。

    凌燁正在看影衛(wèi)從南山傳來的加急密報。

    “鐘太后的事怎么樣了？”楚珩也是回來帝都才從凌燁這里知道了太后在南山佛寺被刺身亡的事。

    這是場不能出錯的對弈，稍有不慎，臟水就會沾到皇帝身上。平衡已被打破，興兵起戰(zhàn)勢在必行，但絕不能讓敬王以太后之死做筏子。否則日后史書工筆，難免要給宣熙帝留下一個“戕害嫡母”的墨點疑云。

    似是而非的污蔑最難洗清，楚珩才不想讓他家陛下因亂臣賊子，而平白蒙受后世的詬誶謠諑之辭。

    “蘇朗和你師弟星琿已經(jīng)到南山了，風(fēng)聲并未傳出，但敬王那邊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想必在往南山趕?！绷锜钫燮鹈軋?，不慌不忙地道，“就讓他去，橫豎他都見不到太后的尸身。”

    楚珩聞言卻還有些隱憂：“太后禮佛雖是微服前往、行程隱秘，但南山佛寺不敢怠慢，聽說駕臨當(dāng)日內(nèi)寺戒嚴，外男一律不得入內(nèi)，能讓南山做到如此地步，非得是皇家女眷不可。因此許多人雖然沒有見到太后，但都猜出來了貴客。若是敬王從這點入手，引導(dǎo)輿論質(zhì)疑……”

    凌燁搖搖頭，說：“蘇朗傳來消息，他們在南山腳下，遇到了清和長公主?！?/br>
    “什么？”楚珩眉心頓蹙。

    清和長公主是先帝與惠元皇貴妃的愛女，當(dāng)年被鐘太后賜婚，下嫁宛州瀲滟姜氏，在姜家一度飽受輕慢。直到去年，皇帝派人出面，長公主才得以休離駙馬返回帝都。

    “嗯?！绷锜畹?，“清和上次來宮里見景行的時候，和朕說她要私下去趟食邑，其實是偷偷跑去了南山?！?/br>
    凌燁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楚珩一時間也有些茫然。清和長公主的身世復(fù)雜，她母親的真實身份是洱翡藥宗的遺孤，論血緣，公主該是明遠小師叔的外甥女。有這層關(guān)系在，楚珩對她、對景行都挺關(guān)切。

    “她怎么會去南山？”

    “是啊?！绷锜顚⒚軋筮f了過去，“太后的賜婚差點毀了清和的一生，她跟太后關(guān)系僵硬，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往南山湊？而且還不敢聲張，更不敢讓朕知道?！?/br>
    凌燁停頓了一下，又道：“影衛(wèi)已查過太后遇刺的現(xiàn)場，當(dāng)值的禁軍近衛(wèi)身上都沒有打斗反抗的痕跡，甚至沒有戒備的表情，刺客一瞬間治住了他們所有人?！?/br>
    楚珩眉心跳了跳，隨行的禁軍近衛(wèi)都不是簡單人，能做到這個地步，這刺客必定大有來頭。

    凌燁神色平靜下了結(jié)論，篤定道：“所以清和去南山，不是去見太后，她是去見千雍境主燕折翡的。”

    或者說，見她的母親——“死而復(fù)生”的惠元皇貴妃。

    凌燁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這位“千雍境主”的真實身份。

    宮史記載，貴妃薨在先帝駕崩的前一年，死因是“心悸”。比起隱姓埋名十四年毒殺先帝，現(xiàn)在更傳奇的是她的“死而復(fù)生”。不過她是洱翡藥宗宗主的女兒，得盡巫醫(yī)真?zhèn)?，?dāng)年假死也不是不可能。

    三十年前，在硯溪鐘氏、定康周氏、蒼梧方氏的合謀圍剿下，洱翡藥宗灰飛煙滅。這紙殺令是先帝點頭的。

    貴妃在宮里“薨逝”的那一年，先帝知曉了她的一切，也知道她進宮就是為了殺死自己。事情敗露，貴妃毫不遲疑地服藥自殺。那時，日積月累的毒已經(jīng)讓先帝的身體很不好了。貴妃死后，除了經(jīng)手的天子影衛(wèi)，所有知情人都被秘密處決，就連當(dāng)時身為皇后的鐘太后都不知曉這樁宮闈秘辛。貴妃死后追封，賜謚“惠元”，葬入帝陵。

    先帝駕崩前，將這些情怨往事親口告訴了凌燁，并第二次毀去了洱翡藥宗的案卷。當(dāng)年貴妃是如何隱姓埋名進的宮，受了哪些人的幫助，這些先帝都沒有特意追查——弒君也好，別的也罷，塵土一埋，到此為止。

    其他貴妃同族的兩三洱翡遺孤，只要不生事，就當(dāng)不知道。

    然而如今的燕折翡顯然不這樣想。

    洱翡藥宗覆滅，固然是先帝下的旨，但始作俑者還是鐘、方、周三個貪婪無道的世家。

    硯溪鐘氏已經(jīng)在五年前齊王宮變后，被清洗過一次了，現(xiàn)在已不成氣候。但定康周氏和蒼梧方氏卻還好好的，尤其是方鴻禎，踩著藥宗的累累白骨，成就了他的大乘境。為了那三顆名為“溯洄”的邪藥，他們滅了洱翡全族，每一個冤魂都是一筆血債。

    這三家現(xiàn)在和敬王攪在一起，既然謀反，燕折翡就不希望是小打小碰，要鬧大到無可回轉(zhuǎn)才好，最好動兵開戰(zhàn)——只有這樣，十六世家的丹書鐵券才不足以護住他們，才會流血、屠戮——將三十年前他們加諸于洱翡藥宗的，還回他們自己身上。

    至于戰(zhàn)火里會死多少無辜的人，燕折翡才不在乎。

    鐘太后是皇帝和敬王對峙的平衡點，燕折翡便打破這個平衡，讓太后之死成為開戰(zhàn)的導(dǎo)火索。誰會占到大義的名頭，她也不在乎。

    只要最終皇帝的贏面比敬王大，就夠了。

    這些關(guān)竅在知情人眼里，并不難想通。楚珩掃了一遍影衛(wèi)的密報，燕折翡的所作所為是在棋盤之外的，完全不會考慮“戕害嫡母”的嫌疑，會對皇帝的聲名造成多大影響。

    凌燁還不至于把區(qū)區(qū)一個敬王當(dāng)成目標(biāo)，真正讓他在意的，是那些隱在暗處、尾大不掉的世家。但是現(xiàn)在，太后一死，棋盤打亂，想兵不血刃地放長線釣大魚已經(jīng)不可能了。

    凌燁現(xiàn)在很煩，提起燕折翡、甚至連帶著清和長公主，語氣都是淡淡的。

    他按了按眉心，閉眼壓下心頭的躁火，默了片刻，放緩了語氣道：“清和這趟南山去的，半途多舛，好在最終人還平安。倒也不算白去，好壞見了貴妃一面。她這些年在宛州過的苦，雖不知她從哪里得知的，但母妃‘死而復(fù)生’，她想見面，是人之常情?！?/br>
    太后死都死了，再怎么都不會活過來。沒人知道、甚至也沒有證據(jù)證明是千雍境主燕折翡殺了她。這事一旦傳開，往最輕了說，皇帝都要擔(dān)一個沒看顧好嫡母安危、有失人子之職的罪名。最好當(dāng)然是讓這件事從沒有發(fā)生過。

    凌燁說：“等敬王趕到南山，就讓蘇朗對外放出消息，微服禮佛的是清和長公主，有她作掩飾，南山戒嚴封鎖內(nèi)寺，這些都說得通。敬王見不到太后尸首，這趟就白來。趁著他奔喪的時間，正好對宛州和昌州調(diào)整部署。”

    凌燁鋪開九州輿圖，目光落在大胤的膏腴之地上。

    云州、昌州、宛州。

    一直以來，敬王能夠謀反，倚仗的無非是三樣——

    第一是三州尤其昌州本身的亂。世家著族盤根錯節(jié)，勢力廣大，上通朝廷，下及地望。皇帝推科舉停行卷割到了他們的rou，尤其是過去兩年間被皇帝打壓的某些世家，譬如澹川顏氏，更是心懷不滿。

    第二則是蒼梧武尊方鴻禎，有這個大乘境在，敬王私下里做些什么事，可謂無往不利。方鴻禎在云州極具威望，就像一座定軍石，安了很多謀反人的心。

    第三，便是敬王所借的外力，北狄十三部與南洋澤國。

    “不破不立，收拾敬王跟這些世家，動兵也有動兵的好，刮骨方能療毒?！?/br>
    其中昌州——

    “我得再去一趟。”楚珩說。

    第191章 戰(zhàn)事（二）

    “太后的死是個信號，平衡打破，兩方交火心照不宣，敬王也清楚你要調(diào)兵遣將了。他在南山佛寺?lián)淞丝?，沒了向天下人討伐你的借口，轉(zhuǎn)頭肯定就要將昌州先拿下?！?/br>
    越亂的地方，越讓皇帝頭疼，卻越有利于敬王策反。

    尤其是軍中。

    軍心不往一處齊，皇命有些時候顯得“有心而無力”。江南十二城，花團錦簇，處處都是簪纓著族，昌州世家把控著這里每個人向上走的路，長此以往，很多人就只知家令，不聞皇命。上頭的要反，底下的人也沒有二話，眼瞎耳聾地跟著走，全然不知忠君為何物。

    兵隨將轉(zhuǎn)，將聽令行——這是古語，前半句用在昌州再合適不過，只要有叛將，不愁沒有叛軍。

    敬王要拿下昌州，首要策反的就是東海水軍。其中最大的障礙便是昌州總督連松成——這個真刀實槍從北境戰(zhàn)場上一步步拼出來的將軍。

    連松成到昌州的時間不算很長，在這種世家橫行的地方，他一個“空降總督”卻能將原本一團亂麻的東海水軍理出條線兒，收整點出“軍”的樣子，足見其才干手腕。

    連松成是正經(jīng)打拼上來的天子嫡系，他算不上名門出身，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就是自己一身赫赫戰(zhàn)功和皇帝的賞識提拔。

    大胤尚武，在軍中更是如此。連松成有戰(zhàn)功有威望，他雖不是昌州本地著族，但在軍中卻是不少普通軍官的榜樣。更何況他本就總領(lǐng)昌州軍務(wù)，論官職乃是昌州眾部將的直屬上司，跟著他就是往天子嫡系麾下靠，總不會有錯，因而幾年下來，連松成雖不能在昌州軍中說一不二，但也聚了些愿意向著自己的人脈。

    平日在昌州軍務(wù)上，那些和本地著族同氣連枝的將領(lǐng)們，跟連松成打交道彼此都還算客氣，沒事兒誰也不會跟誰過不去。強龍固然難壓地頭蛇，但總督的名頭也不是假的，連松成的“娘家”是北境朔州鐵騎，他不是軟柿子。

    敬王非得將他解決了，才能將東海水軍收入囊中。

    昌州那些世家主都是老狐貍成精，只會面上隔岸觀火，暗里順風(fēng)張帆，哪肯輕易浮出水面擺明立場。愿意暗中幫敬王摻和一腳，就是想著萬一能撈點從龍之功，以及停行卷停的不甘心。倘若敬王真能成事，來日他們便是功臣；可一旦失了局勢，這些人便會立刻轉(zhuǎn)舵，收回暗處的援手，轉(zhuǎn)過天，大家仍是赤膽忠君的好臣子。無論結(jié)果如何，江南十二城的世家主們永遠穩(wěn)cao勝券。

    皇帝真正想宰的就是他們。

    而眼下局勢不定，這些老狐貍是絕不會將謀反舉動擺到明面上的，一切都得清清白白依著“規(guī)矩”來。心照不宣的事兒，敬王自然明白。

    連松成身為昌州總督，統(tǒng)領(lǐng)昌州軍務(wù)，東海水軍和昌州駐軍名義上都歸他管。依照國法，在昌州境內(nèi)調(diào)動水軍，得要總督的玄鐵令牌。軍中認符不認人，敬王的人若是拿到令符，東海部將們見令行事，合國法也順軍規(guī)。

    玄鐵令由各州總督和監(jiān)軍各執(zhí)半塊，合二為一后方能調(diào)軍。

    楚珩記得，當(dāng)日在懷澤城同方鴻禎等人對峙的時候，連松成應(yīng)蘇朗之請，調(diào)了三千東海水軍過來，為此專程請了昌州監(jiān)軍手里的半塊令牌，往帝都遞了奏折。如今整幅玄鐵令牌都在連松成那兒。

    幾日前，帝都派了新任總兵過去接手懷澤城的軍防，待大小事務(wù)交接完畢，要不了多久，連松成便會離開懷澤，返回州城總督府。

    對敬王而言，從懷澤到錦都，這一路堪稱“天時地利人和”，他想問連松成要兩樣?xùn)|西——玄鐵令牌和項上人頭，連大將軍都帶齊了。

    ……

    “事不宜遲，挑了幾個擅長易容的影衛(wèi)，我得立刻再去一趟昌州，連將軍對江南局勢很重要。宜山書院那邊，我過去，會更有說服力，武府宗門顧忌什么，漓山最清楚?！背竦?，“不破不立，既然要亂就讓昌州徹底地亂一回。這次的長線放出去，釣回來的魚，便得是江南十二城的世家?！?/br>
    大胤的萬里河山輿圖鋪展在并肩而立的兩個人面前，定國安邦的密旨會從敬誠殿發(fā)出，傳往九州四方。

    烏云晦雨，不過是一時之間，忽然而已。日圓盈尺，光滿天下，這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海，終是長在朗朗日光之下的。

    跟隨楚珩前去昌州的影衛(wèi)已經(jīng)候在敬誠殿外。

    他才回來沒兩天，就又要離開了，而且這一次比上回要更久。

    臨行前約法三章自然不能少，凌燁又跟他重申了一遍，若遇方鴻禎，不許以身涉險地強殺。

    楚珩答應(yīng)得認真，說：“我心里有數(shù)。”

    凌燁想著他上次在昌州懷澤就聽了囑咐未曾深追，只當(dāng)他是記在心里了，便沒有再多加強調(diào)。說了些旁的，送他到了殿門前。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一縷霞光破開黑云，金光傾瀉，映亮了此方天幕。

    “走了。”楚珩說。

    “路上當(dāng)心?！?/br>
    凌燁望著他的背影行了幾丈遠，忽然頓了頓，轉(zhuǎn)身迅速折返，他大步又走回到凌燁跟前，二話不說，也不管周遭有什么人看見，傾身過去吻了一下凌燁的唇。

    “這一仗，我們會贏。生氣傷身，亂臣賊子不值得。等我回來?！?/br>
    他莞爾一笑，不等凌燁應(yīng)聲，轉(zhuǎn)身便快步往外。

    這回是真走了，凌燁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靖章宮外，那個吻帶來的悸動卻還回蕩在胸腔里，心砰砰地跳。凌燁抬頭望著破開烏云傾瀉而下的天光，心想等收拾完敬王跟那些不安分的世家，便要昭告九州四方，讓這朗朗日光所及之處的人都知道——山河主人，屬楚珩也。

    他不自禁地彎了唇，走回殿內(nèi)，看著那張輿圖，楚珩前去“下餌”，他也要為之后的收網(wǎng)“撈魚”做好安排。

    “傳密旨往慶州軍中，告訴穎國公蘇闕隨時準(zhǔn)備回穎海，另外讓他秘調(diào)一支慶州駐軍往中宛邊界增援，就把顏云非派去，讓他到朔安侯顧錚的中州軍帳下，顧錚自會安排妥當(dāng)?！?/br>
    “兩年了，人脈給他打通了，他也在慶州攢了幾筆小軍功，這趟歷練價值幾何就看這一回了。傳旨的時候告訴他，相府的鑰匙朕給他備好了，能不能拿回去就看他的本事了?！?

    ……

    楚珩踏出帝都，再奔昌州的這日，千里之外的南山佛寺，蘇朗一手“明修棧道”的障眼法，讓敬王凌熠撲了個空。鐘太后的棺槨已經(jīng)“暗度陳倉”，被葉星琿帶出了南山，由寧州總督接手，秘密轉(zhuǎn)往帝都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