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不僅大，而且格外的熱鬧。

    顧長安與白七剛到門口，就聽到一聲中氣十足地：“大夫！你就放我走吧！”

    大夫的聲音也不含糊：“你不是前兩日病得起不來的你了?。拷o我老實回去待著，病未徹底離體，你別想走人?！?/br>
    只是這不含糊的聲音聽起來，有那么幾分耳熟。

    兩人穿門而去，就見坐在看診堂里的，果真是盛大娘子。旁邊打下手的盛九娘一頭披發(fā)也全盤了起來，她待著面巾，系著圍裙，手上還攏著袖套。正揮著手趕客。

    那患者是個年輕兒郎，不住的求盛九娘：“盛小大夫，盛小大夫，我是真好了?！?/br>
    “你哪兒好了呀？”盛九娘頗為潑辣，“我看你腦子都壞了！”

    顧長安不由得笑出了聲。

    他一笑，幾人就看見了他。盛九娘蹭地站起身：“貓老爺！”

    “我來瞧瞧你們這兒的情況?！鳖欓L安說，“怎么只有你們兩個？”

    “我們是輪班制度?！笔⒋竽餂_他屈膝一禮，“今日莊里患者五十又七人，城里派來了三位大夫過來。九娘不算，她還未出師，只是來打下手。另兩位大夫正在院中查房問診。”

    盛九娘有些不好意思，也跟著屈膝道：“讓貓老爺見笑了，我現(xiàn)在只能算作一個藥童。幫jiejie開方拿藥再煎藥之類的。”

    那個患者已經(jīng)呆住了。

    貓老爺還好說，大家已經(jīng)互相在天上投影見過了?？烧l見過滿頭雪色長發(fā)的人啊。

    難怪都說是妖怪，這是人能長出來的樣子嗎！

    他呆呆看著白七，被老虎精眼神一掃，才一個哆嗦收回了神。又連忙看向顧長安。

    “貓老爺，您是貓老爺??！您瞧瞧我，是不是真的好了?！?/br>
    “你覺得自己好了？”顧長安問他。

    “是的呀。我感覺我就不是那個疫病，就是普通的傷寒了?！被颊哒f，“這就好啦?！?/br>
    “你先前有些什么癥狀？”顧長安又問。

    “還是我來講吧，”盛大娘找出了那患者的醫(yī)案，“患者姓于，廿一歲。三日之前突起高熱送來，服用麻黃湯兩日后降火散熱，仍有胸痛，咳喘之癥。用承氣湯一劑，補(bǔ)氣益中化痰?！?/br>
    “然后他現(xiàn)下就叫著他好了，要走了?！笔⒕拍镅a(bǔ)充道，“哪兒能這么快的呀，便是真的好了，也得觀察一夜才能決定呀。萬一你夜半重新燒起來，怎么辦？”

    “大娘子，勞你把把他的脈，看看他是否真的好了?！鳖欓L安道。

    他發(fā)了話，盛大娘子立刻坐回去與那于姓患者道：“坐好，伸手?！?/br>
    小于連忙伸出手：“我感覺我真的好……”

    看著盛大娘子瞪他，他連忙住了嘴。

    盛大娘子細(xì)細(xì)把著他的脈。

    脈象平和，略有些浮緊。身上應(yīng)當(dāng)還有些微的不妥，但確實已然好轉(zhuǎn)得多了。

    盛大娘子想了想，又道：“換只手。”

    “我……”小于剛吐出一個字，又被瞪沒了聲。

    好一會兒，盛大娘子才收回手：“貓老爺，從脈象上看，這位患者雖然仍有些不妥，但確實快要大好?！?/br>
    她想不明白。

    雖然麻黃湯就是一味來得很快的方證。但麻黃湯所適用的病程其實很短。而且這院中收治的許多患者，用麻黃湯的效果都很不錯，卻沒人這么快就活蹦亂跳的。

    “你既然覺得好了，那喝過我的茶，就走吧?！鳖欓L安笑著與那小于說，“這里畢竟是病院，待久了免得又染了病氣?！?/br>
    他說完，就笑看了白七一眼：“麻煩我們白七爺啦？”

    白七無奈地看著他，伸手從腰間解下一個玉葫蘆：“碗。”

    “這里有藥碗?！笔⒕拍镞B忙遞給小于一個碗。

    “這是我店里的蜂蜜檸檬水，可以稍微調(diào)理一下身子。”顧長安道，“你身體底子不錯。歸家之后多用紅薯，吃一些rou。便也無礙了。”

    “哎！謝謝貓老爺！”小于連忙道。

    他幾口喝完水，放下碗就往莊子大門跑。跑出幾步，又回頭揮了揮手：“謝謝大夫們救我性命。”

    盛大娘子看著他那模樣，只能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

    末了，她才看向顧長安：“我想請貓老爺給我解惑。”她將院中用藥情況細(xì)細(xì)一說，才道：“為何小于就會好得如此之快？”

    “這于患者個人的身體素質(zhì)有關(guān)?！鳖欓L安笑道，“畢竟你們蘇州府鬧起來的這個時疫，本也是能自己痊愈的一個病?！?/br>
    “??？！”

    第158章 【一更】救人是很快樂的事情嗎？

    會自己痊愈, 豈不是……他們做的這些事，都沒有意義？

    盛九娘茫然地抓住了盛大娘子的袖子，神色有些惶恐：“jiejie……”

    便是連盛大娘子, 此時都露出了驚疑的表情：“貓老爺, 此話從何說起?。俊?/br>
    “你們別著急。我并非是說可以放著病人不管的意思。實際上正因為你們一心赴救，所以病癥才未蔓延開來?！鳖欓L安道。

    “肺炎一癥, 相似的癥狀有許多。你們也知道, 我不是個專業(yè)的醫(yī)家，因此來此之前，我也去上過一課。因為這個病癥起癥很急，一夜之間就能燒得灼手，加之好發(fā)著都是青壯男性，加之諸位的醫(yī)案。是以有醫(yī)者判定, 此病乃大葉性肺炎?！?/br>
    “人有兩肺, 肺分五葉。所謂大葉性肺炎, 就是有致病的肺炎鏈球菌感染了一片肺葉，從而引起炎癥, 令人生病。因肺乃呼吸之器, 人感染病癥, 呼吸之間就會帶出致病菌。是以此病有一定的傳染性。”

    他說得很細(xì)，只是盛九娘性子急切，她忍不住追問道：“所以既然都病了, 為何還能自己痊愈？”

    “這就與患者自身的身體情況有關(guān)?！鳖欓L安道，“在研究之中, 此病的病程分為四程, 患者身體康健, 癥狀又輕, 在炎癥反應(yīng)消退之后，身體自身就會開始反擊。致病菌會被吞噬細(xì)胞吞噬，肺部的滲出物，會被身體吸收或是直接咳出，然后此病也就好了?！?/br>
    “吞、吞噬？吸收？”

    盛九娘聽得云里霧里，那、那都是些什么東西??？是她們的身體嗎？

    “嗯?！鳖欓L安笑著點頭，“我們的身體里也有許多微生物啊?！?/br>
    盛大娘子努力地思考著：“所以……我們身體里的微生物維持我們的健康，當(dāng)外部的致病菌侵入，它們又打不過對方時，我們就會生??？”

    “嗯，倒也可以這么說。”顧長安道，“我們身體有一套自身的防御機(jī)制，就如同我們的邊軍。當(dāng)防御機(jī)制被突破或是被繞過，那就病了?！?/br>
    “這、這般說來，我們的身體不也是一個國家？”盛九娘茫然極了。

    醫(yī)學(xué)的世界是這樣的嗎？她的身體……是這樣的嗎？

    “或者說是一個大型組織？”顧長安認(rèn)真道，“雖說有病人能自愈，但一定不要小看這個病癥?！?/br>
    “炎性反應(yīng)，本身就是我們自體的防御機(jī)制，在抵抗外部傷害的時候會給予的一個自然反應(yīng)。但當(dāng)它轉(zhuǎn)向身體內(nèi)部的器官，就會變得危險。大葉性肺炎起病之所以急切，便是因為如此。是以降溫消炎這一步極為重要?！?/br>
    “你們在病程內(nèi)及時用麻黃湯發(fā)汗解表清肺熱，是很關(guān)鍵的處置過程。若非有各位大夫拼盡全力的診治，患者也未必能等到自體康復(fù)的機(jī)會?！?/br>
    他說著，沖著兩位醫(yī)家拱手作揖：“辛苦了?！?/br>
    “哎呀，貓老爺我們可不能受您的禮?！笔⒓医忝眠B忙對他屈膝。

    互相一禮后，盛大娘子又說：“如此一來，此病只要控制住高熱，便能得到很好的緩解?！?/br>
    “是極?！鳖欓L安頷首笑道，“若是控制不住，就得將人往城中送去，冒險使用青霉素。因為再拖下去，病程發(fā)生變化，極有可能引發(fā)其他病癥?！?/br>
    “明白了。”盛大娘子道，“我讓九娘領(lǐng)您與老虎老爺去院內(nèi)看看吧?！?/br>
    盛九娘明顯還暈乎乎的，被jiejie一點名，就回神片刻：“貓老爺，老虎老爺，請跟我來?！?/br>
    她帶著路，走著走著又暈乎了。

    行至輕癥門前，她突然停下腳步問：“貓老爺，您說的那些致病的鏈球菌，清理它的巨噬細(xì)胞，還有我們自體的防御，都能被觀察到嗎？”

    “能。”顧長安輕聲道。

    “神仙手段？”

    “凡俗手段?！?/br>
    “那……貓老爺?！彼ь^看向顧長安，面上雖還有惶恐之色，雙眸里卻漸漸堅定了起來，“我能朝著這條路一路走下去嗎？我可以觀察它們，并破解它們的致病方式嗎？”

    顧長安垂眸看著她：“盛九娘，你生活在一個古老的醫(yī)學(xué)之家里。家中父母、祖輩皆有幾十年治病救人的經(jīng)驗。他們對醫(yī)學(xué)的理解是你的珍寶?！?/br>
    “我認(rèn)知的體系，與你們的有很大的不同。是以我能告訴你，有這些東西；我卻無法告訴你，它們是怎么運(yùn)轉(zhuǎn)。但你的父母，你的祖輩，還有你的決心，一定能讓你知曉這其中的秘密。”

    “嗯！”盛九娘猛地點頭，“我會去找它們!”

    她已然借著貓老爺?shù)纳裣墒侄慰催^那個微觀世界，貓老爺還將能持續(xù)觀察微觀世界的“顯微鏡”帶來了這個世界。

    她已然擁有了比前人廣闊得多的認(rèn)知。這些認(rèn)知定然能化作她前行的動力。

    “這是個很漫長的過程，許是你用盡一切時間，都未有寸進(jìn)?！鳖欓L安給她敲警鐘，“這條路孤獨又苦寒，你決定好了嗎？”

    “那也無所謂?！笔⒕拍镄Φ?，“若我未有寸進(jìn)，那定是走了許多錯誤的道路。在我們醫(yī)家的世界里，排除錯誤也是價值。我知道該怎么做了，謝謝你貓老爺。”

    盛九娘下定決心，心里就輕松了不少。

    她帶著兩個小神仙走完了輕癥病區(qū)。這個莊子里絕大多數(shù)的患者用麻黃湯的效果都不錯。

    連用三日體溫正常后，又會換做別的方子進(jìn)行理氣和中的調(diào)理。一人一方，留守的藥童們忙得不可開交。

    顧長安遞了一株生靈草給盛九娘：“找個信得過的人收著，泡在水里給此處所有人喝。這一株大抵足用半月，半月之后，按照病程，此疫也就差不多了?！?/br>
    半月！

    這可是最振奮人心的消息了！

    盛九娘忍不住高聲道：“當(dāng)真半月可行？！”

    “若無意外，便是半月了?！鳖欓L安道。

    “太好了！太好了……”盛九娘眼淚滾滾而下，她轉(zhuǎn)過身粗暴地抹了把臉，低聲道：“讓老爺見笑了。”

    顧長安遞給她一張巾帕。盛九娘接過擦了擦眼睛，再一抬手，身后則空無一人。

    “嗚喵……她為什么會哭？”

    小美短趴在白七的袖袋中，扭著頭去看越來越遠(yuǎn)的莊園。

    “因為她高興。”白七淡淡地道。

    “高興為何會哭？”小美短不明白，“高興不應(yīng)該笑嗎？”

    “因為他們?nèi)祟悤矘O而泣。”白七解釋得很干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