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兩位祖宗，說不準(zhǔn)已經(jīng)吵起來了。神仙打架，殃及池魚。咱們往跟前湊干嘛呢?！?/br>
    那碗醒酒湯，冷了又熱，熱了又冷。

    一等，就是大半個(gè)時(shí)辰。

    院子里終于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梅望舒腳步紛亂，心神不寧，出去時(shí)不慎絆了一下，抬手扶住了門框。

    齊正衡趕緊迎上去，“梅學(xué)士，跟里面說好了？表姑娘不必找來了吧？”

    梅望舒呼吸急促，渾身脫力，臉頰滴血似的嫣紅，站在門邊，恍惚了一瞬，才開口道，

    “無事。原公子已經(jīng)歇下，不必再找人來。”

    齊正衡放下了心，關(guān)心地問，“喲，梅學(xué)士，臉色不怎么好。在里面和那位……吵架了？”

    他擔(dān)驚受怕起來，“難得一次出京巡幸，你們可別又鬧起來。”

    梅望舒精疲力盡地?fù)u搖頭，“沒吵。他醉沉了?！?/br>
    她往外走了幾步，“對了?！蓖Ｏ履_步，仔細(xì)叮囑，“原公子醉了，在溫泉池子里說了不少胡話。若是明日酒醒之后，想起那些胡話，又知道我在里面，全聽了去，只怕他會(huì)鬧氣，傷了君臣情分?！?/br>
    她緊盯著齊正衡，一字一頓地道，“今日我過來之事，絕對不要讓原公子知曉?！?/br>
    齊正衡見她叮囑地嚴(yán)肅，也肅然道，“放心。我會(huì)叮囑下面的兒郎們，個(gè)個(gè)管好嘴巴?！?/br>
    梅望舒點(diǎn)點(diǎn)頭，往院外走去。

    齊正衡見她神色疲憊，趕過去扶了一把，送到院門外，交給常伯護(hù)送。

    梅望舒勉強(qiáng)笑了一下，道了謝。

    齊正衡忽然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道，“哎喲，梅學(xué)士你這身……怎么把原公子的袍子穿出來了？雖說是微服在外，臣下這么做，還是逾越啊?！?/br>
    梅望舒臉上斂了笑容，冷聲道，“原公子醉后把我扔下水。不穿他的袍子，我穿誰的？”

    拂袖而去。

    回了自己院子，門戶緊閉，接連三日沒有出門半步。

    把主院的貴客晾在了別院里。

    常伯作為主人身邊的大管事，這兩天在兩個(gè)院子間來回傳話，差點(diǎn)跑斷他兩條老腿。

    “大人，還歇著呢？”他站在房門外，唉聲嘆氣，“都三天啦。知道大人不喜歡高處，陪著貴客爬山登頂，累著大人了。但也不能總把貴客獨(dú)自丟在院子里晾著呀?！?/br>
    “那邊的齊大人已經(jīng)過來問了好幾次了?！?/br>
    “大人——”

    房門打開了。

    梅望舒身上松松披了件青色氅衣，站在門邊，頭一句便問：“表姑娘已經(jīng)送走了？”

    “早送走了。就在大人吩咐下來的當(dāng)日就送下了山，這都兩天了?！?/br>
    梅望舒點(diǎn)點(diǎn)頭，讓開道，把身上的氅衣攏了攏，走進(jìn)庭院，找了處花藤下的石桌坐下。

    常伯大聲召集小廝仆婦們進(jìn)去屋里灑掃，走過來打量了幾眼，擔(dān)憂地問，“大人這兩日都沒睡好？看眼底發(fā)青的?！?/br>
    “夜里想事情。”梅望舒輕描淡寫地帶過。

    常伯站在身側(cè)，低聲問，“可是為了表姑娘的事？最后大人把貴客勸住了，人沒送進(jìn)去，實(shí)在是不幸中的萬幸?！?/br>
    “太巧了。”梅望舒喃喃地道。

    常伯納悶問，“什么太巧了？”

    梅望舒閉嘴不言。

    偏巧在她爬山下來，精疲力盡，思慮不周時(shí)出的事；偏巧那一陣齊正衡不在；偏巧她進(jìn)去時(shí)四處無人，門戶大開；偏巧在她打算離去時(shí)，人酒醉落了水，引她過去池邊找人；偏巧在她四處急著找人時(shí)，又酒醒了，黑燈瞎火把她抱下了水……

    處處都是巧合。

    怎么會(huì)這么巧。

    灑掃的仆婦小廝進(jìn)進(jìn)出出，院門敞開著，沒過多久，外頭出現(xiàn)兩三個(gè)禁軍大漢，探頭探腦地往院子看，被常伯抓了個(gè)正著。

    那幾名禁軍尷尬過來行禮，“卑職等奉了我家齊大人的命，過來看梅學(xué)士身子好些了，卑職也好回去復(fù)命?！闭f完一溜煙跑了個(gè)沒影。

    梅望舒聽了，轉(zhuǎn)頭叮囑常伯，“齊正衡想不到來院子盯我，是別人叫他做的。院子里灑掃的動(dòng)作快些，貴客過一陣就要來了?！?/br>
    果然，片刻后，洛信原含笑跨進(jìn)門來。

    今日天氣晴好，春光盎然，洛信原也極應(yīng)景地穿了身天青色的春衫，長身鶴立，腰間佩了塊巴掌大的玉珮。

    往日在眉眼間總是隱約不去的低沉郁色，今日不見了蹤影。

    總帶著壓迫感的俊美鋒銳的五官輪廓，因?yàn)槊佳坶g帶了nongnong笑意的緣故，那股鋒銳寒氣，也在春風(fēng)里消散無蹤了。

    陽光下看起來，神情閑適，舉止除了往日的貴氣，更添了幾分世家公子般的翩翩氣度。

    “歇了三日沒出門，把整座別院幾乎都走遍了?！?/br>
    洛信原唇邊帶笑，緩步走過來，“爬山時(shí)沒覺得，下山時(shí)見雪卿那么大的反應(yīng)，這才突然想起，你身子弱，只怕是累狠了。怕你心里氣著，只好親自過來請罪?！?/br>
    梅望舒引他在石桌對面坐下，平心靜氣道，“歇了幾日，已經(jīng)好多了。我無事?！?/br>
    “你無事，為什么接連三天關(guān)門閉院？——原來不是為了爬山之事惱了我，而是別的事？”

    洛信原恍然道，“難道是當(dāng)日我醉酒，傳召了貴府表姑娘。雪卿心里怨我？”

    梅望舒神色不動(dòng)，視線抬起，掃了他一眼。

    “什么表姑娘？”她淡淡道，“當(dāng)日信原果然酒醉了。梅家的表姑娘并未進(jìn)去。你不要多想?！?/br>
    “這倒是怪事?！甭逍旁鹕恚谠鹤永镫S意走了幾步，停下來，心情極好地抬手碰了碰花藤垂掛下來的紫色花苞，

    “當(dāng)日我雖然喝得大醉，但并未完全失去知覺。你說梅家的表姑娘并未進(jìn)去，齊正衡也說表姑娘并未進(jìn)去。但我分明記得，那位表姑娘從門外進(jìn)來，在黑暗里走近池邊，徘徊不去，我當(dāng)日醉酒后血?dú)馍嫌?，把她攔腰抱下了池子……”

    梅望舒出聲打斷，“都是酒后的春夢一場?！?/br>
    洛信原回過身來，眸光似笑非笑，

    “我明白你的顧慮。當(dāng)日是我酒后失當(dāng)。表姑娘是寡居之婦，又在你梅家的別院里發(fā)生的事，難以啟齒，傳出去令你難做?！?/br>
    他鄭重地致歉，“此事是我的過失。你放心，我絕不會(huì)宣揚(yáng)出去，只在暗中好好補(bǔ)償表姑娘。對了，她人在——”

    梅望舒冷冷道，“她已經(jīng)走了?！?/br>
    人已經(jīng)走了，兩邊無對證，洛信原那邊又還記著事，她索性把事情推給了已經(jīng)離開的阿苑。

    “此事，信原確實(shí)做得極不妥當(dāng)。雖說是酒后亂性，失了控制，但畢竟害了人家清譽(yù)。以后再不要做了?！?/br>
    洛信原誠懇地認(rèn)錯(cuò)，“都是我的錯(cuò)。雖說并未到做到最后一步……”他看了眼梅望舒的臉色，立刻改口，“天地在上，以后我再不喝那么多酒了?！?/br>
    梅望舒冷眼觀察，見他露出了誠心悔過的姿態(tài)，身為天下之主，放下身段謙卑認(rèn)錯(cuò)。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她深深呼吸幾次，袖中捏緊的指尖松緩下來。

    “罷了?！彼D(zhuǎn)過頭去，“此事再不要提了?！逼鹕矸愿劳忸^等候的常伯準(zhǔn)備點(diǎn)心清茶。

    “今日來找我可是有事？”她走回來落座，“那日爬山傷了元?dú)猓僖膊荒芘愕巧搅?。?/br>
    “不委屈你陪著爬山。”洛信原笑起來，“在此處別院里休憩了七八日，簡直像是神仙歲月。我等凡人，偷來幾日神仙歲月，足夠了?！?/br>
    他提起來意，“今日過來看看你歇得如何了。若你身子好了些，我們明日便回京。”

    梅望舒倒是有些意外。

    洛信原坦然道，“在你這邊的神仙日子固然極好，但思時(shí)在朝堂上，這幾天只怕是過的是地獄日子。”

    “京里耽擱久了，有些事需要朕回去處理一下?！?/br>
    梅望舒見他言行理智，談吐清晰，又恢復(fù)天家自稱，看起來和往日的圣明天子沒什么區(qū)別了。

    她輕聲問，“陛下最近感覺如何，驚恐狂暴之癥可是徹底好了？”

    “或許吧。”洛信原也有些感慨，說了句，“雪卿就是朕的良藥?！?/br>
    梅望舒心里有氣，不冷不熱加了句，“不敢當(dāng)?；蛟S是陛下平日里不近女色，積壓得太狠了也說不定。女色才是陛下的良藥?！?/br>
    “……”

    洛信原啞然片刻，“行了，別院里你我平輩相交，有話直說無妨。表姑娘的事，雪卿心里怨我?！?/br>
    又悠悠感慨了句，“平日里心氣平和，待人接物恰到好處，都說是好性子；原來生氣起來，也能把人罵到無言以對?！?/br>
    梅望舒淡淡一笑，不客氣地道，“那是信原平日里見識(shí)得少了?！?/br>
    洛信原閉了嘴。

    正好常伯端茶過來。

    洛信原閉嘴，坐直，接茶。

    梅望舒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微服天子，想起那晚溫泉之事的種種巧合，重重疑點(diǎn)，心里細(xì)微地一動(dòng)。

    她起身從常伯手中接過茶盤，親手遞了過去。

    洛信原抬手欲接過。

    端著茶盤的那雙素白秀氣的手卻微微抬起一點(diǎn)，指尖正好勾過他的掌心。

    溫?zé)岬闹讣庥|感傳來，若有若無，酥酥麻麻，從掌心直沖頭頂。

    洛信原心神俱震。

    “咔啦——”剛接下的茶盞猛然一歪，幾滴茶水潑濺在地上。

    他連忙抬手穩(wěn)住茶杯，潑出去的茶水還是濺了不少在衣袍上。

    洛信原手里擦拭著，暗中瞥去一眼。

    梅望舒端坐在石桌對面，那雙亂人心神的白皙秀氣的手，此刻正規(guī)規(guī)矩矩捧著她自己的茶杯。

    點(diǎn)漆般的眸子斜睨過來，帶著幾分探究，隱約打量著他的神色。

    “信原怎么如此不小心。”她平靜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