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司機沒由來的打了個寒戰(zhàn)。

    他不知道該停車，還是繼續(xù)走，卻又不敢問。

    折磨的漫長等候后，終于，高大男人出了聲。

    “麻煩師傅掉頭，”霍傳山的嗓音恢復(fù)了溫和有禮，“去齊魯大學(xué)新校區(qū)……對，樺林園那邊那個?！?/br>
    ——

    一番折騰，到達(dá)鄒城新校區(qū)大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

    霍傳山從后備廂提了行李箱，又掏錢付了車費，才半攬半抱的把白岐玉弄下車。

    其實后者恢復(fù)了理智，只是過度的不安讓他心悸不停。

    ……怎么就答應(yīng)了霍傳山跟他來學(xué)校呢？

    正逢晚飯點，來往的學(xué)生們喧鬧在一個個小餐館間，熱騰騰的香氣與年輕人蓬勃朝氣混在一起，似乎整個夜晚都是明亮的了。

    白岐玉不想把災(zāi)厄帶到象牙塔，對崇明小區(qū)的恐懼又刻在骨子里，這樣矛盾的恐懼感，幾乎折磨得他崩潰。

    他神經(jīng)質(zhì)的咬著指甲，大拇指和食指被咬到出血，新鮮的血腥味兒充盈口腔。

    霍傳山一回頭，趕緊制住他：“不怕，不怕……我們不回家?！?/br>
    “你不懂……我必須要回去，”白岐玉痛苦的閉上眼，“祂不會放過我的，祂無處不在……”

    “祂是誰？”

    白岐玉渾身一顫：“我不能說……我不能再害你了?！?/br>
    霍傳山?jīng)]有追問。

    迎面，幾個學(xué)生認(rèn)出了他，嘻嘻哈哈的朝他問好：“老師好！”

    “你們好?！?/br>
    “這是霍老師男朋友嗎？”帶牙套的女生擠擠眼，“好帥！真般配！”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笑作一團，還有人要拍照。

    “不要亂說。我們是朋友?！被魝魃綗o奈的笑了，“快去吃飯吧，人多了?！?/br>
    “好~”

    送別學(xué)生們，霍傳山轉(zhuǎn)身，溫和的俯下身子，捧住白岐玉的肩膀。

    “聽著，我知道你有不能說的苦衷。但相信我一次，可以嗎？”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

    霍傳山強行板住他的下巴，讓他轉(zhuǎn)頭去看熙熙攘攘的校門。

    巍峨蒼勁的書法大字“齊魯大學(xué)”，高大肅穆的校門內(nèi)，是一位偉人的高大雕塑。

    后面，聳立的教學(xué)樓已亮起了廊燈，如星河點點，照亮昏暗的上空。

    在磅礴大氣的建筑間，松柏、玉蘭花，茂密小灌叢交織起昂揚的綠意，學(xué)生們穿梭其中，一切都是靜謐而美好的。

    “我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什么，但這里不會是邪祟之物的主場。”

    白岐玉睫毛一顫：“你又怎么能確定……”

    “那里，五千學(xué)生血諫清政府抗擊日寇；那邊兒，十六位女黨.員成立的鄒-泰地下通訊站，偵破了蘇聯(lián)抗德聯(lián)合反擊的絕密電報?！?/br>
    霍傳山溫厚又肅穆的聲音，為白岐玉講解了新校區(qū)選址上的歷史名跡。

    “……這里，是華夏先進(jìn)之魂的輝耀處。任何陰影處蠢蠢欲動的污穢，任何陰邪鬼祟，都避之若浼。”

    “……當(dāng)年的洋鬼子沒能攻下的地點，也足夠保護(hù)你。”

    白岐玉很想說，我逃避的東西，與你所說的不在同一個范疇。

    可話到口邊，他又止住了。

    或許是霍傳山的語氣如此堅定而令人信服，也或許那些歷史銘記的鮮紅色震懾人心，白岐玉的恐慌奇跡般地消退了。

    而被鎮(zhèn)壓過久的斗志、希望，觸底反彈，白岐玉的眸子漸漸浮上了一層盈盈的光亮。

    他望向朦朧夜色下偉人氣勢恢宏的雕像，輕輕說：“好?！?/br>
    二人在教職工餐廳簡單的用了餐。

    白岐玉不想多麻煩霍傳山，可后者不放心他一個人，便讓他在課堂上旁聽。

    霍傳山的公選課是《歷史劇與歷史》，這么枯燥死板的題材，竟座無虛席，氣氛高漲。

    他講的風(fēng)趣、又博古通今，引經(jīng)據(jù)典，全場旁聽下來，竟一個睡覺、走神的學(xué)生都沒有。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能隨意調(diào)換。《病隙碎筆》的這句，與莎翁《麥克白》中的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

    “好了，下一節(jié)課要交四大悲劇任選一篇的300字的讀后感。”

    學(xué)生一片開玩笑的哀嚎中，霍傳山挑眉：“那就600字？”

    “不不，300字挺好，300字真香！”

    霍傳山笑了笑：“下課?！?/br>
    “唉——”

    在學(xué)生們活力四射的“老師再見”中，霍傳山收拾好教案，朝大教室最后排的白岐玉走來。

    后者朝他揮了揮手機，揶揄地眨了下眼：“老師，我也要交作業(yè)么？”

    霍傳山無奈的笑笑：“你啊……”

    他坐到他旁邊，仔細(xì)一看，白岐玉還真的在手機上做了筆記。

    條理分明，言簡意賅，整堂課的內(nèi)容從頭到尾一個重點都沒落下。

    他失笑：“我記得你碩士修的是外國文學(xué)？”

    “差不多。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br>
    “怎么想到修這個？”

    “啊……其實也沒有特別的理由。讀中文系是因為從小書看多了，喜歡。當(dāng)時能選的方向就這幾個，想弘揚華夏文學(xué)？差不多這種感覺吧，就選了?！?/br>
    “這樣?！被魝魃叫α诵?，“那我在你面前講莎翁、講歷史，是不是有些班門弄斧的意思？”

    “沒有，”白岐玉認(rèn)真的說，“講的很棒。超棒?！?/br>
    他斟酌語句：“總感覺霍教授站上講臺，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變了。怎么說呢……”

    “裝模作樣的氣質(zhì)？”

    “不是啦……感覺整個人在發(fā)光。很耀眼?！?/br>
    霍傳山雙手抱肩，低聲笑著靠在椅背上：“人類怎么會發(fā)光，又不是夜光藻?！?/br>
    兩人笑了一會兒，白岐玉很感興趣霍傳山對《麥克白》那句話的闡釋。

    “……不過是一個在舞臺上手舞足蹈的可憐人，登場一息，便悄無聲息的退幕?！?/br>
    “……不過是一個愚人顧影自憐的故事，充滿喧嘩、躁動，卻毫無意義?！?/br>
    青年低低念著四大悲劇的臺詞，清越柔韌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教室內(nèi)回蕩。

    二人太久沒有動作，感應(yīng)燈光悄然熄滅，教室重歸于原始的灰暗。

    霍傳山站起身，拍了拍手。

    光便從白岐玉的頭頂上綻放。

    如金色的潮水向外涌去，燃亮整個世界。

    “……方才，我并不贊同，你為何說這句臺詞與史老師的那句話相似。現(xiàn)在，我似乎明白了?！?/br>
    霍傳山很溫柔的看著暖黃光下朦朧的側(cè)臉：“為什么呢？”

    白岐玉卻彎起眼睛，露出一個壞壞的笑：“不講。我又不是你的學(xué)生?！?/br>
    許久，白岐玉收斂了笑容，很真誠的與他四目相對：“今天，謝謝你。”

    “謝什么，”霍傳山莞爾，“本分之事?，F(xiàn)在心情好多了？”

    “嗯?！?/br>
    走廊里，有年輕男女在打鬧，一個男孩拍著籃球跑去，另一個男孩在哼唱自己編的歌。

    他們匆匆的從大教室門口路過，全然不知有兩位觀者，在注視鮮活生命的一抹剪影。

    許久，霍傳山輕聲問：“在你看來，如果麥克白不知道女巫的預(yù)言，事情還會是這般么？”

    “人的性格是不會變的?！卑揍竦恼f，“毀滅的種子并非女巫所種，它始終在麥克白的心臟盤踞?！?/br>
    “……預(yù)言是宿命，是早有預(yù)謀的所有世界線的概括。無論為了打破語言而努力，還是放任發(fā)生，預(yù)言的內(nèi)容都不會變。”

    霍傳山又問：“那么，你認(rèn)為，麥克白的掙扎沒有意義嗎？”

    關(guān)于這點，白岐玉又是另一種看法。

    “是有點意義的。掙扎或許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不過，雖然比不掙扎好些，卻也沒什么用?！?/br>
    他想了想，繼續(xù)說：“比如愛情。麥克白與夫人的愛，撇除身份不言，堪稱佳話?？上В溈税姿坪鯖]有夫人愛他那樣愛她。這樣的愛情除了當(dāng)事人，沒人覺得好?！?/br>
    “你為什么覺得不愛？”

    “得知夫人死訊時，麥克白漠不關(guān)心，甚至一滴淚都沒有落。這樣算愛？”

    “或許……他只是清楚悲慟無用，只有思索徹底的反擊才能報以血仇?！?/br>
    白岐玉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瞇著眼睛，看黑板上霍傳山蒼勁有力的板書，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了一堂熱熱鬧鬧的課，身邊，是沉穩(wěn)可靠的老友，白岐玉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平靜到，似乎可以像局外人一樣講述自己的故事了。

    “我們?nèi)コ燥埌?，”白岐玉突然站起身，朝霍傳山很清淺的微笑，“我有事情想要咨詢你?！?/br>
    ……

    韓餐幽靜的小包廂里，霍傳山蹙著眉，久久不能出聲。

    “很難相信是不是？”白岐玉輕輕抿一口大麥茶，“可惜，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