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了幾句，韓江雪狀態(tài)看上去好了一些。

    他清冷的眸子里滿是懊悔：“抱歉，讓你看到我神經(jīng)質(zhì)的一面了。我……我控制不住。”

    “……我理解的。沒關(guān)系的。”白岐玉輕聲說，“誰都有神經(jīng)質(zhì)的一面，這沒什么?！?/br>
    咖啡吧臺曖昧昏沉的燈光，打在白岐玉濃密的睫毛上，潰散一片朦朧光暈，如夢般旖旎絢麗。

    而夢中人伸出手，輕輕搭在韓江雪冰涼修長的手背上，溫暖從指尖灼熱的傳來，像蠟油滴落，那么燙，又那樣真實(shí)。

    韓江雪猛地把手抽了回來。

    “啊……”白岐玉以為他不喜歡別人接觸，“抱歉。”

    “不不……”韓江雪垂下眸子，“對不起，我反應(yīng)過度了?！?/br>
    “接下來我說的事可能很難接受……”他緩緩的說，“但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真的?！?/br>
    他說：“那個黑塑料袋里的東西，掉在地上之后，突然就消失了。”

    “蒸發(fā)、逃離、或者干脆就是從世界上抹殺了存在……什么都沒有了。”

    “鼓鼓的袋子‘癟’了下去，死沉的重量一瞬不見……黑塑料袋薄的像一張紙，就那樣冰冷、死氣沉沉的躺在地上，如世界上任何一張垃圾袋無異?！?/br>
    “這怎么可能呢？”白岐玉不忍出聲，“這也太荒謬了……”

    “是啊，”韓江雪痛苦的搖頭，“我也很想說，這怎么可能呢？可偏偏……偏偏就是發(fā)生了！”

    “我多么希望我現(xiàn)在是在說瘋話，是在說謊騙你，但我有必要嗎？”

    白岐玉張了好幾次口，想要反駁，可不知道說什么。

    正如韓江雪所說，他沒這個必要。

    許久，他不死心的開口：“你之前沒看袋子里是什么嗎？會不會是……小動物啊，或者氣體，袋子摔破就跑掉了？”

    韓江雪失笑：“沒有。那袋子臭的人頭暈?zāi)垦?，又死沉，我直接?dāng)做垃圾拿出來了……”

    “觸感總有的吧，是毛茸茸軟綿綿，還是鼓鼓的……”

    韓江雪回憶了一下：“就，挺怪的觸感?！?/br>
    “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就是那種……滑溜溜的，冰涼的，隔著塑料膜撫摸生rou的觸感。膩乎乎的，像是有水或者油浮在里面，特別惡心?！?/br>
    “我當(dāng)時確實(shí)害怕扔錯，摸了一下，覺得這袋水果應(yīng)該是高度腐爛，連原型都不能保持了。因?yàn)樯砸挥昧δ菛|西就‘滑來滑去’的，惡心的我夠嗆，就沒再摸，光拎住了袋口往外提?！?/br>
    白岐玉疑惑的抱起肩膀：“怎么聽，都不像是能‘消失’的東西啊……”

    氣氛陷入了猜忌與不安，韓江雪沉默了下來。

    男生很高，肩架子很寬，黑襯衫空蕩著，像一副衣架。這樣垂眉斂目的，有種孤僻受傷的大型犬的意味，讓人忍不住放軟了態(tài)度對他。

    于是，白岐玉放柔聲音：“就憑這些，霍教授就認(rèn)定是你偷竊了東西？”

    韓江雪難耐的點(diǎn)頭：“我們查看了監(jiān)控，顯示，一周內(nèi)，就只有我靠近霍教授的儲物柜?！?/br>
    “但是，立案需要證據(jù)的吧？”白岐玉不懂刑偵流程，但仍感到疑惑，“首先，你沒動機(jī)；其次，雖然沒法證明你沒偷，但找不到贓物，也沒法證明你偷了。你甚至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

    “所以，我還能坐在這兒，沒被退學(xué)?！表n江雪苦笑，“霍教授報警后，支支吾吾說不出袋里是什么，只說‘價值連城’，卻無法提供價值參考或者購入憑證。警察按照慣例，搜查了辦公室我的工位、我的宿舍，一切我可能藏東西的地方，卻都找不到贓物……便對我批評教育一番，走了。”

    白岐玉不忍的看著他，無法控制的去想象韓江雪當(dāng)時有多么絕望。

    被德高望重的導(dǎo)師質(zhì)疑、報警，又被警察扣走詢問，搜查宿舍……

    這樣一連串下來，即使無法證明他有罪，也造成了毀滅性的社會性死亡。

    謠言會一傳十、十傳百，把好好一個清白學(xué)生釘在恥辱柱上，再無能翻身。

    而造成這一切的，是霍傳山？

    白岐玉突然覺得，自己看不懂這一切了。

    在韓江雪與他溝通前，他是無比信任霍傳山的，如果有人說霍傳山以這種形式毀了一個學(xué)生，白岐玉能當(dāng)即與人干架。

    但現(xiàn)在……

    眼前瘦削的青年隱忍又痛苦的撕裂傷口，訴說當(dāng)年不堪回首的黑暗，那樣真摯又惹人同情。

    壓倒性相信霍教授的天平，開始搖晃。

    不過，也只是朝韓江雪傾斜了一點(diǎn)而已。

    因?yàn)檫@個“事件”，從頭到尾都說不通。

    無論是“消失的物品”，還是霍教授反常的形象，都太詭異了，這個韓江雪絕對是往丑化里說的。

    或許，創(chuàng)傷性的回憶對韓江雪造成的打擊是無比巨大的，生物應(yīng)激系統(tǒng)屏蔽了一部分記憶也說不定。

    白岐玉深吸一口氣：“說吧，你找我，肯定不是隨便找一個傾訴對象的……你有什么目的？”

    韓江雪是聰明人，知道感情牌的籌碼只能打這些了。

    他開門見山：“我想見霍教授一面，與他對峙，就算不能洗冤蒙塵，哪怕能得知當(dāng)年真相也好?！?/br>
    他哀切的說：“自那件事后，沒有導(dǎo)師再肯收我，我去拜訪霍教授，也被拒之不見……我從舍友那里聽說，有個校外人時常來霍教授的課上旁聽，似乎是霍教授很要好的朋友，還說你經(jīng)常在圖書館看書，我就想著，愛書人通常是好人，或許，你會幫我……”

    清越的聲音那樣卑微的哀求，再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拒絕。

    要不，就答應(yīng)吧？

    看看對峙的結(jié)果再下判斷，究竟霍傳山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還是韓江雪在顛倒黑白……

    白岐玉心理斗爭了許久，長嘆了一口氣：“好?！?/br>
    “真的！”韓江雪是演不出來的欣喜，“謝謝你，我該怎么感謝你……”

    白岐玉打斷他：“感謝的話先不用。我還有一個要求：你們對峙時，我要在場。”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卻也像把血淋淋的刀，又在韓江雪脆弱的心上刺下。

    但他還是答應(yīng)了。

    “如果是白先生的話，在場也好。這樣，能讓你看清姓霍的真面目……”

    得出想要的結(jié)果，又赤\裸裸的展露出流膿的傷口，韓江雪勉強(qiáng)聊了幾句，就離去了。

    面前的《自深深處》看了幾頁，被這一不和諧的插曲打破，再讀已是索然無味。

    白岐玉索性打道回府。

    公交搖晃著在夕暮紅光下?？?，五點(diǎn)半的天色尚早，小吃攤們才剛支起來。

    從霍傳山出差后，白岐玉許久沒有回的這么早了。

    他一下車，看到崇明小區(qū)籠在灰蒙陰霾下的筒子樓，又萌生退縮，隨便買了幾樣小吃，蹲在街頭吃了起來。

    冬日肅殺的寒風(fēng)刮得人徹骨的冷，一直等到八點(diǎn)多，小吃攤攤主們也扛不住，一一熄燈推車離去，白岐玉才不情不愿的回了霍傳山的家。

    他心存疑慮，視頻聊天時也不免冷淡起來。再加上霍傳山的信號斷斷續(xù)續(xù)的，聊了兩句，白岐玉就找個借口掛斷了。

    他放下手機(jī)，掃視居住了一星期，卻從未仔細(xì)打探過的霍傳山的家。

    與白岐玉一套房改兩套的loft不同，霍傳山這兒是標(biāo)準(zhǔn)的三室兩廳的大戶型。

    采光極佳，群山與蜿蜒江水之景豁然開朗，租金要白岐玉的三倍多。

    雖然霍傳山說，白岐玉可以隨意使用家中的一切東西，可他自詡君子，不屑于窺探他人隱私，除了浴室、廚房、側(cè)臥，他從未去過“客人”不該去的房間。

    比如主臥、書房、儲藏室，再比如五樓樓頂，那間霍傳山從未提起過的閣樓。

    思索間，白岐玉竟不知覺的站立在書房門口，手搭在了把手上。

    一抬眼，猙獰威懾的獸首標(biāo)本正居高臨下的投下陰影，像地獄之關(guān)口，正靜候失足者自我打破安寧幻象，踏入真實(shí)。

    ……怎么會萌生這種想法呢，白岐玉唾棄自己，一切尚未有定論，霍教授不可能是那種人。

    他心中亂極了，焦慮碾壓了恐懼，回到了自己家住。

    或許是憂慮過重，是夜，他破天荒的沒做夢。

    然后，被“哄”的一聲巨響驚醒。

    宛若鋼鐵巨物相互撞擊，鼓膜被震得生疼。

    白岐玉睜眼，要去尋找噪音來源，卻發(fā)現(xiàn)，他正處于無法理解、無法接受的詭異事態(tài)中。

    他正光著腳，雙手抓著一塊冷凍的生rou，好像是羊排，也好像是豬肋骨，總之諸如此類，手指凍得刺骨的紅。

    面前，是冰箱微弱的冷光，映照著一地狼藉。

    散亂的生骨頭。

    碎了一地的蛋殼。

    空空的礦泉水瓶子橫七豎八的扔在身后，一共是四個1.5l的農(nóng)夫山泉瓶。

    黏糊糊的果味牛奶與果粒酸奶流了一地，像死不瞑目的動物的腦髓。

    只有蔬菜逃離了魔爪，像垃圾一樣扔散四方：卷心菜與洋蔥一起堆積在水槽底下，成袋的土豆狼狽的摔在墻邊，連帶著西紅柿。

    昏暗廚房里唯一的光源，刺目的冰箱冷光燈里，只剩下一排面包、果醬、火鍋丸子，可憐兮兮的躺在角落。

    而白岐玉的口腔里，是令人作嘔的，獨(dú)屬于未烹飪蛋白質(zhì)的生腥味兒。

    或許來自于生rou，也或許來自于生雞蛋。

    視線所及之處的狼藉，無一不在證明——

    白岐玉是個食生rou、喝生雞蛋的瘋子。

    胃中劇烈翻滾起來，白岐玉沖到洗手間嘔吐起來。

    可沒用，除了胃液、膽汁，大量分泌的唾液，什么都吐不出來。

    胃痛苦的抽搐著，嗓子被胃液腐蝕的生疼，白岐玉差點(diǎn)脫離的摔倒，強(qiáng)行抓住門把手才站穩(wěn)。

    洗手池明亮的半身鏡里，映照出他蒼白而驚恐的臉。

    于昏暗中，如誤入深淵的純白，即將被死寂之霧氣滅殺……

    眼眶、嘴角，全是令人憐惜的紅，側(cè)臉上，還沾著惡心的粉色rou沫……

    白岐玉又俯下身吐了起來。

    是夢吧……

    兩斤肋排，六個生雞蛋，一整箱果味牛奶，一整箱果粒酸奶，還有四桶1.5l的水……